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根(中篇小说)
一
姐姐打来电话,一定让我尽快回老家一趟。姐姐说:“抓紧时间回来看看吧,再迟几天就什么也没了,你小时候住的房子已经推到了,姐姐的房子也快了,没了,什么都没了,连个念想都没留,把手头的生活放一放,生活迟早都能做,这村子拆了,永远都看不见了,能回来就回来看看吧……”
这条道我小的时候是常走的,那时多数是跟着父亲,或帮他放牛,或帮他在种地的时候打打磙子。总是父亲在前,我在后。走的时候不能太快,稍微一快,牛蹄子就会扬起尘灰,吸到嗓子里,干辣干辣的,偶尔还会有一点牛尿的骚味。父亲经常和我说,顺着这条路一直向前,就是永安县城,县城很大,有四个城门,当年我家就住在东城门下头。再往前,赶牛车走三天就到了坝头的狼窝沟,下坝走上一整天,就到了张家口。提到张家口,父亲的表情一下会严肃起来,似乎刚才提到的大县城永安,那就相当于我们住的元宝山村之于永安了,实在微不足道。
“张家口”,父亲向那头不太听话,总想吃一口路边庄稼的牛甩了一鞭子,接着说:“张家口那可大了,有火车的,从张家口坐火车到咱们老家大西口,50里地,用不了一个时辰,那个快,坐在上面看外面的树,噗嗒噗嗒的,就像向后倒的一样。茶食桌子上放一杯水,晃都不晃……”“呔!我把你个畜生!好好走!”父亲骂了一句又要偷吃庄稼的牛又说道:“张家口那个大楼,高的有四五层,最高的玉皇阁,站在上面,一眼能够望见清水河的边子,还有文昌阁,关公庙,大戏台,啧啧,有钱的人家也多,霍家,刘家、吕家,家家没有几百顷土地是下不来的,布行、茶行、点心行,那铺面,一个挨一个……”
父亲的赞叹并不是羡慕,而是对我没见过世面的遗憾和内疚,做父亲的,把儿子拉扯到十几岁了,竟然没有让儿子去过一次张家口,甚至没有让儿子在永安县城耍上一天,只能用这讲故事的办法,让儿子领略一下大地方的风情。所以,讲到关键时,父亲就发出一声粗重的叹息声,最后总忘不了许一个愿:“过两年手头松快一点,爹带你去见见火车,也坐毬他一回!”
跟母亲也经常走这条道,母亲不像父亲有故事讲,她很少和我说话,不过总是自言自语:“记得去年这时候的甜苣和茴吊已经长得挺大了,今年怎么一根也没有?旱得厉害了。”“辰辰,去西头水卜子旁看看,有没有野菜!”母亲和我说话,一定是有了支使。
所以,这条向南一直通往大地方的土路,就这样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每次回家,一踏上这条路,就会想起小时候的风尘、泥泞、干旱以及大地方的样子,更多的则是父母的背影。
这次回来不一样了,这条路竟然变成了柏油路,黑漆漆、平展展的,专门到县城接我回家的二哥说:“这是‘村村通’工程,咱们村是贫困村,地理位置偏僻,终于还是赶上了这项民心工程的最后一班车。要想富,修公路,不过像咱们村,除了养几只羊几只牛外,也没有什么好向外拉的,也没有人来旅游,对发展经济没有多大影响,好就好在阴天下雨好出进了。”
他停顿了下来,打开车窗,望着迅速后撤的草原、山峦和农田,叹了口气又说道:“不过也用不了几天了,村子马上就都拆掉了,刚修的这条公路也就白瞎了。”他接着又补充一句:“不过我们二岔沟村不拆,以后你就把二岔沟当老家吧,反正也不远。”
听了二哥的话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二哥本来也是元宝山村的,后来才搬到二岔沟村,我是怎么也不能把二岔沟当老家的,虽然不远,但那毕竟不是我住过的村子,而且还是两个县!
