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根(中篇小说)
我努力回忆他的形象,看样子他比我大不少岁,不可能是我的同学,又这么熟悉我,那就应该是一个村的,但我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年轻的影子与之相匹配,只好尴尬地说道:“真是对不起。我真认不出来了,您老是……”
“唉,还‘您老’了,用劲想,想想看!走了这么多年了,还没跟我谝侉子,还有点人味。唉,当官发财了,那还会认识小时候一起尿尿和泥耍的伙伴呀,你想不起我了,还记得你给队里放牛,牛抛了坡摔死在望崖沟,还是我和我大大说得情放了你一马,没让你家赔偿。哈哈,哈哈……”
向东看着我一脸尴尬,赶快说道:“这是吴荣德呀,是三舅的同学,他爹是吴大拿,您在村里的时候是咱们大队的大队长。”
“吴荣德?”我怎么也不敢把眼前的这个老者和我高中时的同学吴荣德——吴唿扇联系到一起,那时他是那么的意气风发,风流倜傥,穿着的白色的确良上衣,海军蓝的的确良裤子,小风一吹,身上的衣服像是大盐淖轻轻涌动的湖水一样。村里的小闺女们都是他的崇拜者,一到放露天电影的时候,他的周围就挤满了小闺女。有时到外村看电影,外村的女同学会早早的为他准备好两把凳子。
“我说,这回认出来了吧?你们这些当官的——”我没等他说下去,赶快接过了他的话头:“嗨,老吴,别这么说,我可不是当官的呀……”
“一看你白白胖胖的脸面,白白净净的衬衣,白白嫩嫩的胳膊,肥圪馕馕的啤酒肚子,那官还能小的了?现在的官儿都你这幅尊容,人前甜言蜜语,背后毒辣心肠!”
向东看吴荣德越说越离谱,便说道:“吴叔,看你的袄脏的,快回去洗一洗,人家看了不说你不卫生,到要说你的孩子们不孝顺了。”
未曾想,老吴忽然暴跳了起来:“洗衣裳?洗个毬毛!老子在元宝山的时候,什么时候不是干干净净的,到了这么个滥毬地方,洗个衣裳还要花钱!甭说洗衣裳,在他妈自己家里上个茅厕也得花钱,老子又没处挣,又不能偷不能抢,又不会舔勾子,可不就得少洗涮,少在家里上茅厕么!
哼!哪像那些当官的,发财的!
哼!你向东不是孝顺吗?我儿子不是不孝顺吗?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我倒等着看你,到底怎么在这个鸽子窝里孝顺你爹你娘,对了,还有你爷爷!”
吴荣德说完,没再理会我的惊诧,扭头扬长而去了。
时隔40年后的今天,在这个移民小区与吴荣德相见,本来应该相互叙述一下乡情、同学情和离别情,甚至出去喝上一杯,没想到是这么一幅场景,我的心头涌起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懊恼、愤怒、凄凉、失落,还有一种愁怨?……
吴荣德从头发到脚面,烙满了农民的烙印,和我的父辈、姐姐哥哥乃至所有农民是一样的,这种形象、这种情感我是熟悉的,但又感到陌生。我的心猛地一揪,骤然间感到了我的幸运,如果我当年没有考上学,今天我一定会和吴荣德一样,在这个小区,披着一件脏兮兮的夹袄,一起遛弯儿,并且互相指责对方小时候的不够意思。
向东的房子位于小区最南头一栋楼的十八层顶层,前后通透,如果不是阴天,屋里全天都可见到阳光。站在阳台上向南一望,永安县城尽收眼底,比站在元宝山村的大南山上还看得远。按照规定,向东三口只能分到75平米的一个小房子,但他把父母的指标一并使用后,就有了125平米的面积。
房子装修的价格不贵,125平米,只花了不到10万元,但性价比比大城市里要高得多,艺术吊灯,电视墙,家用电器齐全不说,还在客厅与餐厅的中间打造了一个小酒吧。小酒吧上倒吊着几只高脚杯,竟然还摆了一瓶五粮液和两支拉菲干红。
向东看我打量房间,便对我说:“我领着三舅看看,三室两厅,卧室还不算小,光我和秀波两口子住,加上个孩子,两室一厅就够了。但考虑到我爹、我娘和我爷爷来,就要了个三室两厅。”
向东推开了所有的们,一一指给我看:“永安装修也不像你们南面,还是比较便宜。”
