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根与魂】【东篱】伫立郁孤台(散文)
一
那年春天,春风与花香牵我走进赣州。穿街过巷,我们来到郁孤台文化公园,青砖黛瓦的房屋在绿荫中绰约,杨柳在杂树间撩人,女子在花间妩媚。当郁孤台巍峨出现在视野的前方,在贺兰山站成一种遗世独立的姿态,不由欢喜。我喜欢古建,不管是真古,还是仿古,古旧的东西总是令我着迷,古典舞,古树茶,古装,古建,我觉得古,会跌宕出一种风韵,扯出无限意趣。
郁孤台为三层的仿木结构亭式建筑,外墙是红色的,瓦是绿色的,像一把绿色的伞,撑开了郁孤台悠远而隐秘的心事。大红大绿,透着俗世的喜悦,有富贵的气象,也是古建的独有特色。
郁孤台,名字特别,很美,透着悲凉之气,却能打动人心。因为忧郁与孤独更能融入灵魂,所以悲剧往往比喜剧更深刻,更受人欢迎。谁赐的名?资料说,因郁孤台山势高耸,郁然孤峙,故而取此名。有点无趣。这么动人的名字,我必须浮想联翩——赐名的人该是一个为情所困的男子,他和她情深意长,奈何不能长相守,只能长相思,人面相对,相隔天涯,这才是人间最大的孤独,男子的忧郁如大地深沉,如天空广袤,故而取名为“郁孤台”,恰如他的心境。我想我的想象,配得上郁孤台这个名字。有时真相并不那么重要,你大胆地想象吧,想象可以引领你的心灵抵达花海和草原,抵达碧海与蓝天。
郁孤台初建的时间是一个谜,就仿佛一个人不知他来自何处,他的父母是谁?也难怪郁孤台有“郁”有“孤”了。
郁孤台在唐朝已经存在,那是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演绎着极致的繁华,也演绎彻底的腐朽,就像铁匠在夜空下打出的铁花,流光溢彩中凄凉已显,因为再绚丽的铁花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很快消失,无影无踪。唐朝的郁孤台是以一种什么样的风格存在呢,一定有着盛唐的雍容气象和万千风华吧。它经历过怎样的事,见过怎样的人。李白是否来过,希望他来过,他是一个永远在路上的人,亲情无法困住他,爱情于他是浮云,他的心里只有远方。他到过庐山,来到赣州也是有可能的。
李白是否来过不知道,虔州刺史李勉来了,也许他和李白是本家。李勉把郁孤台改名“望阙”,作为一方最高长官,改一个景点的名字,是他的权利。李勉一定嫌“郁孤台”名字哀伤,不如“望阙”格调高昂吧。望阙,有春光无限好的味道,李勉望青山连绵,望江水浩荡,虔州山水在他视野里无尽铺展,顿生豪气,他的人生就如眼前的山河一般灿然,何来孤,何来郁,“望阙”之名,有盛唐的格局和气象,也许更能折射他的心境和为政情怀。但我还是喜欢郁孤台这个名字,透着诗性,迷惘,深沉,如深秋的一场瑟瑟的风,一阵潇潇的雨,一片落寞的飞花,美得让人叹气,那么苍凉,那么寂寥,仿佛历史千年的孤独都被郁孤台收拢。若我生在唐朝,我会不高兴的,只是一介小民,不高兴能如何,只能从众称“望阙”,但我心里始终会唤它“郁孤台”。谁也不能管住一个人的心。李勉,历史上一个普通的官员,本已消失在历史的深处,却因郁孤台而被后人记住,在丰厚的史册上占据了一个位置,透露出他人生的一个印迹,这个印迹也许并不闪亮,却是郁孤台命运里的一个故事,被后人提起。郁孤台成就了李勉的留名。
二