姐姐家还住在她已经住了快50年的老院子里,大门的西边有三棵榆树,每棵都一围合不住,挺拔繁茂,苍翠劲秀,这是姐姐家的象征,因为这三棵榆树,姐姐家在这一带有榆树郑家的美誉。
这个院子里是我和小伙伴们玩耍藏猫猫经常藏匿的地方。姐姐家存放烧柴的东房里曾经挖过地道,但那时姐夫偷懒,挖了个一米多深的坑以便应付检查,就没再朝下挖,之后也没填埋,这个土坑就成了我藏猫猫的最佳藏身之地,只要我藏在这里,上面用破蓆子一盖,别说是小孩子,就是当年的日本鬼子也找不见,这也是看了《地道战》后给我的启示。记得有一天晚上,月亮特别亮,轮到我藏起来后,同伴们知道找不到,便都回了家,我一个人蹲在这个坑里竟然睡了过去。半夜后父亲还不见我回家,开始到处找我,去问一起玩耍的同伴们,未经商量的孩子们居然都说我是耍藏猫猫结束后,和他们一起回家了,没有一个孩子敢于告诉父亲真相。父亲很是着急,便来叫姐夫一起寻找我,院子里的吵闹才把我惊醒。我自然被父亲踹了两脚,但不是太疼。第二天,同伴们都来告诉我,说他们没有一个是叛徒!当年我们这些小孩子的心目中,叛徒是最可耻的,谁要把小群体间的秘密透漏出去,他就永远被排除到了群体之外,并且会受到今天人们难以想象的歧视。
姐姐家的这个院子在村里算中等大小的院子,约有半亩大,是姐夫的爷爷在刚刚解放不久盖起来的,最初只有两间房,也比较低矮,麻雀住在房檐下,一米六以上个头的人,伸手就可以掏出来。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时候,家里有了点积蓄,姐夫的父亲进行了彻底翻盖,两间扩成了三间,一明两暗,房子也高了不少,不够一米八个头的人是掏不出房檐下的小鸟了。这次翻盖,为姐姐姐夫结婚打下了基础,姐姐姐夫就是在这次翻新房子不久结的婚。
包产到户的前一年,家里又有了一点积蓄,姐夫又翻盖了一次,在东西各增出了一间,实现了他爷爷“一定盖出五间正房”的人生愿望。这次翻新又增高了一节,房檐下的小鸟不登梯子是无人能够着了。五间房子全部打了仰层,抹了水泥地面,家里第一次将扫帚换成了拖布。
不过房子一直是土坯的,房顶也是泥房顶,每年都需要抹房一次,一年不抹,阴雨天就会外头大下,里头小下,家里大大小小的盆子都会成为接水的工具。土坯泥房,虽然冬暖夏凉,但维修劳动量太大。抹房不是一个人的营生,需要好几个人协调配合,有拉土担水的,有撒苒和泥的,有向房顶扬泥的,房顶上还要有一个抹泥的。姐夫家的五间房子,人多需要一天,人少就需要两天。抹完房后,还要好好地请帮工的喝顿酒吃顿饭,山药丝丝拌凉粉,那是不可缺少的一道菜。所以,每年抹房就成了姐姐最惦记的营生之一,什么时候抹完,才能松口气。所以姐姐在完成五间房生活目标后,就是要攒钱给房子扣上瓦。终于在二十世纪结束的时候,一溜五间房全部扣上了瓦。站在北边邻村庞家营子的村边,都能望见这红彤彤的一片。这红彤彤,不仅仅是鲜艳的颜色,更是红红火火的小日子呀!
扣上瓦以后姐夫瞅了半天,说了一句话:“扣上瓦就是比不扣瓦好看!”
最开心的还是姐姐,她的欣慰不仅仅是给他儿子准备好了婚房,而且还有在乡亲们中间的那份自豪,因为她是除了村支书和村主任家以外的第三家给房子扣了瓦的人家。
之后,这个院子就再没有动过大的泥工了。一直保持着五间正房的建制。最东边的柴房,用来储存怕着水的烧柴,诸如牛粪羊砖子之类。中间是堂屋,连着东西两间卧室,分别叫东厢房和西厢房。最西头是厨房,和西厢房连在一起,生活起来非常方便。
院子的西边从北向南分别是两间储藏农具、杂物的西房和一间洗澡间,再往南是羊圈、鸡窝和猪圈。前几年还建了一排兔窝,后来因为食品公司塌了台,归给了个人经营,就没人来有组织的收兔毛、兔绒和兔肉了,兔窝也就失去了作用,不过姐姐一直没有拆除,里边还养着几只长毛兔,但不再卖,成了自己逢年过节的一道菜,也是姐姐八月十五和大年下走亲戚的主要礼物。羊圈里养着三四只羊,都留着自己吃。
上次回来还是五年前,记得当时姐姐的头发稍微有点灰,这次却已经半白了,身体看上去就像每次电话里说得一样,挺是健朗,但精神似乎有点萎靡,眼睛有点不像我记忆里那样光彩照人,偶或还现出一种淡淡的失落,还有一点点浮肿,似乎在不久前大哭过一场。
记得父母去世后,好长时间,姐姐的眼睛就是这个样子。我是姐姐从小抱大的,对姐姐的表情语言和肢体语言实在是太了解了,有时候她打电话,我能从是她先和我说话,还是我和她先说话的不同次序,以及她说话的语速,就能知道姐姐要和我说些什么事情。
