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见到连环画，陈诗瑶停下来翻翻捡捡，说：“好多年没看到这个了。你看纸张都发黄了。”冯超说：“可以用药水做旧的。”摊主的脸沉了下来。冯超没留神，只顾着要在陈诗瑶面前表现自己，详细解说道：“就是把纸泡到特制的药水里，拿出来纸色就泛黄，纸质也变脆。”摊主忍不住说：“你不买归不买，别瞎充内行。你看那两个客都给你吓跑了。什么做旧不做旧？纸好做旧，连环画还好做呀？你看看这画的笔法，看看下面的字，也是冒充得了的？”冯超笑得讪讪的，陈诗瑶忙问《西游记》有没有整套的？摊主才转过神来说“有”，开价一百六，又口若悬河地说：“你要是看着玩玩，我那边有散装的，十块钱三本。你要是收藏，我跟你说句实话，还是成套的好。”然后用设问句自问自答：“为什么是成套的好呢？因为《西游记》全套三十五本，从《猴王出世》到《灵山参佛祖》，少一本就不值钱了。你看我这套是河北美术出版社八六年出的，货真价实，而且没缺页。我这是三套凑起来的，本来《波月洞》、《悟空斗狮精》、《女儿国》是找不到的。一百六，那真不算贵了。”
　　 冯超大刀阔斧地还成六十，摊主哭丧着脸说：“哪有这样还价的？”陈诗瑶在一边插嘴：“八十。”那人不肯。“九十。”“不行！”“一百，再加就不能了，我们身上就这么多钱了。”把皮夹子翻给他看。摊主说：“你男朋友肯定有钱，他不是说我做旧么？”他把两件毫无联系的事说得像因果关系。陈诗瑶对冯超笑说：“完了，人家跟你结上仇了。”摊主声明他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冯超接了一句“我看也不像。”摊主说“生意人和气生财，哪有同客人作对的？一百五吧，看你是真想买。”陈诗瑶刚才一直蹲着，这时站起来伸个懒腰。冯超说：“要不算了吧？”说着却向陈诗瑶使了个眼色。陈诗瑶会意说：“早知道多带点钱出来了。”两人刚一转身，摊主立刻“好好好”把他们叫回来，一边捆书一边说：“算了，我也想通了，钱还能用到下辈子？不如交个朋友。我看你们也是真喜欢，真是被你们的精神感动了……”
　　
　　 （三）
　　
　　 周末有两天假期，陈诗瑶和冯超商量着要出去旅游。想来想去，只有苏州靠得最近。陈诗瑶说：“去周庄。”冯超说：“好是好，不过现在个个都往那边跑，有点俗吧？”陈诗瑶说：“那你去过周庄没有呢？”冯超说：“那倒没有。”陈诗瑶就说：“我也没去过。附庸风雅是俗，刻意清高也一样俗。去玩一趟有什么关系？”
　　 收拾了一个旅行包就要出门。陈诗瑶说：“身上带了零钱吗？”冯超一拍脑袋说：“又忘了。”陈诗瑶笑着说：“你这记性也真恐怖，说过多少回了！我带了，走吧。”冯超因为公交总公司太远了，就一直拖延着没有办乘车卡——而且一次只便宜一毛钱。这一来出门必带硬币，偏又经常忘记找零，总得陈诗瑶事先给他换好了零的。
　　 到了周庄，在一家“家庭旅馆”里住下。那其实就是个单门独户的人家，把大大小小七八间房装修了一下。陈诗瑶他们那间是在二楼，房里并排放着两张单人床，电视、空调都是全的。洗手间也还干净。冯超便下去同那人办手续。陈诗瑶在窗口朝外面张了一下。正午的阳光静静地照着，古旧的民居错落有致。虽是在陌生的地方，而熟悉的人就在楼下。她能听见他和房主的对答，他的普通话好听中略带家乡口音。她第一次感到“幸福”二字如此实实在在。她头抵着玻璃窗，一阵凉意；她把双手也印上去，悄悄地笑了。