郁孤台走到了宋朝,这个朝代令人神往,又令人绝望,有荣光,有悲怆,更有屈辱。“郁”字真的很适合宋朝的气质。此时郁孤台恢复本名,不叫望阙。苏轼,辛弃疾,岳飞都曾在郁孤台留下过诗词。可见郁孤台在宋朝时的文化氛围呈鼎盛气势。
苏轼是被贬惠州时经过赣州的,顺便来郁孤台。苏轼是一个傲视千古的人物,不仅在于他的绝世才华,更在于他面对复杂人世的旷达和超然,在险恶官场里始终坚守的一份真性情。真性情最难得,可是难以被官场接受。苏轼一生饱受小人围攻,一个偌大的王朝,容不下一个耿直的人,一群小人对已经六十的苏轼还不放过,把他给整到偏远的惠州,这是苏轼个性所致的悲剧,也是宿命。从陷入乌台黑狱,几乎丧命,到黄州躬耕,再到发配边远惠州,苏轼的人生可谓起起落落,惊心动魄。苏轼在郁孤台留下《过虔州郁孤台》,并不出名,是郁孤台没有激发他的创作灵感,还是心情过于沉郁。但是郁孤台有幸,曾经留下过苏轼的足迹。据说苏轼从惠州返回时,再次登临过郁孤台,可见苏轼对郁孤台的喜爱程度。
让郁孤台扬名的是辛弃疾的那首《菩萨蛮》:“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予,山深闻鹧鸪。”所以郁孤台前耸立着辛弃疾的石像,眼神坚毅,披着大氅,腰配宝剑,雄姿英发,表达后人对辛弃疾的纪念和敬仰。
辛弃疾是山东人,出生时山东已沦陷在金人手里,当地百姓饱受蹂躏。他年轻时已显山东汉子的豪情和果敢,在家乡成立了一个抗金小队伍,被呼为“辛将军”,对当地的金人是一种震慑。因为对当时义军首领耿京的追慕,忠心追随,做了掌书记,从而有了更大的力量与金人抵抗,也很好地发挥了他的军事才华。后耿京过世,归顺宋廷,做江阴府签判。
从一员武将到普通官员,辛弃疾有了生命的落差感。归顺宋廷,不为贪恋富贵,只为施展人生抱负,向金人宣战,收复沦陷山河。起初他踌躇满志,在朝廷频频发出抗战声音,写下军事论文《美芹十论》《九议》,显示了他惊人的军事才华和睿智的战略眼光。只是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辛弃疾,在政治上终究天真,从皇帝到臣子,一味软弱,无能,只求苟安于眼前的安稳和富贵,没有勇气,更没有气魄去向金人开战,加上辛弃疾特立独行的个性,人缘不好,所以他的主张并没有得到皇帝的采纳。辛弃疾陷入苦闷,虽然享受荣华,但是他多么怀念在北方金戈铁马的岁月,只能把满腔苦闷化为笔下的璀璨词章。
三
在江西任提点刑狱时,辛弃疾与茶商军抗战,经过赣州,来到郁孤台。那是一个秋风瑟瑟的晚秋,黄叶萧条,菊花清瘦,他披着黑色大氅,骑着白马登上贺兰山,走进郁孤台。他双手叉腰,目光凛凛,望着西北方向,只见远山苍茫,残阳冷,大雁飞,想着沦陷的国土,他紧握拳头,轻轻一叹,忧思满怀,忧思宋朝命运的走向,忧思沦陷区的百姓。四周很静,传来鹧鸪声,和着马儿的嘶鸣,在辽阔的秋空下更显寂寥。待到夕阳沉落,月儿升起,他跨上白马,裹挟着月色离去,“嘚嘚”的马蹄声把沉静的夜搅动得热闹起来。
升官后辛弃疾依然被排斥在官场之外,看到朝堂上下苟延残喘,向金人俯首称臣,众人皆醉,唯独他清醒,众人皆随波逐流,唯独他与众不同,所以他注定惆怅,注定痛苦。若是辛弃疾满足于眼前的生活,和大家醉生梦死般活着,可以活得很逍遥,很快乐。可是他是辛弃疾,即使身处官场已久,依然还是当初那个纯真的热血男儿,即使在富贵里浸染,他依然是那个心系家国的辛将军。在江西隆兴府为官时,辛弃疾颇有政绩,遭人妒忌,被弹劾罢官,满腔雄心成泡影。
