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女的先是挟菜给那男的，给他挠痒痒，给他脱鞋，那男的也毅然回掉各路邀请电话，专心在家陪伴娇妻，当然少不了种种亲热之举，字幕：相敬如“姘”；后来在餐桌上就开始摔摔打打起来，女的夹着一双奇大无比的筷子跟男的打筷子仗，“噼噼啪啪”好不热闹，男的扔下碗筷，打电话约了朋友出去打牌，女的用力一扫，桌子也翻了，碗也碎了，字幕：相敬如“兵”，暗场；幻灯再打起来时，男女二人背对背地坐着，男的看电视，女的打毛线，偶然碰到了对方，就急急忙忙闪开，动作很夸张，好象黄蜂蜇了似的，然后女的进房睡觉，男的抱了床被子睡在沙发上，字幕：相敬如“冰”。
　　 最后“默剧”的编导们很客气地请大家提提意见，有好几个人对那对夫妻有没有和好颇为关切。李漓说：“陈诗瑶你怎么不发表高见？你看人看事，向来另是一套。”陈诗瑶说：“挺好的。”她这时人坐在这里，心思却早已飞到家里去了。李漓说：“你不说我说。”就举手发言。她道：“我个人的浅见，为了形容夫妻如胶似漆，女的帮男的挟菜、抓背、脱鞋子，那男的怎么不为他夫人也做点儿什么？这个设计似乎有点性别歧视。”她一说完，掌声、喝彩声四起，好多男生还吹起了善意的口哨。导演诚恳地说：“这是我们的疏漏，非常感谢您的提醒。”还专门和编剧一起来和李漓握手。李漓笑得合不拢嘴。
　　 陈诗瑶回到家里，已过了九点钟。一进屋立刻就见冯超站在客厅里等她，桌上的乳黄色托盘里，放着一个削了皮的苹果。冯超说：“你上哪儿去啦？”陈诗瑶说：“李漓拉我陪她玩了会儿。”她既强调“拉”，又突出“陪”。冯超“哦”了一声说：“吃苹果？”不知是不是为单位的事累着了，他的嗓子有点哑。陈诗瑶说：“我正想回来吃的。”
　　 冯超看着她吃，双手抱着肩，不走开，也不言语。陈诗瑶说：“你这么瞪着我我吃不下去。”冯超说：“吃‘万三蹄’时我也看你，你怎么吃得挺香？”陈诗瑶说：“此一时彼一时。”冯超顿了一顿才说：“我们已经到‘彼一时’了吗？”陈诗瑶不答，心想当然不是，你大男人一个，也这么敏感。冯超说：“我今天把家里扫了一遍。”陈诗瑶说：“有志气。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冯超说：“我没那么大本事扫天下，这屋子，我希望不是为我一个人扫的。”陈诗瑶把苹果核扔了，又去洗手，说：“什么意思？我不算人啊？”冯超顿时多云转晴，脸色活泛了许多。
　　 陈诗瑶催他先去洗漱，自己把贺卡拿出来压在他枕巾下面。过了五分钟，冯超出来了，陈诗瑶便进卫生间刷牙，想象冯超发现贺卡的模样，止不住要笑。到卧室一看，冯超却只半坐在被子里，脱了外衣，穿着毛线衣在那里看电视。陈诗瑶便说“累了”，要他关了电视睡觉。冯超关掉电视，熄了灯，头一着枕，觉得有点异样，一面咕哝着“什么东西”，一面伸手去摸。灯又亮了，冯超把贺卡拿在手里，对着陈诗瑶笑吟吟的。陈诗瑶也微笑着瞧他。
