【江山·根与魂】【东篱】新姊妹易嫁(中篇小说)
脚下的这条路,不知道走了有多少回,可春草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觉得它是那样的短。自己拖沓着脚步,慢得都不能再慢了,可它还是那么不经走,一会儿就转了一个来回。
“柱子哥,要不,咱去疃西头的场院坐会儿?省着让人家看见,又该说闲话了,人言可畏呀……”春草犹犹豫豫地说着。
“不用怕,也不要在乎,咱两个终归都是你没嫁,我没娶,碍着谁啦,婚姻自主,光明正大,谁不嫌乎累,就管够儿说!”柱子猛然伸出胳膊,把春草揽进了怀里……
天已经释放出丝丝凉意,可此刻春草的心里,却升腾起了一种有如三九天喝了一碗姜汤那样的暖意。压在心底三年的那块寒冰,像开了河一样,瞬间就融成了潺潺春水……三年来,她不知道掉过多少眼泪,想那个张家滩曾经深爱着她的中学同学的初恋,恨天妒英才棒打鸳鸯,怨自己徒有一副好相貌,却是一个望门克夫的穷命。多少回睡着睡着就哭出了声,眼泪都打湿了枕头。不是她本家当生产队长的表舅跟着腚地劝,有几次都生出了自杀的念头。
她忽然觉得身边的柱子哥,真就像戏里头他演的那个,为闺女操尽了心的老爹张有旺,不,不对,应该是那个突然间就变成了新科及第的毛纪毛状元!她又怀疑起自己的感觉来了,戏,那就是演给别人看的,一个时辰不到就得下台卸妆,可日子却是要天天过的,天上冷不丁就掉下来一个柱子哥,这不会是梦吧?她紧贴着柱子哥,把脸趴到了他的肩膀头。一种硬邦邦,雄赳赳,男人特有的气息,直冲脑门子,啊,这是真的,假不了啦!她两手不由地紧紧搂住了柱子哥那结实的虎腰,在他挺拔的熊背上,上下摩挲着……
“春草妹,我就是一个傻了吧唧的当兵的,干了三年还没混上四个兜儿的干部装,不一定哪天就得还回邹家夼当农民了,你不后悔?”
“说啥话呢,柱子哥,有你在俺身边,就够了。回来还种地,也是咱俩不拆帮,形影不离,一块儿种,再苦也是甜的。牛郎织女,天仙配,神仙都羡慕凡间的男耕女织,咱咋就不珍惜了。”春草松开柱子,用手摸着他军上衣那两个小兜的兜儿盖纽扣,深情得似嘤声细语的鸟儿。
“柱子哥,俺不在乎啥两个兜儿,还是四个兜儿,戏里俺演的是那个势利眼,却看走了眼的张素花,可日子里的俺,可不是那样的人。俺就是那个乐意跟那个放牛郎走的张素梅。俺稀罕的是人,就是你这个朴朴实实的柱子哥,哪怕你明天就复员回来,俺也是嫁定了,再苦再穷俺也跟着你。”
望着头顶上那已经快掉进西山坳里的残月亮,柱子不禁仰头大喊:“老天爷,你真是来点化俺邹玉柱的吗?谢谢你啦!”低头又是一个熊抱,把春草更紧地拥进怀里。
十四
柱子和春草的婚礼,真没想到办出了他家的破院子,更没想到,办到了生产队的大场院,还办成了全邹家夼的大喜事。
春草娘家倒是没啥人,只有一个年轻时累伤了力,一急就喉喽气喘,下不了地,干不了重活儿的爹了。可妈那支子人里,却出了一个人人都得敬三分,可不能轻易得罪的生产队长。春草妈是他亲娘舅家的大表姐,她妈活着的时候,逢年过节,当队长的都得拎上点儿稀罕物上门走动走动。妈是得了癌死的,临走的时候挺清醒,可已经说不出话了。拉着她这个表兄弟的手,死死地不肯撒开,翻着白眼仁儿大大的眼睛,也死盯着春草不挪动。表兄弟当了好多年队长,亲手给两三个没儿没女的五保户老人送过终,咋能不明白大表姐这个弥留时候的心思!他差不多就要拍胸脯起咒发誓了,姐,你放心走吧,草就交给我了,我会像亲闺女那样待成她的,一定给她找一个好婆家,嫁一个好后生。春草妈像是要点头的样子才松了手。
这是一个很仗义,很正义,又很有鼓动能力的汉子,邹家夼虽然还是没有摘掉穷帽子,可在他的组织带领下,这些年学大寨已经是有模有样了,梯田年年攀升,年终分红,社员的收入,也像芝麻开花,一年比一年高,年年见涨。比大山里还有的那几个疃,强了一大截儿。四年前,县里组织几个公社,召开学大寨经验交流会,刚好和来自海边张家滩的生产队长,住在县宾馆的同一个房间,俩人都是被安排作演讲汇报的。张家滩比山里头可富裕多了,别看也存在改天换地,朝大海要好日子的课题,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家底儿厚啊,邹家夼社员的生活水平,照人家差太多了。都是来自基层的当家人,一聊就聊到鸡都叫了,也不怎么就扯到了男娶媳妇,女嫁郎的话题上了。两个队长一下子就把春草和他那个在张家滩当会计的侄子给连一块儿了。更巧的是,这两个年轻人一见面,才知道竟然是在公社念中学时,同校同届的同学,知根又知底,老的小的都觉着是一桩美满姻缘,谁想结果却成了那样……
这个表舅队长,就像是春草的监护人一样,见外甥女寻死觅活地想不开,他是打心里头痛啊。柱子是第一次听说了春草和队长这一层不比一般人的关系,既然这样,就必须先见见老队长啦。“择日不如撞日”,当即就拿出了军人杀伐决断的劲儿,俩人这就一块儿去看表舅队长。演姊妹易嫁的吕剧时,老队长见过画了戏妆的柱子,如今看到的却是一个精气神儿十足,浑身上下透溢着精干劲儿的军人。又看到了外甥女的含情脉脉,羞羞答答,一下子乐得用一双大手抓着柱子的双肩,好样儿的,小伙子,俺春草终于终身有靠了!草啊,舅舅的心思了啦,我那个大表姐也能闭上眼啦!
