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根与魂】【东篱】新姊妹易嫁(中篇小说)
听德梅婆婆这么一说,他又拿不定主意了。
旺兴是一个面善心慈的老爷们儿,老婆跟着她关外关里地奔波,这么多年净遭罪了,他想起来就心里发酸。他怎么也忘不了老婆临终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杏他爹,咱俩闺女,我,我放不下呀,你,你……罢、罢!他一咬牙就断了这个念头,不能再对不起老婆,更不能叫俩孩子掉后娘手里,到了那世没法跟老婆张口。
六
柱子自然还是一身合体的军装,头戴军帽,左手拎着给旺兴叔捎回来的点心,和一包烟丝,右手就扣响了院门上的铁环子。
“旺兴叔在家吗?”
隔着院墙,就听正房的门响了,“谁呀?”
“我是邹玉柱,哦,是你大侄子柱子!”
“哎呀,是柱子啊,你啥时候回来的,等着,我这就给你开门!”
“桃子,桃子,快过来给你柱子哥沏茶!”他朝着西厢房喊着,可桃子却是从大闺女住的东厢房跑了出来。
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旺兴叔看着这个还没办事儿的准女婿,比起当兵前那个毛头小伙子,又成熟,又稳重,出息多了,也乐得不行,脸上的皱纹儿都有些舒展了。春桃给柱子倒上了茶水,又去了东厢房。两人拉了几分钟的淡话,旺兴叔却盯着东厢房看了好几眼,到了还是忍不住了,冲东厢房喊,“杏子,你聋了,你柱子哥回来啦!不过来看看?”朝着柱子苦笑着,“唉,这闺女大了,倒越来越不懂事儿啦!”
“桃子,桃子,看看恁姐咋的啦,快叫她过来!”
这一催促,东厢房的门推开了,可出来的还是桃子。
“爹,俺姐她,她闹小病了,刚喝了姜汤水在炕上歇着呢……哦,柱子哥,你可别挑眼儿,她每个月一来那个,就得疼几天。”春桃嗫嚅着,脸上浮着羞涩的红晕。
“啥?这个死妮子,财主家的小姐呀?瘫炕上起不来啦?”一起身就要往外走,可却被柱子拦住了。
“叔,你就别去打搅她了,春杏妹子肯定是身子不舒坦了,就让她歇着吧!”柱子从包里拿出点心和烟丝,放到炕上站起身,“哦,还得给俺妈换药,叔,我就不坐了。”
“她柱子哥,你这都三年才回来一趟,再坐会儿,跟春杏还是见个面儿,说说话吧,你俩都老大不小的啦!啊,桃子你快和面,给你柱子哥包菇则!”旺兴叔极力挽留,可柱子已经走到了外屋地,就只好摇摇头喊,“桃子,快出来送送你柱子哥!”
出了院子,柱子蔫头耷脑,悻悻地刚走了两步,就觉得脚下不得劲儿,低头一看,左脚胶鞋的鞋带儿不知道啥时候开了,他贴着旺兴叔家的院墙蹲下来,重新往上抻了抻鞋舌头,系起鞋带儿来。
“你个死妮子,你俩可是定过亲的,我问你,为啥连个面儿都不见?”啊,是旺兴叔的声儿。
“都啥年代了,你定的娃娃亲也作数?俺不见,谁乐见谁见!”
“你这又是犯的什么风?柱子那孩子大大旺旺的,又那么厚重老成,还是个当兵在外的,哪样配不上你!”
一阵尖利泼辣的浪笑,“哈哈哈哈,还当兵在外的,一出去三年,还不是穿着两个兜儿的回来了!爹,你是不是老糊涂啦,没吃死羊肉,还没看活羊走?军队那可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三年是个坎儿,混不上四个兜儿,这不就该回来了吗!”
“就是两个兜儿地回来了,那也是你男人,他爹对咱家有恩,你就得认这个命!”旺兴叔几乎是吼着朝闺女发脾气了。
系好鞋带儿的柱子,本想着赶快离开,毕竟听人家的墙根儿不那么仗义,可就在这个时候,院子里又传出了女人的哭声,“妈呀,你咋走得那么早啊!为么俺没生出来就给俺定了这门子亲!爹呀,俺今儿也把话撂到这儿,谁欠的人情谁报恩,俺可不能跟这个没能耐的汉子,糗在这山旮旯里头耪大地,受一辈子穷!”
