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小说】求求你,表扬我
接待室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见。杨红旗好像刚刚从什么刑具中解放出来,舞着四肢伸着懒要,也不等我开口,就很重地拖过一张椅子,猛地坐下,叉开双腿。他说,你的女人很厉害嘛,你好好的干嘛吃亏找她哩。
我心里不悦。我的女人还轮不到杨红旗说三道四。
杨红旗又说,你在这么舒服的地方上班真是命好啊!股记者,人家都叫你股记者,你姓屁股的股吗?
我说,是古代的古。
杨红旗哈哈大笑,他说,我才想怎么会有人姓屁股的股,这么好玩!
每个人的性格其实都有矛盾之处的,像我,我就常常感觉到自己体内仿佛一个古战场,千军万马在那里厮杀,你来我往,喊声震天,一会儿这一方赢了,一会儿那一方赢了,我于是也就一会儿亢奋一会儿低沉,一会儿高尚一会儿卑贱。但杨红旗体内的那个战场一定比我的广阔嘈杂,而且云集了多方来路不明的兵马,所以他的性格起伏很大,极不稳定。一般说来,要我信任这样的人确实是困难的。我问起那个问题,我说,你不是每天晚上都要回家去的吗,那天夜里怎么12点了还经过光明路?
杨红旗眨巴眨巴眼睛,他说噢,那天我回过家了,后来又进城。
我说,进城干嘛?
杨红旗说,我在城里做建筑小工,就是跟着工程队给人家装修房子。那天因为赶工,工头要我们加班,我只好回去给我爸做了晚饭,喂他吃了以后又赶来。就这样啦,我就经过了光明路,就救下了女大学,这还不该表扬一下?
估计这一点要查起来是不难的,我就问他有没有工头的电话。杨红旗想了想,报给我一个传呼号码。我觉得事不宜迟,就让杨红旗自己呆一会,我去了办公室,按下这个传呼号码。过一会儿,有个瓮声瓮气的男人回过话来,问谁?干什么?我就请他证实一下2月14日那天的情况。对方想了想,说,2月14日?那么久的事了,我怎么记得住?你以为我吃饱撑的呀?!
打心眼里我对南方大学没有好感,为什么?嫌它小家子气。记得第一天陪米衣来报到时,一到大门口,就见那儿摆了很多地摊,卖些内衣内裤小梳子小刷子之类的东西,活像一个农贸市场的入口处。米衣其实比我心高无数气傲无数,但这座城市没有更好的大学,她无话可说,只好认了。
从那次陪米衣来报到后,接下去我就很少光顾这里,这些天倒是例外,这些天我已经来好多趟了。这会儿我来找米衣,她家就在这座城市,但为了尽量多读些书,她住校。那天她一扭身从报社离去是一肚子不高兴的,她的性格我还能不了解?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到南方大学来一趟,主动示好。做人其实累得很,真是没趣,不过,总是爱了她几年吧,爱这东西也是有惯性的,并不像写文章,想划句号就划句号。
黄昏正是校园中最热闹活跃的时候,操场上草坪上都是人,依依呀呀的男喊女叫,篮球羽毛球满天飞。他们之中不会有米衣的,米衣除了读书没有其他任何爱好。我低头从操场边绕过,直奔女生楼而去。这时有人叫了我一声,然后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竟是满头大汗的欧阳花。
我看着她,心里挺愉快的。没办法,因为汗的缘故,她的衣服紧贴身上,浑身凹凸有致生气勃勃,对此我能不感到赏心悦目吗?换了你试试。欧阳花说,古记者,你有空吗?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说,我有空,你说吧。
欧阳花就返身把羽毛球拍交给其他人,拿着外衣又过来。晚风迎面吹着,晚霞在头上照着,欧阳花带我沿着一条两旁开满粉色夹竹桃花的小道慢慢往前走,她的脚步很轻盈,雪白的球鞋一晃一晃的,有几分跳芭蕾舞的味道。我知道想跟欧阳花做这样散步的男生无数,欧阳花愿意与之散步的却很少,我很无聊,在一旁走过的男生羡慕眼光注视下,脸上竟忍不住浮起得意之色
古记者,欧阳花说,我在想一个问题,人生其实挺不测的,许多事情都是个人所无法把握的,即使你再有智慧再有能力也没用。就好比走路,这条路现在还是鲜花盛开,但谁知道前方有没有潜伏着歹徒,有没有谁设下了陷阱呢?