　　 冯超翻开外页，见绿底子上写着两行小字。第一行是“顺境逆境，皆如云烟。”第二行是“得失随缘，心无增减。”冯超笑着说：“很有禅意嘛！”又看落款，这一次却是有些不满意，掀开被子就跳下床。陈诗瑶看他只穿着一条衬裤，忙说：“你干嘛呀？你不嫌冷？”冯超在桌上写了句什么，拿着贺卡又小跑回来，喜孜孜地要陈诗瑶看。原来在“陈诗瑶”之前加上了龙飞凤舞的“爱妻”二字。陈诗瑶把贺卡放进床头柜里，说：“这个我好好收着，防止你将来不认账。”冯超抱住她说：“冻死了，给我焐焐，焐暖了我就认账。”陈诗瑶搂住他的肩说：“你什么时候练狂草了？那两个字我是联系上下文才猜出来的。”冯超说：“因为太冷了，所以就写得快，写得草，写得有气势。”陈诗瑶笑着说：“你开心就好！看你昨天那样，我比你更难受。”冯超说：“昨天我情绪不好，你是殃及池鱼。‘万发’已经正式宣告破产，《展望》跟着就要紧缩开支，就要裁人。我又不是在编的，又没签合同，不辞我辞谁？”陈诗瑶说：“也说不定他们看中你的才气……”她话没说完，冯超先笑了，说：“你也太天真了。现在谁还会把‘才’当回事？你有的地方绝顶聪明，有的地方像个小呆瓜。”
　　 陈诗瑶叫他把灯关了，省得浪费。冯超关了灯躺下来说：“不能开源，只好节流。”陈诗瑶便说：“有一件事，我想来想去还是要说。不管怎么样，我家里经济上还是宽裕的，我在这儿住着，也不能当真就白吃白住。你又老不让我交租金。你要是日进斗金，我花你的钱，心里觉得开心；你现在这样，我花你的钱只会有负罪感。所以我想经济上我们分担，请你批准。”冯超笑道：“准了！咱俩不用假客气，昨天我是想岔了。”
　　 陈诗瑶十分高兴：“对呀，你就留心着可有跳槽的机会，争取在单位炒你之前先把它给炒了。”冯超笑道：“得了吧。”他提到这两天牙疼，说不知是不是长“智齿”了。陈诗瑶忍俊不禁地说：“你这么大了才生‘智齿’，可见开窍开得晚。”冯超说：“不错，要不是你，我至今还没开窍，不知情为何物。”陈诗瑶说：“装得好像你是初恋似的。我忽然有灵感，编了一段话，你看像不像毛主席说的。”冯超“噗哧”一笑：“说来听听。”陈诗瑶便说：“得病，也不能脱离群众。伤风咳嗽，头疼脑热，老百姓的病，得了也亲切嘛！党内有些同志闹‘智齿’，小资习气，我不赞成。此议转发政治局各同志。”冯超大笑。陈诗瑶也笑着让他小点儿声。冯超在她颊上亲了一下说：“陈诗瑶，你不是人，你是个精灵。我怎么会认识你的？你怎么会属于我的？下岗就下岗，这辈子有你，升官发财我全不稀罕！哎哟，哎哟！”
　　 陈诗瑶正在感动，这一番真情告白竟以“哎哟”结束，颇有点文不对题的遗憾，听冯超有气无力地说：“牙疼！”
　　
　　 （五）
　　
　　 天气明显回暖了，眼看着街心花园里那些枯黄的小草绿了起来，阳光一照，草尖上的绿意掺进了金光，愈显得春色满园。红红白白的小花被人工拼成了“六朝古都南京”的字样，撇捺之间颇有些行书的流丽，陈诗瑶直夸园艺师手段非凡。
　　 李漓扭扭腰说：“昨天脱了一件毛衣，你看我身段是不是好看得多了？”陈诗瑶说：“真美，哦对不起，‘美’之前我忘了加个‘臭’字。”李漓把双臂舞得像风车，抗议说：“哪有这样损人的？当心口腔溃疡。”陈诗瑶笑着说：“你本来就臭美嘛！溃疡也没事，那是自愈性的，不治也能好，哈哈。”李漓说：“知道啦，大小姐，就你懂得多。你那位昨天过生日，你送什么给他了？我先问你，情人节他送了什么给你？”陈诗瑶说：“送了一个玉坠子，很小巧。我天天戴着。”她从脖子里翻出来给好友过目，又塞回去说：“他亲手给我戴的。”李漓笑了，说：“你瞧你那幸福的样儿！”陈诗瑶笑道：“幸福就是幸福，我又不会装假。这次我送了他一个四层笔筒子，你笑什么？是抽拉式，很精致的，跟我自己用的那个一模一样，是雌雄笔筒。”