结婚的日子是柱子和春草两个人定的,安排在柱子要走的头两天,留最后一天作为旅途,耽误不了归队。柱子早都计划好了,来的时候是一个单儿,回去的时候可要成一个双,把新媳妇领到部队去看看,小住几天,也跟城里人那样,来一个时兴的旅行结婚。春草呢,一直就觉得这一切就像是梦一样,来得这么快,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了,自然就是夫唱妇随了。
十五
这边是一对儿喜鸳鸯交喙绕颈,喜不自禁,那边却急坏了柱子妈。咋赶上夏天的雷阵雨了,说来就来呀,这啥啥都没预备呢。可细细想想,儿子的假期太短了,不这么急着办,媳妇也娶不进来呀!想来想去没了主意,就想,要不,就去找队长商量商量?哎呀,咋把这个茬儿给忘了,他是春草的舅,和自己不还是半个亲家嘛,男方先提出会会亲家,这还是礼数呢!
柱子妈急忙忙梳着头,又从柜里翻出来那件过年才舍得穿的蓝士林布小立领土洋结合的褂子,刚把一只袖子穿进去,这房门就响了。
“她大妈在家吗?我是春草的舅啊!”这可是想曹操曹操就到了。她赶紧把另一只胳膊套进去,边系着扣子,边开了门。
“哎呀,队长啊,俺这就想去请你哪,没想到你这就先来了,俺是不是有点儿失礼啦!”
“哈哈哈,老嫂子,哪那么些礼数,我连做梦也没想到,咱两家能嘎了亲家,你是知道的,石匠大哥还是我的师傅呢,我现在盖房砌墙的这点子三脚猫功夫,还是他教给我的呢!柱子和春草能成一家,好哇!我寻思,石匠大哥有知,也能保佑这两个好孩子的!”队长坐在炕头上,点起来柱子妈递给他的烟。
“队长啊,”柱子妈刚张口就被打断了,“老嫂子,你怎么一家人倒说起两家话了,今天这里没有队长,只有亲家,再这么叫我可就走了!”
“好好好,俺不叫了,可是队,瞧我这脑子,又差点儿叫出口了。哦,亲家,你咋一点儿都不急呀,只有两三天的工夫了,我这都急出霍乱症啦!你赶快拿个主意,咱这当老儿的,该预备点儿啥呀?”柱子妈刚坐下,却又站起来,急得都不知道咋办好了。
“哈哈哈,我说老嫂子,你是不是像戏里唱的,皇上不急,太监急呀,他们的婚姻他们做主,怎么办好这个婚礼,也得听他们的。你呀,啥心都别操,啥事儿都别管,擎好儿就是啦!”
“哎呀,你们老爷们儿咋都那么心大,亏你还笑得出来!”
“那我问问你,信不信得着我这个队长?信吧,是不是?那我告诉你,好好攒足了精神,陪着儿子和儿媳妇乐就行了!别的呀,我心里头有数儿!”
柱子妈心里说,这都是咋的了,儿子说话吐一半儿含一半儿,这个队长亲家,也是这么藏着掖着,叫你心里没有底。唉!可能自己真的是老没用了!转念又一想,又好像应该放下心,这两个男人,都是邹家夼数一数二的爷们儿,听他们的话兴许没错。
十六
“嘶啦”的一声,广播喇叭大清早又开始叫了。学大寨,赶大寨的开始曲一过,老队长就应该安排生产队的活计了,可今天他却一改常态,直接宣布了一个让全疃人都惊呆了的爆炸性消息。
“社员们,乡亲们,今天是咱邹家夼大喜的日子,邹玉柱,哦,叫大号可能有不少人不知道是谁,那咱就叫小名儿,就是老石匠家的柱子,和旺财哥家的春草,这两个年轻人勇敢地走到了一起,今天要举行结婚典礼啦!你们说,这是不是一个天大的喜事!”
