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在的，林叶生不愿意回家，回家也是一个人，回家只是个形式。早先有孩子在家的时候，这样的感觉还不突出，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离开了家，家里只剩下他们老俩口。这种冷清，不，应该是清冷寂寞开始让林叶生很不适应，不过，从来，他们夫妻间共同的话题就不多。肖风属于那种耿直到透明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但做领导，怎么可能时时“真实”？时时“无沙”？就说携夫人出席晚宴这件事吧，有些场合，是需要带夫人的。“不去，我又不是你的花瓶，不想做秀。”肖风一句话炸弹似地扔出。“有你这样的花瓶吗？”林叶生只能生闷气。他是绝不会和肖风发生什么正面冲突的，他以为夫妻间大动干戈吵架的人很愚蠢，除了给他人增加一些“饭后茶”，别无他用。他的不快，只留在心里。
　　 “跟了你一辈子，我从来没有搞懂过你。”好久好久以前，肖风曾为林叶生的沉默痛不欲生，后来，也慢慢习惯，慢慢适应，反应慢慢地淡了。好在，他们再有隔阂，却从来不提“离婚”两个字，这好像是他们夫妻间的最大默契。“领导是离不起婚的”，林叶生对中国从政的官员有一份很深刻的认识——稳定的婚姻是一切政绩的前提。
　　 这份婚姻，当初就是组织决定的，那个年代，什么都离不开组织。既然是组织决定，那么就应该像对待党章似地恪守，林叶生对自己的婚姻从没有过怀疑。
　　 没有过度的热情，也没有万念俱消的绝望，林叶生觉得婚姻就是一份习惯，他早已习惯他的家庭格局和情感色调。习惯默默地，也习惯所有的事只在心里与自己交流、权衡和决定。他很看不起那种“枕边风”的干部，从骨子里蔑视。
　　 完全没有对“热乎家庭”的羡慕？没有心痛？也不完全是这样的。他和肖风从来没有像外人常挂在嘴上的那种亲热，即使在床上，也是“礼让三分”，没有过多的激情，更好像是完成一份任务。“我们是地道的革命同志”，遇到有人起哄，林叶生都会这样调侃。
　　 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对婚姻重新洗牌。现实中，只要他愿意，一定也会有风声水起的故事，但，他不会允许自己酿成这样的故事。“为了一时的感官刺激，毁了一切，简直就是愚蠢。”他根本不屑于这样的激情。但，有两个女人，不可不提，不能忘怀，正是她们，让林叶生枯燥的感情生活有了滋润，有了想象和温度。
　　 叶子，一个不太张扬的药品代理商。说不张扬，只是因为叶子具有不同于其他商人的沉静和善解人意。她来医院洽谈业务，从来都是稳操胜券似地静静地坐在一旁耐心等着林叶生办完其他事务。叶子到医院并不是最早的，后来却成了医院最稳定的药品供应商，不能不与林叶生对叶子那种美入骨子的沉稳气质的欣赏有关。
　　 “你怎么什么都不急，好像医院是你家，你早已盘算好了。”有时，林叶生取笑叶子。
　　 “急什么？一笔写不出两个叶，这里当然就是我的家。”叶子莞尔一笑，话说得烫贴人心。
　　 “也是，也是。”林叶生傻笑着，表现出少有的迟钝。“咦，不对啊，我可是姓林。”他转过弯，指着叶子，又笑。
　　 “林，是你的父姓，叶，才是你自己。”叶子巧言利嘴，乖巧的脸红让人心动。林叶生正是迷在这样的脸红中，真的有些醉，但对他，也只限于“醉”的感觉。
　　 其他推销商，动不动就请吃饭，好像不吃饭就谈不了生意，林叶生很不喜欢，觉得这种形式太张扬：县城太小，一个院长和一个药商一起吃饭，很容易引来“故事”，他特别注意这方面。
　　 好在叶子极少请他吃饭，他把这理解为叶子的善解人意。他与叶子的交往，更多地限于办公室，来往于账户间，一切过程自然而贴切，林叶生很喜欢这种感觉。“红颜作酒”，有时他会不自觉地想到这个有些艳俗的词，也会心跳到燥热。
　　 交往中，好像也有一次，林叶生有些“出轨”。那是他们交往三年后的“七七”，叶子第一次提出与林叶生共进午餐。
　　 “好。”一向谨慎的林叶生破天荒爽快地应下来。中午的时间目标不会太明显，他答应下来后想。
　　 叶子的为他们的“第一次”安排得很精细，是远离市区的一家幽静的茶社，舒缓的音乐、静谧的环境，林叶生喜欢，也很放松。
　　 “第一次过所谓中国的情人节，有些紧张。”落座，林叶生调侃自己。
　　 “不会吧，你叶大哥什么场面没有见过？”叶子故作惊讶睁圆的眼睛让林叶生觉得夸张而有趣。
　　 “来，敬你，叶大哥，这些年承蒙关照。”叶子以茶代酒，祝酒，单独在一起，叶子总是忽略他的林姓而称他为“叶大哥”。