　　 中午他们随便吃了两碗“燠灶面”，就到“三桥”一带走动。小桥流水，吴侬软语，与预想的出入不大。倒是一条条小巷子迤逦纵横，踏足的石板上花纹细密，巷壁间青苔处处，岁月幽深，让二人走得兴味盎然。后来看到有人唱戏，冯超不很想去，陈诗瑶却闹着要听。先是陈妙嫦和潘必正《琴挑》，又是小和尚小尼姑《双下山》。陈诗瑶瞧得津津有味的，说“昆曲唱腔太悠扬轻缓，叫人不大耐烦，但是身段和台步太漂亮了，简直美不胜收。”
　　 晚上在河畔一家店里吃饭。冯超叫切了半个“万三蹄”，要了一碟蔬菜，两碗饭。“万三蹄”虽是不折不扣的大荤，只因制作得法，吃在嘴里，香而不腻。河里一两只游船，船夫摇着橹，船娘弹琵琶，唱《十二月花名》。陈诗瑶听了一会儿，说：“唱得也罢了，可是你注意她不唱时的间奏。”冯超仔细倾听。琵琶声时强时弱，起伏不定，一弯一弯像亮亮的上弦月，像半个括号，像带钩的伞柄，满世界都漂着伞，不下雨也细雨霏霏了。江南春意就在船娘一挑一拨的手势中颤微微地传到岸上。船划远了，乐声渐渐淡了，冯超才吁了口气说：“好听！”
　　 他们到一家茶庄喝茶，八仙桌颜色沉暗，两张竹椅上垫着银红色软垫。冯超要了碧螺春，陈诗瑶要了龙井。四顾打量，墙上悬着几幅对联，左边是“花雨檐当乱，茶烟竹下孤。”右边是“妙供来香积，珍烹具太官”，中间笔酣墨饱，写的是“凭君汲井试烹之，不是人间香味色”。陈诗瑶看了便说：“这茶庄老板真奇怪，把苏东坡的分在两边，欧阳修的倒供在中间。我不怎么喜欢苏东坡，但不该把他放到比欧阳修还不如。”冯超说：“我说你才奇怪，人各有志嘛！再说他很可能随手一挂，也没怎么讲究。”陈诗瑶说：“才不是呢，你看中间一幅写得最用心了，又最长最大，显然待遇不同。”冯超笑道：“我看你是太执着了，我们来放松放松的，也值得为这种事劳神？”陈诗瑶也笑着说：“该认真的就认真。”
　　 她喝了一口茶说：“要是我外公在就好了，他一定喜欢这里。”冯超摩挲着茶壶说：“那我能陪他下棋。他要是爱运动呢，我就跟他打乒乓球，那是我的强项。”陈诗瑶出了一会儿神说：“我从来没见过他，倒是老梦见他。他的事我都是听我妈说的。”冯超说：“你外公是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吧？”陈诗瑶说：“还没来得及变成‘老人’就给斗死了。他能写能画，围棋也下得好。要不是被定为地主，应该很长寿。”冯超问：“为什么？”陈诗瑶说：“你没听人家讲‘临帖作书，能代体操’？他那种心境，那些爱好，都是能养生的。他还收藏过钱币，参加过‘中国泉币学社’，算是半个专家呢！我们家现在还有一枚‘双五铢’，隔了这么久，也不知真的假的了。”
　　 冯超心想：“你跟你外公大概有点隔代遗传”，怕她怀念先人，心情低落，便扯开话题谈到别处去了。
　　 第二天上午原打算去逛小街，冯超却被一个电话坏了心情。陈诗瑶忙问怎么回事。冯超说：“单位有事。”和陈诗瑶下楼退房，叫了辆三轮车就走。