“哦,有的社员指定会说,谁家的孩子谁稀罕,谁家的喜事谁置办,和咱队里是八竿子打不着,九竿子挨不上边儿,没有一点儿关系!还可能有人会背后捅我的脊梁筋,春草是你的外甥女,你这当舅的不就是利用当队长的权力,把这事儿弄到生产队的广播里说,拿到全疃人面前显摆吗?”
“父老乡亲们,这些话乍一听,好像都有理,可我要说的话,大家伙儿再琢磨琢磨,是不是更有道理。我要说的是,柱子和春草能走一块儿,这是咱邹家夼破旧立新,移风易俗,值得年轻人学的一个好典型,是具有政治意义的,是值得咱宣传发扬的大喜事。我为啥要说他俩是勇敢的一对儿呢,是因为他们摆脱了老辈子那些没有道理的说道儿。有女不嫁邹家夼,可春草偏偏就选准了咱邹家夼的后生。山里的汉子往外闯,柱子已经闯了外,可找对象还是选了咱邹家夼的闺女。用他自己的话,邹家夼是俺的家,走到哪也不能忘了这个根儿。更叫人佩服的是,春草的事儿大伙儿都知道,可柱子对那些泼到春草身上的脏水儿,旗帜鲜明。说这都是混账话,就是封建迷信在兴风作浪。他不但不信,而且还说服了他自己的老妈,同意自己这个独生儿郎,大大方方地娶春草进门。大伙儿说,这一对儿年轻人是不是很勇敢,我的老嫂子是不是很开通,值不值得我们上了年纪的老人学呀!他俩走到一起办婚礼,算不算得上是咱邹家夼全疃的大喜事!”
真是一滴水珠珠,掉进了热油锅,喇叭这一喊,全疃的人,几乎没有人家不议论了。可反响最大的,不用说,肯定是旺兴叔那一家子。
最先针儿扎火燎地,还是春桃,这会儿她正在给爹热羊奶。从老爹住的正房,几乎是跑着进了姐姐的东厢房,拉着正对着镜子梳头抹脸儿的春杏,就往爹的屋子里跑。春杏莫名其妙:“大清早,你抽的什么羊角疯,火上房了?”
“姐呀,你快听听喇叭,柱子哥要跟春草姐结婚啦!”
春杏简直像五方六月头顶上打了一个响雷,惊呆了。迈进门,就听见了老队长像报告似的长篇大论。
“俺说什么了,柱子那么好的汉子,你看不上,相不中,可人家春草就一见钟情,才几天哪,就要结婚了,干柴烈火呀!你可倒好,送上门的女婿你不见,好好的婚姻叫你自己给毁了!”旺兴叔嘛哒着眼皮狠夹着春杏。
春杏好像突然间醒过腔了,嘴一撇,“不要那个逼脸,望着门儿克夫,都克死了一个,谁还敢要啊,也就是勾引那个傻柱子吧!你们都说柱子好,还不是一个复员回家耪地的料!找高价的闺女,他那是蒋歪子(蛤蟆)想吃天鹅肉,也得能高攀得上!”
“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啥话一到你嘴里,出来就带了股大粪味儿,一铁锨都撮不起来。一个闺女家,还知不知道羞臊啊!”旺兴叔气得脖子上的青筋都蹦起来了。春桃也面露愠色,想跟姐姐理论。可巧,有敲院门铁环子的动静传了进来,
“家里有人吗?”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春桃放下勺子,紧跑出去了。
十七
门一开,“你是……”是一个穿着军装的小伙子,春桃一眼就看到了他军装上的四个兜儿,呵,他肯定不是兵了,姐姐粘得她耳朵都起茧子了,兵只有两个小兜儿,她知道。
“啊,老乡,我是问路的,请问去邹玉柱家怎么走?”
“你是去他家参加婚礼的吧?”
“啥?他今天结婚?”当兵的满脸惊讶,春桃看出来,他还不知道这个信儿。
“我说这位大哥,哦,得管你叫首长吧。”
“哦,不能这么称呼……”
“大哥这么谦虚呀,你都穿了四个兜儿的军服,还不是首长?”
见小伙子好像有点儿不好意思,春桃也感觉自己有点儿唐突,干脆以功补过,领着他去不就成了,反正自己也想去柱子哥家去探探风儿。
两人边走边聊起来,当兵的先开了口:“这邹排长也真是的,他就提过探家,可没说过要回家结婚哪!这么大的事儿,一点儿口风儿都没露。我这啥都没准备,搞了我突然袭击,太被动了!”
邹排长?柱子哥不是穿两个兜儿吗,咋成了长啦?春桃觉得有点儿糊涂,心说正好借这个机会问个明白。
“大哥,柱子哥当干部了?那他的军装怎么是两个兜儿呢?”扭头看着小伙儿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