　　 “哪里，我也少不了你的关照。”林叶生的话猛一听有些逻辑不通，但，他心里明白，叶子给他的关照是什么。
　　 “我亲自为你斟茶一杯，祝你事事如意。”传递茶杯时，叶子的手好像无意握在了林叶生手中，跟茶杯一起，那种感觉，温玉般，让林叶生的心禁不住暖意融融。但，他只是一如温和的微笑，喝他的茶。
　　 茶间，他们的话题并不热烈，音乐穿梭于他们的谈话的空白，是那种极具渗透力的亲近和恍惚。
　　 这应该是林叶生理想中的感情生活：所有的情感，像暗流涌动，只需感受，只需想象。
　　 “你是一个没有故事的人。”叶子抿着嘴，笑。
　　 “我的故事只有懂的人才能欣赏。”林叶生哈哈一笑。
　　 也不是完全没有故事。如果想，故事会随时发生，就像刚才那瞬间的温热，他就可以把它适当“放大”，但那不是他林叶生的性格，他不会给自己这样的机会制造这样更深入的浪漫。
　　 倒是于英手掌的温热让林叶生更适应更从容一些。这个天才的精于“事务”、精于察颜观色的女人，这个对人的关心不留痕迹的女人，什么时候都会让林叶生感到安全和温暖。文件或纸笔的传递中，他们的手经常会碰在一起，有时会迅速分开，有时会停上二三秒，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一切都很自然，没有半点表演和设计的嫌疑。从最初接触的心跳，到后来自然的习惯，于英手的温热，也成了林叶生习惯的一部分。他们之间的默契也是在默默中流动，他对于英物质上的关照和于英对他精神上的抚慰，以他的理解，是，“一样的到位”。
　　 不管出差离开医院多长时间，于英总会在适当的时候，传给他适当的信息，而正是这些信息，让在外的林叶生随时掌握医院动向。从内心来讲，他需要于英，有时还很冲动，生理上的渴盼让他有饥渴的感觉，但，他的饥渴只限于想象和自我平息。表面上看来，林叶生对于英比其他任何人都严格和严厉。办公室主任和院长是最容易发生故事和让人联想故事的温柔场，他不允许这样的故事发生。以他多年从政的经验，他深知，婚外恋情或根本的婚变，对中国的政客应该是致命的，他随时都会保持清醒，清醒到从来没有迷醉过，即使有时酒醉到失去知觉，但也不会失去理智。
　　 没有女人的生活是枯燥的，绝望的，会制造无言的“爱”的女人是艺术品。两个女人的无言，让林叶生感受到“爱”如艳阳，如月光，丰满而惬意。正是这两个女人让林叶生的感情有所寄托，有所归宿，所以，肖风的冷也就不那么伤人，倒显得无关紧要了。
　　
　　 五
　　 会议召开前，林叶生特意跟陈常委做了沟通。
　　 “没问题，改革就是要让部分人先动起来，就会有风险，但不改革的风险会更大，那是死亡，你说是不是，院长？”陈常委认真听取了林叶生的汇报，对林叶生“分配制度的改革”持肯定态度。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还想，请你到会，帮我壮壮胆，给我压压阵。”林叶生有些玩笑的提议。
　　 “不会吧，你可是老资格了，什么场面没见过？”陈常委调侃道。
　　 “这不是内部有持不同意见的同志嘛。我猜想，能引起县委重视的人的话，也不应该是个小人物吧，所以，也想高度重视一下。”林叶生的话题自然引到“那个人”身上。
　　 “也是，平时你也要多注意和班子其他成员的沟通。有不同意见很自然，但要注意求同存异的方式，毕竟，稳定压倒一切嘛。”陈常委的话点儿“落”在时下很时髦的政治辞令上。
　　 “是啊，所以，分配制度改革这样的大动作还需要你这样重量级人物压场啊。”陈常委的话对林叶生来说勿需再深入了，“老张在捣乱，无疑了。”这样的判断，让林叶生的心轻松起来——不管对手多么强大，只要目标明确，就没有什么可怕的，这是林叶生从政多年总结出来的实战经验，所以，陈常委的到会就更显重要：常委到会，本身就说明对这件事以及发起人的认可，就是一种姿态。常委到会，老张自会明白，自会闭嘴。
　　 “姿态”，林叶生很喜欢这个词。这个词把政治中的微妙形容得不动声色而惟妙惟肖。多年的从政，让林叶生深谙什么时候摆什么“姿态”，他不喜欢目前流行的“做秀”这个词。他以为，“做秀”这个词过于轻飘，缺少政治的凝重和肃穆，游戏成分过多，更适合用于艺人而不是政客。
　　 “好吧，到时候我有时间就去。”陈常委犹豫片刻，答复。
　　 “那我们可就说好了。有时间没时间还不是都靠你运作，你运作好了，自然会有时间。”林叶生与陈常委开着温和的玩笑。
　　 会议当然是预想中的成功和顺利。林叶生把医院班子成员及医院中层以上领导都招集到这次规模广泛的意见征询座谈会上，他需要大范围地对他的改革造声势，造影响。