姐姐在围裙子上来回擦着手,依然叫着我的小名:“辰辰,辰辰!”她拉住了我的手,上下瞅着我:“也显老了,胖了点又”,瞅着瞅着,眼圈就发红了:“看看你这两步走,越老越活脱脱的像爹了……”
姐姐先把我领到了坐在大榆树下歇凉凉的姐夫的父亲郑虎老人跟前,对他说道:“爹,您老儿还认识他吗?这是我的三兄弟辰辰。”
老人抬起了眼看了我一眼,挥了挥手对我说:“辰辰回来了,认得认得的,”老人抬起了瘦骨嶙峋的手,指了指头顶的大榆树树冠:“小的时候,爬上这根树捋榆钱儿,见我回来,一下就跳了下来,那会儿孩子们都怕我,摔着胳膊腿的我可就造孽了呀,不能跳的,我不会骂你的,呵呵!”老人用一块洁白的小毛巾擦了一下嘴角的口水,“快进屋,你姐早就做好饭等你了,好小子,你娘没了,懂得回来看看姐姐,进去吧,进去吧。”
为了我的回来,姐姐可算是大费周章了,一定没少花费。家里和过年一样,姐姐不但把闺女叫了回来,还把住在邻村的二哥一家也请了来。不过姐姐的儿子向东没见到人影。姐姐亲自端来一盆热水让我洗了手和脸,然后就把我推到了炕头上,她一边指挥着干活,一边对我说:“今天咱们人多,炕上安一桌,大人们坐,地下安一桌,小一辈儿的坐。”
“怎么不见东东呀?”我问姐夫,姐夫看了姐姐一眼,姐姐接了话:“东东出门子了,过两天就回来。”
饭菜的丰盛我是没有想到的,怀安柴沟堡的熏肉,万全孔家庄的豆腐皮子,水萝卜、小葱、黄瓜、青椒切成的“大丰收”,还有一小盆家人俗称为甜苣的苦菜。热菜都是我小时候盼着过大年才能吃到的——鸡肉熬山药,红烧兔肉,爆炒羊杂,清炖口蘑。
“辰辰吃啊,别和你二哥姐夫紧着喝酒!”他又对姐夫说:“看看你这个人,叫你陪着喝个酒吧,一口下去就成了猴屁股,不会喝,你就经由着他们多吃点,光顾着自己!”姐夫吸溜了一下鼻涕,没有什么表情的说:“都五十多的人了,还用经由?辰辰,看着那啥可口就吃啥,你多吃点,你姐就欢喜,她可有好长时间没这么开心了,每天都阴着脸,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你今天回来了,吃罢饭,好好和你姐唠唠,要不然真快憋出病了。”
“不说是不说,一说就收不住,辰辰刚回来,尽提一些个心烦事,辰辰,不听他的,吃!”姐姐立即抢过了话头。
“你们少喝点,给晚上留个肚子,晚上给你们吃咱坝上正宗的莜面,山药糕、磨察察、顿顿和莜面窝窝都准备了一些,知道你们都喜欢!”姐姐又嘱咐我们。
“姐姐,这得花多少钱,我回来,就想姐姐的莜面窝窝,可不能再花钱了。”我心疼姐姐为我花钱,我知道,姐姐的每一分钱都凝聚了姐姐姐夫的血汗,每一分都来之不易。
“花钱?下一回回来想不花都不行了,什么都得花钱买了,这次还不用花几个钱!”姐姐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和遗憾,冲着底下的外甥女儿说道:“贞方,把鸡肉熬山药再铲一碗来,你三舅就喜欢这大块儿的山药,这个有点凉了。”然后指着一桌子菜介绍说:“这熏肉和豆腐皮是万全老家他大爷的那个大闺女寄来的;这个鸡和兔子都是姐姐今天早上才杀的,姐姐自己在院子里养的;甜苣是姐姐夜来才在后洼挑回来的,剩下的素菜都是圐圙子里自己种的,吃完饭你看看去。这个蘑菇,”她给姐夫搛了一块鸡胸脯,“是你姐夫的功劳,前年个去租银地看他大姑,碰见个蘑菇盘,摘了蘑菇不算,你姐夫俏息息地还把蘑菇盘的土拉回两麻袋,在圐圙里开了个畦子,把拉回来的土都埋了进去。去年一个也没见着,都以为白瞎了,今年在上面种了山药,没想到今年倒长上来了,一下雨就长一片,活了70岁呀,头一回见到这稀罕,蘑菇也能倒栽活。”姐夫有慢性鼻炎,一吃饭就吸溜鼻子。一顿饭没说几句话的姐夫又用劲吸溜了一下鼻子,慢吞吞的说:“去年浇水太多,这家伙,别看下了雨才长,但要人工浇水就不长了。再说和今年种山药有关,镇里的李技术员说,山药在生长的时候产生一种什么磷,还是什么根瘤菌来着,正是蘑菇需要的。”姐姐接过了话头:“甭管他什么磷,你要不把那两麻袋土拉回来,就是有几片龙鳞种了那里,也长不出蘑菇来!”
二
坝上地区的院墙都不高,基本都在一米多点,超过两米的院墙很少。院墙一般是土坯垒成,有的用石头打一二尺的根基,个别也有全用石头砌起来的,用石头垒院墙的人家,一般都是山根下的住户。
姐姐家的院墙一米八高,全部用红砖垒成,墙的顶部插满了碎玻璃,太阳一照,一闪一闪的,因为碎玻璃插得比较密实,有时在太阳的照射下还会发出彩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