柱子再也听不下去了,不知道是火烧的,还是自尊心受了刺激,撩起大步,用那种急行军的速度,噌噌噌地回了家。
七
一看儿子的脸不是颜色,闷头靠在炕柜上不吱声,柱子妈也明白了个八九,别看她大字不识一个,却是一个心里有数,大事小情能掰得开镊子的女人。柱子爹还在的时候,早已经是新社会了,要搁在一般老娘们儿身上,谁还受他的欺负,早就得和他打离婚了!但她就是明白这一点,不管自己受多大委屈,也不能叫儿子的生活里少了爹,儿子就是这个家里的天。
这会儿见柱子闷着头想心事,她猜到了,肯定是那个没过门儿的儿媳妇有了啥想法了。平时偶尔碰头打个招呼看不出啥,可这次自己卧在炕上不能动弹就品出来了。就来了那么一回,前后待了不到十分钟,跟个生莺儿似的,好像让蜜蜂蛰了腚,连炕都没坐热乎,就急挠挠地走了。
伺候老妈换了药,把春草早上又送过来的剩饭热了热,柱子就回到了对面的西屋里歇着了。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上了东山顶。可却不是圆的,而是只剩了半个多一点儿了,像是被天上伸出来的大手给掰去了一块,十五已经过去好几天了。
柱子呆呆地望着窗外那发散着余光的一轮残月,往事也朦朦胧胧地泛上了心头。
当兵走的那年,柱子已经是一个二十二周岁的小伙子了。就因为舍不下自己孤苦伶仃的妈,他才差点儿拖过了入伍的年龄。末了,还是老妈以死相逼,不就是差俺拖你后腿吗?那好,俺这就断了你的脱累!奔着井台儿就去了。吓得柱子赶紧把妈哄回来,跑着去公社武装部报了名。
那还是1976年,文革刚结束,乡下人过大年都想要好好热闹热闹。公社发话牵头,各个生产大队排练节目,再统一搞文艺汇演。一看是这么大的阵仗,村里就不能不重视了。德梅婆婆当家的,年轻时候跟旧戏班子跑码头混过几年,学了掌骨板拉弦儿的本事。赶上这么个好机会,他就给队里提建议,撺掇邹家夼的年轻人,排了一出吕剧的小戏《姊妹易嫁》。
说这出《姊妹易嫁》是小戏,是因为独幕独场,角色少,就那么四个人。而且这出戏别看情节简单,却挺热闹,还是吕剧,胶东人都乐意看,喜欢听。也正是这出戏,把四个年轻人从滚滚红尘中,圈到了狭小的戏台上。
德梅爷爷既当导演,也掌鼓板。微服回乡娶妻的新科状元毛纪,原本想让柱子扮演。可在德梅爷爷的眼里,柱子虽然长得标模溜直儿,可脸蛋儿不行,有点儿趴的鼻梁,挺厚的嘴唇,特别是小单眼皮儿,眉梢还有点儿耷拉着,和剧中人毛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书卷气,差太远了。用再厚的胭粉,脸能变白,可还能把鼻梁子拱鼓溜了吗!掂对再三,老爷子眼前亮了,叫他演张老汉张有旺,应该才是最佳人选。
姊妹两个的角色倒好选,春草演嫌贫爱富的大姐张素花,重头戏也是最出彩的角儿,是由春杏扮演的妹妹张素梅。可男主角毛纪的人选却犯了愁。见当家的急得睡不着觉,德梅婆婆一拍脑袋,眼前倒亮了。来了个举贤不避亲,把自己娘家的侄孙子推荐了出来。因为她早就听说,这个后生唱歌好听,村里有个出头露脸的场面事儿总也落不下他。老导演把他找来一试戏,眼就眯缝到一起了,连说,太难得了!这是祖师爷肯赏饭吃的料。正月十五,公社组织的文艺汇演拉开了大幕,连县里的文化局长和主管副县长都来了。结果邹家夼的《姊妹易嫁》力挫群雄,一炮打响,获了个一等奖……
八
这一夜,望月兴叹的还有一个人,就是春杏了。如烟往事,真的是不堪回首月明中。那年,戏得奖了,汇演结束了,班子散了。柱子兴高采烈地入伍了,春草也准备嫁妆要出门子了,一切又都回复了正常,可春杏却觉得自己的心抓不着地了。戏里头,她演的那个本是和状元公没有关系的素梅,阴差阳错,却嫁给了微服的状元郎,意外戴上了凤冠霞帔,成了人人羡慕不已,姐姐痛悔不叠的状元夫人。戏外边,她却咋也放不下那个毛纪的扮演者,德梅婆婆的侄孙子王鸿飞了,她出不来戏了。见天这个王鸿飞的影子都在眼前晃来晃去,赶也赶不走。就是觉得,王鸿飞就是自己的白马王子。兔子跟着月亮走,在嫦娥的怀里就成了玉兔。俺邹春杏若是能嫁给王鸿飞,鸡毛也指定能飞上天。
她都到了茶不思饭不想的地步,把汇演时县里拍的大剧照,贴在炕头的那面墙上,天天看着毛状元那蟒袍玉带,威风八面,志得意满的神情,想着自己真的就是那个顶凤冠霞帔,能和他形影不离,比翼齐飞的状元夫人了。夜里成宿地睡不好觉,天亮枕头上就湿一片。白天上山也没精神,七个魂儿丢了四个。
最先发现她这个样子的,自然是春桃了。她继承了爹的基因,禀赋善良。加上打小就是春杏带大的,姐妹俩一直情深意笃。她急得不行,担心姐姐神情恍惚,万一打石头出了事儿咋整!万不得已只能跟爹说了。
旺兴叔一听也愁坏了。他一怕闺女害了相思病,这个病可不好匝估(治疗)。二怕闺女这生出来的二心,悔了和柱子的婚约,对不起他九泉下的老哥哥。吧嗒吧嗒地一个劲儿端着个旱烟袋,抽得屋里烟气罡罡,都碰不开头了。天一亮,他好像想明白了,不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吗?还是得去找德梅婆婆,人是她招进来的。不都害怕生米先煮成熟饭吗,我先把柴禾从灶坑里抽出来,叫你煮不成,熟不了!在德梅婆婆那儿先打个预防针儿,传话告诉王鸿飞,春杏是有婚约的人,男的当兵走了。即便春杏去找人家,可王鸿飞不搭拢,剃头挑子一头热,她不就得自己了断,死了这份心吗!