看我走到了小酒吧旁边,向东不好意思地笑了:“嘿嘿,五粮液是假的,上次请镇长吃饭,咬着牙买了一瓶五粮液,酒喝了,事儿也没办成,喝完后酒瓶子和包装盒都没舍得扔,带回来装了一瓶永安老窖摆在了这儿了。两瓶拉菲是网上买的,25块一瓶,也不知真假,反正也没人喝它,买回来当个摆设,装装门面。”
永安地区,招待客人最好的吃食是牛羊肉了。向东和他媳妇儿秀波专门炖了牛排来招待我。
秀波的家也是当地农村的,是高中时向东的同学,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到温州打工,后来就和一个四川到温州打工的孩子结了婚,在当地买了房子,由于路途遥远,房贷压力大,已经有六七年没有回过家了。秀波的父亲中风卧床,常年需要有人照料,基本上失去了家庭收入,只靠政府每月几百块钱的特困户补助过日子。好在政府实行了医疗合作保险,秀波父亲的医药费基本都可报销,否则日子是无法过下去的。
刚喝了一杯酒,向东忽然抽泣了起来,秀波也抹起了眼泪。
我没有追问他们哭的原因,静等他们的叙述。果然,抽泣了几声,向东“噗嗤”一下苦笑了起来:“看我这没出息的,好几年没见三舅了,见了面倒哭上了。三舅尝尝这个牛排,今早上刚杀的,买回来还冒着热气呢,秀波炖了一上午。”
小两口端着酒杯站了起来:“三舅,我两敬您一杯吧,好几年没敬三舅了。”
喝了两杯,向东叹了口气,眼圈有点发红,不知是酒得作用,还是情绪伤感:“三舅,我,我,我爹和我娘不要我俩了,我爷爷也不让我俩回家了,说只要东东这个小王八蛋敢登老郑家的家门,爷爷就一头撞死在大榆树上!”
秀波擦了一下眼角,把一盘儿腌白萝卜向我跟前挪了挪:“三舅吃点这个,是我从咱们家里的圐圙里绾来的,自己淹的,加了点花椒,味儿挺好的。”
“这是为什么呀?”看着向东的伤心劲,我的眼也有点红。
“嗨!还不是因为这个扶贫拆迁吗!”
扶贫搬迁的前提是村民自愿,镇里确定了拆迁的村庄后,便要求村干部回村做群众的工作,召开村民大会,要求每家每户都要签字,签字率达不到80%,村庄不得拆迁。
元宝山村接到通知后,村民很快形成了两派,以年轻人、富裕户和村干部为主的多数派和以老年人、困难户为主的少数派。在动员签字的时候,最后只差一票不能通过。村支书和镇里的拆迁工作组组长找到了向东,请向东以党员的身份做他父母的工作,一定要签字,以圆满完成上级交给的任务。于是,向东没有和父母商量,就代表父母签了字。
“为什么不和你爹娘商量一下就签字?到底拆迁好还是不好呀?”我问道。
秀波搛了一小块牛排放到了我的碗里说:“三舅,您吃点,您一边喝着,一边听向东慢慢给您倒习。”
向东一扬脖子干了一杯酒,唉了一声说道:
“这话说起来复杂,其实也不复杂。搬迁多少人,拆多少个村子,是都算好的,县城盖了将近100栋大楼,据说把各个部门上上下下的领导们忙的连睡觉的工夫都没有。有一个什么土建局的局长”,秀波接口道:“哪里是土建局,你倒会给人家瞎编,是建设局。”“对对,建设局”向东继续说:“为了盖这片楼活活的累死在了工地上,死的时候才40多岁。他老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硬是把小区的围墙给推倒了二十多米,人们说这相当于孟姜女了,后来大家就给她起了个孟姜女的外号。”
向东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看我,说着说着就跑偏了。
这100多栋楼房必须都要住满,指标下到乡镇,乡镇就必须完成任务。
咱又是党员,还是支委,他们找我谈话的时候,说得很清楚,村子必须搬迁,但还要体现村民自愿原则。怎么体现,就看村干部的水平了。
其实,说句心里话,从我和秀波的内心一开始是赞成搬迁的。你想啊,咱们那个穷村子,年轻人都出去了,村里现在只留下了六七十个老弱病残,我爹娘都快七十的人了,在村里还算年轻的。宅基地不叫卖不说,就是叫你卖,也买不出几个钱,一处院子带三间砖瓦房,顶多卖到一万块。现在的人们都在县城买房子,有的还在张家口甚至北京天津买了房。就说我姐吧,她在县城分过一套福利房,前两年为了两个孩子在张家口上学,又在张家口买了房子,虽说都不太大,八十多平,也够住了。咱在县里没房子,别说同龄人,连老汉都看不起你。”