从官员到平民,这是辛弃疾生命里的又一次转折,也许对于普通人而言,是一次重创。对于辛弃疾而言,未尝不是幸事。官场是一条巨大的江河,如果你不肯随波逐流,总是逆向而行,注定行走得艰难。如此,不妨上岸,走到更为自在和舒心的地方。
余生辛弃疾在江西信洲隐居,纵情于山水,田园间,也许这也是一种幸福,只是在他潇洒的生活姿态后面,忧国忧民之心始终不曾消减。晚年,辛弃疾创办书院,也为人生理想找到一个终极的落脚点,也收获了另外一种满足。
辛弃疾一生活得相对纯粹,也活得执拗,收复国土,赶走金人,是他一生最大的梦想。只是现实的土壤太贫瘠,无法种植他丰盈的梦想。我凝望着辛弃疾的石像,仿佛看到他站在一座高山之上,准备跃马扬鞭,挥舞宝剑,向金人厮杀而去。
四
宋绍兴十七年,赣州知州曾大人扩建郁孤台,增加两台,把南面的叫郁孤台,北面的叫望阙台,看来曾大人对郁孤台也颇为重视,这也是他执政时的一个政绩,可见他骨子里的文化情怀。两个台名,终究杂乱,后来只保留了郁孤台这个名字。
现在的郁孤台,是1983年重建的,参照着清朝同治时期的郁孤台风格所建。唐朝的,宋朝的,明清的郁孤台都不见了,谁毁灭了它?历史太狠,时光太瘦,容不下一个郁孤台?千年之间,一个个王朝如算盘上的珠子,被谁的手拨弄?郁孤台在崛起与倾覆之间恸哭,它在辛弃疾的词里蝶变成一个诗意的文化符号,成为一个悲怆而威武的形象。
漫步在郁孤台,一切都是鲜亮的,鲜亮的是那一木一瓦,一柱一梁,但旧时的气息还在,悠远的历史和浓郁的文化气息萦绕不绝,飘荡在郁孤台里,让郁孤台有了沧桑与厚重,永垂不朽。但终究是一个现代的郁孤台,不是苏轼和辛弃疾伫立过的郁孤台,不免遗憾。真想穿越到古代,看看宋朝,元朝,明朝的郁孤台。——岳飞在这里拍遍栏杆,抚剑高歌,仰天长啸。文天祥在这里眉头紧锁,双眼含泪。王阳明携夫人、小妾缓缓行走,拈须一笑。夕阳下,一个少妇伫立郁孤台,遥望江水,等待归舟,看京城赶考的丈夫是否归来。月光下,一个书生在郁孤台吹箫,望月,他在月下等佳人,还是在抒发心中的怅恨。我想,古代的郁孤台,是清幽的,更是生动的;有书香,也有雅韵;有英雄与美人在这里携手望山山水水;有书生与佳人在这里私语到月上柳梢头。古代的郁孤台,定如宋词一般,豪放而婉约,雄浑而绮丽。
靠着栏杆,我深情遥望,赣江水在台下流过,激越而平缓。宋朝的赣江水曾流淌着多少行人的泪,如今的赣江水,流淌是新时代的欢歌。江水目睹郁孤台的千年历程,定是意难平,它要与郁孤台相望,相守,生生世世到永远。我仿佛听到辛弃疾在吟诵: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声音浑厚,悠长,悲愤,破空而来,我觉得自己站立的身姿陡然变得凝重而肃穆了。
我突然发现去过郁孤台的苏轼,辛弃疾,岳飞,文天祥,都属于人生的失意者,苏轼的命运跌宕性是最强烈的。而辛弃疾一生总的说来顺畅,但是终归人生抱负无法施展,他的舞台是在战场,不是官场,他的心里始终抑郁难平。岳飞结局悲凉,文天祥面对末世,难以力挽狂澜,多少怅恨。他们的命运仿佛和郁孤台这个名字,郁孤台的气质有了一种交集。这是多么惊人的巧合。也许他们在郁孤台找到了一种精神的慰藉。如今郁孤台不郁也不孤,裹挟着时代的春风傲岸伫立在赣江之畔,一派从容,风度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