　　 她和李漓倚着粗壮的树干，头靠头的吃着“鸭血粉丝汤”，塑料袋子里捧着塑料盒子，说起来也是不环保的，然而为了方便，也顾不得了。李漓先吃完了，把盒子临空一扔，一道抛物线，准确的命中一个敞着口的垃圾桶。陈诗瑶“切”了一声，看也不看，随手一抛，背后生了眼睛似的，竟不偏不倚的丢到了树后的另一个小垃圾桶里。李漓叹道：“又被你比下去了。”二人说笑一回，陈诗瑶忽有忧色，拉着李漓说有件事不说难受，说了又怕是自己多心惹人笑。李漓催她快讲，“我们俩还怕对方笑啊？”
　　 陈诗瑶才说：“你说我幸福，可是我现在有时候也烦。有一次我听到冯超跟人讲电话，口气有点不寻常，好在他也老实，看出我疑心，自动招认说是他前一个女朋友。事情复杂就复杂在，他前一个女朋友的老公也是他的朋友，他们三个从前是高中同学。之后我留了心，陆陆续续找到些蛛丝马迹，我觉得他和那女的——叫袁苑——处得蛮微妙的。冯超就讲，他现在对袁苑已经完全没有感觉，因为袁苑变得非常厉害……倒不是有三头六臂，而是工于心计。他根本不喜欢这种类型的。他本来是想安慰我，我反倒更不放心了。我知道冯超是不会背叛我的，但是那个袁苑……”
　　 树影斑驳，互相切割，纠结得像世上的人际关系。陈诗瑶续道：“冯超还说，袁苑的老公，叫钱俊的那位，有一回和和袁苑一块儿坐公交车。他忽然看见袁苑后面一个秃头男人把手往袁苑皮包里伸。那个人手法真快，一眨眼就把拉链拉开来了。钱俊刚想出手逮小偷，袁苑突然一把抓住了那个小偷的手腕，小偷的手还在她包里没拿出来。袁苑不声张，小偷也不敢响，其他人也没注意。到了站，袁苑还不下车，一直抓着小偷坐到最后一站，才松了手下去。小偷当然该死，袁苑可也够狠了。你想小偷那七、八站的路，四十几分钟里，受的是什么折磨？没心肌梗塞算他运气。”
　　 李漓愣了半晌说：“毛骨悚然啊！”陈诗瑶“唉”了一声：“他们往回走的时候，袁苑若无其事的，大概以为钱俊没看见。钱俊也没再提。冯超就评价说钱俊敢娶这样的老婆，真要有点勇气才行，大概是太爱她了。”李漓直点头说：“爱情让人盲目！这种女人如果对你男朋友余情未了，你还真要上点儿心。”陈诗瑶挽着她膀子说：“你看世界真美好，可是世界也真可怕，只有跟冯超、跟你，少数几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才是真正心安的。再不然，索性跟陌生人打交道，也落得轻松。”李漓就说：“你又来了，想那么多做什么呀？脑子成天转呀转的不肯歇。”陈诗瑶说：“如今这种风气，不由得我不多想。像我这样事事讲纯粹的，就算活着，难免被当成怪物，反而袁苑那样的才如鱼得水。”李漓说：“纯粹的东西都容易碎，有了杂质才够坚硬，虽然不能害人，跟社会妥协妥协是少不了的。”陈诗瑶说：“那我宁可碎了——我也经常想让步呢，但总要有个底线吧？”李漓说：“你的底线就比一般人苛刻好多。”