　　 陈诗瑶叫他别担心，自己心里却已经慌慌张张起来。冯超说：“你记得我告诉过你的，有家‘万发服饰’是我们的赞助厂家，《展望》杂志在财政上有一多半就靠人家撑着——其实也是人家念旧，看在这么多年的老关系，不好意思不继续合作。以《展望》近几年的表现，换了别家，早就撤了——哪知道这‘万发’忽然破了产，立刻就在《展望》引起连锁反应了。这一下弄不好就要裁员。”陈诗瑶安慰他说：“那另找个合作伙伴……”冯超摇头说：“《展望》的读者群这几年萎缩了不少，别家是忙发展，它是忙着不倒闭，再要找个像‘万发’那样又好说话又关系稳定的，谈何容易！都说‘好人不长命’，连有点人情味的企业也免不了倒闭，这个世界的心肠已经硬了。”陈诗瑶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中午下了车，冯超直接往杂志社去了。陈诗瑶心里其实是想为他分担，但又实在帮不上忙，不禁有些自怨自艾的。她回到家门口，心不在焉地掏出钥匙开门，一扭没扭动，再扭两下，“嘎”的一声，居然断在里面了。她气得踢了几下门。
　　 陈诗瑶活了二十几岁，真正独立在外，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钥匙断了怎么办”对她来说，竟成了一桩大事。问李漓吗？一则是周末，怕扰了人家的二人世界，二则这么点儿事还把人家叫来，未免托大。她站在门外想来想去，不得已还是打了电话给冯超。
　　 冯超一听锁孔堵了，就叫陈诗瑶到街上转转，应该有修锁的。陈诗瑶心想：对呀，出了大门右拐，就有一个老头儿成天坐在那里。老头儿听说要上门，延挨着不大肯去。陈诗瑶又问冯超。冯超说：“你把手机给他。”陈诗瑶把手机给老头子。不知冯超跟他说了什么，三言两语他就应了。陈诗瑶接过手机笑着说：“还是你行！”冯超说：“就这样。”匆匆忙忙挂了。
　　 老头到门前看看，拿一根半弯的铅丝探了探，说：“你这是大锁，钥匙也是四面的大钥匙，我开不开。”陈诗瑶急了，说“那怎么办呢？”老头说：“要么我再到摊子上拿点工具，也不知道管不管用。”这明明是要提价的意思，所以夸大一下难度，待会儿好多要个五块十块的。陈诗瑶不懂，还当他真的束手无策，便说：“算了吧，我再找别家。”老头大怒，想真也难得遇上这么不懂事的，白跑了一趟，气冲冲地走了。陈诗瑶四处找了找，竟再也找不到第二家。
　　 天黑下来了，华灯初上，陈诗瑶在楼外站着，再着急也不敢第三次再找冯超。八点多钟，冯超一脸疲惫地回来了，见她怔怔地立在那里，问“还没弄好吗？”陈诗瑶点点头，如此这般解释了一下。冯超去买了张报纸，在中缝找到24小时便民热线，请他们联系了“日夜”开锁中心。一刻钟后，“中心”来了个女的，粗手大脚，“砰砰嘭嘭”一阵敲，把锁整个地卸下来，鼓捣了一会儿又按上去，张嘴就要五十块。陈诗瑶吓了一跳。冯超掏了钱给那女人。他一开始先叫她去找那老头，大约也是因为比开锁中心便宜的原故。
　　 进屋后，陈诗瑶往茶挑子里灌水，一边说道：“钱我等会儿给你。”冯超说：“不用了。”陈诗瑶说：“锁是我弄坏的，当然是我陪。”冯超忽然很大声地说了一句“你很喜欢分清楚是不是？”陈诗瑶正在插插头，听了这句话，心里委屈，忍不住接了句“你小声点！”冯超笑了一声说：“好，是我不够温柔。你爱分就分吧，分得清清爽爽的也好。”进房去了。陈诗瑶愣了一下，简直不能相信刚才是和冯超说话。晚上睡觉时，他闭着眼一声不吭。陈诗瑶暗想：他大约在那儿嫌我无能呢吧？