　　 会议，林叶生准备得相当充分。他把门诊人次、住院人次、门诊处方平均价、住院病人平均费用等几个医院经营的主要数据，认真整理并做了同期对照，数字面前，道理自清——所有数据，让“大处方”，“过度追求经济效益”不攻自破。而人大一位同志的发言更是把林叶生的推理作了实战论证：“总体感觉，现在医院的服务确实有了实质的改观。原来都是病人求医生，现在到了医院，医生护士都很热情，检查、用药都很细心。我想，对病人来说，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管理，我们认为能充分调动医生对病人的热情、努力提高技术水平的改革就是成功的，值得推广的。”“也不能说医院不存在单纯追求经济利益的人和事，我先在这里表个态：我们在以后的发展中，一定会进一步完善我们的管理方案，在从管理源头上抓好这项工作的同时，还会以各种形式，督促我们的医务人员更好的实践'以病人为中心'的服务理念，把医院办成病人放心，领导满意的服务场所。”林叶生适时推出的实际“问题”，更让与会人员看到他“不护短，坚持改革”的决心。林叶生的话引来会场绝大多数人的点头和赞赏，他知道，他的“姿态”又一次成功了。
　　 而陈常委的总结发言让林叶生突然有了新的希望和念头。“我认为医院的分配制度改革是积极的，符合现今改革发展的趋势。林院长没有因年龄临界退休就保守不前，只图平稳，这一点，我认为应该给予充分肯定。这样的人才，我认为就是我县卫生行业的精英。想不想成事，能不能成事，我看，并不完全是年龄的事，而是心态的问题。心态年轻了，再多干个一年二年，我看也不是没有可能。”陈常委的演讲把会议带到高潮结束，而把林叶生的思路带到一个新的起点。
　　 林叶生以政客的敏锐立即捕捉到了高层领导的信息：退休的年龄不是死板的，完全可以因人而异。
　　
　　 六
　　 说话间，二个多月过去了，林叶生像只警犬随时注视着审计局同志们的在院动向。
　　 从于英那儿得来的信息显示，医院的问题确实被整理出事不少，但与他个人有关的问题还没有，他的心稍稍放松一些。应该是在意料当中，心里，他对自己说。这二个月，他已把自己的工作手记过了好几遍，特别是把有关利害的人和事细细地理了。要说没有问题，那是不可能的，但这些问题，只可能是他一人知道，肯定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么多年的从政，林叶生早已养成只相信自己的习惯。但他毕竟是人，一个常人，也有倾诉和交流的需求。直觉上讲，于英应该是一个绝对值得信任的人。有时，交流的欲望已冲到嘴边，但最后一刻，他的理性都会及时瓦解他的“冲动”。年轻时这种冲动强烈一些，再后来，这种冲动就越来越少，越来越淡，所有的心思，所有的事情，他已习惯闷在心里，在心里把自己摆成两个甚至三个阵营，对话或战斗。有时，“战斗”也很非常精彩，越到后来他越喜欢和习惯自己的这种行为方式，他觉得，自己的心是一口大锅，所有思维闷在这里，想了又想，酿了又酿，最后成为成熟的大酱，浓郁芬芳，但，一切，仅供自己欣赏。
　　 账户上有多少钱，哪一笔，什么过程，他都会记得很清楚，他经常会默默地在无人无事的时候，把这些东西拿出来，细心“读”了，得意而悄然地笑。当然，所有关于“钱”的一切，他没有像工作手记般做书面记录，只是存在他的脑细胞中，只属于他一个人的秘密，家人，也不能了解。
　　 好在，肖风除了日子过得冷，对家庭财务也冷。现在想来，冷也有冷的好处，以至于他有了这么一个心得体会：领导干部需要有个“冷”的妻子，夫人们的“冷”对做领导的丈夫是一份保险，是让领导保持理智的前提，同时，也可以给男人一个游曳自己思想的空间。
　　 肖风对家，有近乎洁癖的讲究。什么时候，她都会让家一尘不染。林叶生有时用过的东西没有及时回位，肖风都会不动声色替他回位：该哪儿的东西绝对就应该在哪里。早些年，有时林叶生的随便让她心烦，偶尔会嘟哝：你以为你还是孩子？而现在，肖风早已没有声音，只是悄不做声地把一切整理好，肯定不是因为退休在家无事可做才这样的，而是因为习惯。前几年，肖风提出：你经常晚回来，吵得她失眠，要求自己单独睡。肖风搬出卧室的最初一段时间，林叶生很不习惯。毕竟结婚的近三十年的日子天天枕边有人，突然的改变让林叶生的心落寞了一阵。他本来睡眠就不好，在那段时间就更加突出，但他没有去求肖风搬回来，而是坐在电脑前一个人在深夜玩“斗地主”游戏，一把又一把，直到把自己“斗”到瞌睡极限。现在，家里的格局，终于形成：他们夫妻在一个空间里，各自为阵，上网看电视，互不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