　　 两个人谈到这里，像是有些争辩的苗头，李漓便及时悬崖勒马。陈诗瑶说晚上在家里煨鸡汤，要李漓去喝。李漓笑说算了吧，那是你给冯超做的“爱心牌”，我不敢叨光。陈诗瑶威胁说：“一句话，来不来？”李漓说：“好好好，没见过请客请得像绑票的。”
　　 晚上陈诗瑶在高压锅前守着，六点多等来了李漓，也毫无悬念地看见了余承志。余承志问冯超上哪去了。陈诗瑶说估计待会儿就回来。李漓凑到高压锅前闻闻，吸着鼻子说“好香”。陈诗瑶说：“还掺了山药、红枣，可补人了。”李漓在陈诗瑶耳边说：“冯超最近身体亏了，是要补补。”陈诗瑶拿起铲子，作势打她。李漓狼奔豕突地窜开去说：“不是怕打，是怕铲子有油玷污了衣服。”
　　 七点多钟，陈诗瑶打冯超办公室的电话，没人听；打他手机，一连响了五、六声，冯超才接了，说“马上就来。”陈诗瑶说：“你在干嘛？又不在单位里。”冯超说：“跟朋友说个事。”陈诗瑶问是谁，冯超说：“你不认识的。”又笑着说：“你管我管得挺紧的嘛！”陈诗瑶赌气说：“是李漓他们在这儿，不然谁要管你？”
　　 大约过了一刻钟，冯超回来了。陈诗瑶淡淡的，李漓打圆场说：“快开饭吧，我已经垂涎欲滴了。”冯超拿了碗筷，陈诗瑶盛饭盛汤。四个人正好一个人占了一面。小方桌上孤零零的只有一大碗汤。冯超笑道：“就一样菜啊？还有两个大男人在这儿。”陈诗瑶这才想起，也没配两个小菜。冯超见她手足无措，笑着说：“绷着脸做啥？我切点熏烧不就行了。”说着去了。陈诗瑶才想到：原来解决问题这么简单。李漓悄声向陈诗瑶说：“你上次还说‘纯粹’呢，纯粹的另一个大毛病是，在不纯粹的世界里，经常会让你无所适从。你听得进我这句忠言你就听，不然也别生气。”
　　 陈诗瑶心中又隐隐浮起了“我真没用”的念头。钥匙断了那次她曾经这样想过的。冯超说过，她是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傻，她这时也就自卑之中夹着自傲。出于一种自我防护的心理，她把使她自卑的地方不叫做缺点，而想成“特点”。特点就是个性，有个性绝不是件坏事。她这样绕了一圈，找着了平衡的理由，也就暂时平息了那股不舒服的情绪。
　　 李漓之前的话她没接岔儿，倒是余承志提了一句：“鸡汤会冷的。”
　　 陈诗瑶忙笑着站起来，把汤倒进钢精锅里，放到煤气灶上拿微火炖着。李漓找话说道：“这鸡你是在菜市场请人家弄好的吧？”陈诗瑶说：“是啊，我又不会拔毛、开膛——你是不是觉得我笨，这种事肯定做不来？”李漓忙说：“不是不是，你要死了，对姐姐也这么敏感！”陈诗瑶笑着道歉。李漓气得白了她一眼，想想不解恨，又在她头上打了个爆栗。
　　 然而陈诗瑶已经被她自己的话狠狠刺了一下。长这么大，人人赞她能说会写，能唱会跳，进而夸她博览群书，见事透辟。她从来也没想过一个“笨”字会同她这样逼近！
　　 冯超这时候想的跟她差不多。他佩服她的知识面，更服她的悟性。他喜欢她的清灵和率真，感激她对他的好。但是她应付现实的手腕实在太欠缺了，而因为直率，她不懂得掩饰也是一种必需。像今天，她一不开心，立刻就流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