德梅婆婆已经过七十了,人虽然老了,可身子骨还挺结实,一直不闲着。旺兴来的时候,她正在给鸡拌食呢。一抬头,见旺兴噘着嘴进了院子,“大清早就丢了魂儿,你那嘴都能拴上头驴啦,谁惹你了?”
“是你老人家惹的呗!俺是敢怒不敢言哪!”旺兴抖了一个包袱,紧接着又叹口气,“老辈子的话真没说错,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
德梅婆婆听了事情的原委,劝着旺兴,
“春杏这闺女也是太痴情了,你也不用担心她和我侄孙子有什么事儿,你回去告诉她,鸿飞那小子让县文化局相中了,已经去了牟平的那个什么剧院上班儿了!
“他也该着鸿运当头,应了他的名儿,一下子就飞起来了,听俺老头子说,那次汇演来听戏的那个副县长相中他了,要给自己在城里上班儿的闺女招驸马呢!”德梅婆婆说这话的时候,是一脸的自豪,毕竟是她娘家的后生有出息了嘛。
回来的路上,旺兴觉得自己的步子轻快多了,女儿这个心思不断也得断,不是你筐里的菜,还不是白惦心!
九
一家女,百家求。春杏生就了一副美人坯子,那年她在戏台上演的那个素梅的扮相,那个身段儿一出场,就叫了满堂彩,活脱脱就是“红灯记”里的那个李铁梅。想想这三年的工夫,也不是没遇到让自己入眼心动的男人,可都是糗在穷山沟里种地,没能耐那伙儿的。不过时间长了她倒也想开了,好看的脸蛋儿出不了大米,长得再俊,也不能嫁给这样的人,窝在大山里把自个儿沤成黄脸婆。想想出外当了兵的柱子,说不定也能像戏里原来就是一个放牛郎的毛纪,鲤鱼跃龙门出息了呢!他要是在部队里提了干,跟大姑家的表姐夫那样,穿上四个兜儿的军装,不几年就把表姐带到部队上去,这一辈子也算值了。可偏偏他一去三年没音信,春种的大玉米,秋收盼来的却是个黑乌米。那天春桃回来告诉她柱子哥回来了,她先急忙忙问的头一句话,他的军装是两个兜儿,还是四个兜儿的?春桃很确定地告诉她,俩兜儿!她彻底失望了,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
“桃子,你说姐这是一个什么命啊!盼啥不来啥,老天爷咋这么抠擞,没给你穷相,怎么就舍不得再给一个富贵命啊?”
看姐姐大鼻大泪哭得的那么伤心,春桃给她递上手绢儿说,“姐呀,柱子哥不挺好的吗,他上咱家你趴窗不也看清楚了吗,多精干哪,连爹都说比当兵那个时候老成多了!”
“老成又咋样了,当吃当喝呀,出去混了三年,不还是一个大头兵吗!人家部队可不养老,你等着看吧,再回来就得是连铺盖卷儿一块儿扛回来了!”
“回来了又怎么啦,那他也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咋就配不上你,我倒觉得有他给俺当姐夫,比咱邹家夼那些年轻的哪一个都强!”
“你看着好,为么不把姐夫那俩字儿去了,直接叫他老公,嫁给他不就得了!”
一听春杏这么揶揄她,堵她的嗓子眼儿,春桃也委屈得受不了了,“姐,这话你也好意思说,你和柱子哥有婚约,管是什么娃娃亲,可满疃都知道。咱爹也总念着柱子爹的好。人家柱子哥现在也挺有出息,三村五疃,这样的男人打着灯笼都不好找,你不嫁他还嫁谁!你也别逼我,我要不是跟他差了六七岁,还真备不住也跟你唱一出姊妹易嫁呢!”
“啪嚓嚓”,桌上的茶碗被春杏狠狠地摔在地上。她杏眼圆瞪,“羊圈跳出大牲口了,反了你个小蹄子!我邹春杏就是再找不着婆家臭家里攒粪,也轮不上你来说三道四!”她哪能受得了这个,从小到大,在她的眼里,春桃就是一个长不大的小毛桃儿,青涩豪酸地上不了桌!
“哇——”的一声,春桃也大哭起来。
东厢房里传过来的这些动静,旺兴叔哪能听不见。他想着要冲进去给春杏一巴掌,可转念又想,打就能叫她回心转意吗?那妮子性子烈,逼激了眼,给你来个跳井上吊也防不住。他也心疼春桃,这孩子懂事知礼,善解人意,总能替别人着想。可这一片好心,却赚了个驴肝肺,能不伤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