向东撕了一块卫生纸擦了一下鼻子,咳嗽了几声,接着说:“这还不是主要的问题,最让我两着急的是孩子的上学问题。现在不用说村里,镇里也没几个学生了,人们困难的什么钱都舍不得花,唯有孩子上学的钱,就是天天去卖血,也得凑,也得花。”
喝了几口酒的向东一拍桌子,“嗨!他妈的!”竟在我这个舅爷子面前爆起了粗口:“当今这个社会,什么都好,就是这个孩子上学,就能把你逼成一个穷疯子。全镇现在就剩一所小学,两个老师还都是文革时候毕业的老高中生,还每天喝的一个烂圪蛋,一个星期至少有五天是醉里麻呼的。要上初中、高中,都得到县里上,虽然全县90%股级以上领导的孩子都不在本县上学了,人家都有条件,也有那个经济实力,都闹到张家口上去了,不少的人家还把孩子送到了衡水、石家庄那些好学校。可咱是全国最贫困县里最底层的农民,能把孩子闹到县里上个初高中,我这个当爹的,就是死了,也能面对我儿子烧纸时的那个磕头了!谁叫他出生在咱这个家里,没出生在个有钱有势的人家……”
说到这里,就听得秀波“唔”的一声哭出了声,赶紧捂着嘴冲进了厕所。
“哭!哭!号丧似的,也不怕三舅笑话,看看熬菜好了没有,小心干了锅。”向东没有安慰秀波,反而训斥了起来。
向东继续说:“开始我和秀波商量着,也想在县里买套房子,把孩子的上学问题解决了。我俩还年轻,我出去打个工,秀波照顾孩子,万一将来孩子能考上个大学,我们这一辈子也就歇心了。
但是,我俩攒了六年,孩子也从小学到了初中,好不容易攒够首付了,想把房子买了,陪孩子来县城上学,没想到房价从两千来块,蹭蹭蹭就涨到了四千多。要想交够首付,还得出去打六年工。本来想和三舅开口呢,但知道你的负担也不轻,家里老老少少没有您照顾不到的,我们还年轻,不能在勒掯老一辈了……
三舅你怎么也想不到这房价是怎么长起来的。原来房子还便宜,后来县里从北京一个大学十几万高价请来了一个姓茅的教授,说是美国回来的,深圳的经济发展就是他设计的,来到县里作报告,说啥要打造宜居县城,提升永安知名度,只有先把房价搞上去,让大城市里有钱的都来永安买房子避暑消夏,才能他妈的有效带动永安的发展。他还给算了一笔账,在永安1000公里范围内有中等城市近100座,每座城市有100人来买房子,不算他们的带动效应就是10000套房子,永安不发展都不行。但你的房价却和你们的土豆白菜一个价,那谁还来买呀,现在的社会是买贵不买贱的。
老百姓的不掏钱的真话没人听,这老小子高价鬼话却真有人听。自从这老小子走后,永安开发的小区就都闹成洋名字了,什么维多利亚花园、法兰西草原新城、康斯坦丁森林湖畔、波茨坦公馆……房价也翻了一番。大城市的没来几个,上去的房价下不来了,实实在在的把当地老百姓坑了一把,我辛辛苦苦的六年工就这样白打了!要想凑够首付,还得出去打六年工。不过六年后孩子就该考大学了,买不买房子都无毬所谓了。”向东反复强调“要想凑够首付,还得出去打六年工”这句话。
我回老家很少,平时各忙各的,偶尔打个电话也都是问候式的,很少涉及家里生活的深层次问题。我的脸在酒精的刺激下越发红了许多。我拿起了酒瓶,给向东倒了一杯,又给秀波倒了一杯:“三舅有亏哇,不知道你们的日子是这样过的,都说已经脱贫了,看病不花钱了,公家给盖房子了,人均收入翻了好几番了,哪里知道您们还面临这么多的生活困难。”我把那杯白酒,仰脖吞了下去,十几块钱一瓶的永安老窖,对向东来说,已经是很高档了,但我喝着这高档酒,却没有一点酒香,满嘴满肠道的辛辣和苦涩。
向东继续向我诉说:
“正在我为房子发愁的时候,扶贫搬迁政策下来了。我们一家三口人,每人给25平,三口就有75平的楼房了。4000块一平,这就是30万!三舅,这可是30万呀!我恐怕一辈子都挣不了这么多,所以我两毫不犹豫地就签字同意了,我实在经不起这个诱惑。我签完字后还差一票就达到80%了,可就这一票给卡住了。”
“所以,你没有征求你爹和娘的意见就代你爹娘签了字,使村民同意票达到了80%。”我理解了向东的苦衷,虽然他没有征求父母的意见,但我听到和看到了这么多的硬道理后,我如何责怪这个孩子呢。
向东点了点头,接着说道:“镇里还给了我爹和娘1万元的补贴,算是对我的奖励和对我爹娘的经济补偿,这不,到现在钱还在我的卡上,没敢给我娘打过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