　　
　　 （四）
　　
　　 周一早上，冯超上杂志社去了。陈诗瑶想问问他单位的情形，又抹不开面子，只得无精打采地去上班。
　　 李漓是她最要好的同事，自然看得出她心情不好，叫她晚饭不要回去吃，请她到邻近的街上吃肉夹馍。李漓觉得没饱，又叫了一碗炒酿皮，有粉皮、香菜、火腿肉丁子。她叫陈诗瑶尝一口，陈诗瑶不肯，说饱了。李漓打趣她说：“哟，开始减肥啦？”陈诗瑶一笑，说了句“我谈男朋友了。”
　　 李漓笑着说：“咦，好事嘛，你愁得像西施一样？”陈诗瑶把经过说了。李漓说：“这有什么，小夫妻俩，床头打架床尾和——”说到“床”字，她顺口问道：“你们有没有……”陈诗瑶和她无话不谈，这时也不禁踌躇了一下才说：“他把我枕头都拿过去了，也不同我商量。”李漓笑道：“噢，就是让你免费借住的那个帅哥冯超。怪不得开学时我喊你吃火锅你推三阻四的呢！”陈诗瑶说：“这时候还翻旧账。你说他会不会气得不理我了？”李漓说：“怎么可能？又不是伤筋动骨的大事。他这点儿气量总该有的。”陈诗瑶叹了口气说：“我倒觉得不是小事，至少我突然发现，当他有什么事时，我完全无能为力。书上说妻子是‘贤内助’，我如果永远跟他一起，不但不能帮他，反而是个拖累。”李漓说：“干嘛自轻自贱的？你能力是缺，以后锻炼锻炼就是了。”陈诗瑶问她：“这次怎么收场呢？”李漓说：“你这么聪明，就不用我教了吧？”
　　 结了账出去，路过一家文具店，陈诗瑶进去买了一张淡绿色的双面卡，借了笔很快的写下几行字。最后落款时她想了半天，还是连名带姓地写上“陈诗瑶”。李漓笑着说她太板，叫把“陈”字去掉。陈诗瑶笑着说：“恶心死了，我不！”接下去写上日期。
　　 陈诗瑶急着，李漓却说：“你应该让冯超先到家。他举目打量，只见锅清灶冷，冷冷清清，这时记起你的种种好处，想起你的音容笑貌，不由得长叹一声，潸然泪下。”陈诗瑶笑道：“怎么好象我死了一样？”李漓“呸呸呸”连啐几口：“大吉大利，童言无忌。”陈诗瑶笑道：“是不是真有那种效果？”李漓说：“当然了，这叫欲扬先抑。先叫他失望，然后突然出现，手持贺卡，人淡如菊，真是喜从天降。”陈诗瑶说：“你看你，像经历过多少男人似的。对了，余承志上哪儿去了？今天没粘在一块嘛！”李漓说：“我看你精神不佳，就放他一天假，叫他自由活动。”两人一起笑了。
　　 李漓说：“既然不立刻回去，咱们到附近的南京大学看‘默剧’去。”陈诗瑶说：“一句台词没有，能好看到哪里去？”李漓说：“这才不容易呢！仅仅靠着音乐、布景和人物的动作就把剧情给交待了。”她们到“南大”大礼堂里坐下，见人头攒动，老师、同学着实来得不少。厚重的紫红色大幕拉开，几个演员迈着木偶般的步伐在台上走来走去，走起路来一促一促，前俯后跌。陈诗瑶猜是寓意“现代人都活在名缰利锁的束缚、操纵之下”。然后故事开始，却和开头的象征没什么关系，演的是一男一女由新婚燕尔到反目成仇，又到冷淡如冰。陈诗瑶看着很起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