我说,你意思是?
欧阳花凄然一笑,说,其实也没什么意思,只是心里有这种感慨罢了。一定要说有所指的话,那就是杨红旗了,这个人,我真不知怎么得罪他的。
我说,他来找过你吗?
欧阳花沉默了好一会,才点点头。何止来找过,简直是来闹过了,她说。
怎么闹的?我感到好奇。
欧阳花说,他说要我帮他登登报纸。他还说他父亲是很有名的劳模,一直希望他也当先进,但他以前不听话,很早就自作主张跑出去打工了。现在他父亲得了肺癌,快要死了,他心里很难过,觉得对不起父亲,所以希望能上一上报纸,让他父亲死得瞑目。这种事本来跟我什么关系的?可他就是赖着我,要我给他做个证,证明他救过我。我干嘛凭白无故的证这个明呀?他就蹲在我教室外,等在我宿舍外,死乞百赖的,你说荒唐不荒唐!
我很意外,确实没想到会这样。南方大学虽然气派不大,但毕竟是高等学府,杨红旗灰头土脸地在这里窜来窜去,想象一下都觉得不对头。我说,他再来你就报警找110嘛。
欧阳花说,那不行,报了警他就可能被抓走,那他父亲怎么办?
我觉得欧阳花比我高尚,居然还替杨胜利着想,真不容易。现在看来记者这职业确实还是挺有趣的,利用职便可以认识各式人物。不做记者我能认识杨红旗吗?不能。能认识杨胜利吗?不能。能认识欧阳花吗?还是不能。每天找新闻跑采访,每天让自己进入不同的社会故事中,左右环顾,刨根问底,人生是不是就因此丰富了很多?
米衣说,当然是丰富了,连跟女人打交道的经验都丰富了。
刚才米衣恰好走到她宿舍的窗户前小憩片刻,一抬眼,竟看到一男一女两个熟悉的背影。等到我告别了欧阳花回头找她时,她的脸已经被醋意浸得浮肿起来。我想起欧阳花的话,人生其实挺不测的,就是那么巧,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跟欧阳花散步,就被米衣看到眼里,米衣大约还浮想联翩,以为怎么怎么了。米衣说,你别做梦了,我打听到了,她上个月勾搭上了副市长的儿子,所以副市长的儿子帮她联系了海关,否则单靠她自己,靠她下岗的父母,怎么能进那么好的单位?副市长的儿子居然会看上她,你有什么戏?
副市长儿子也不见得高人一等,副市长儿子草包混蛋的可能性也是存在。欧阳花这样的女人嫁给谁,会委屈了对方?我发现自己此时与米衣的情绪有些类似。我也会吃醋吗?真是奇怪。
【杨胜利死了】
我再一次去杨家村是因为杨胜利死了。得到消息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要去送送他。长这么大我没见比杨胜利相貌更难看的人,但见过之后,他就经常在我脑中冒出来,每回冒出,我心里都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现在他死了,我很沉重,我相信自己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还会怀念他的。
杨红旗伤心得不行,仰着头肆无忌惮地哭得像一台拉响的警报器。我带去一束花放在杨胜利的尸体前,然后恭恭敬敬地鞠三个躬,鼻子还不禁酸起来。印象中我从来没有这么郑重其事过。
此时杨胜利穿一套崭新的蓝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工工整整,好像他正打算去参加劳模表彰大会似的。杨红旗看到我,突然扑过来,他歇斯底里地喊道:他妈的你不表扬我你来干什么我爸他死了他没看到我上报纸------
支书适时冲过来,拉走了杨红旗。杨红旗家里里外外都是人,大约全村的人都来了。这会儿他们都不笑,脸色很阴,还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眼睛红红的。我后来随着这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上了山,直到最后一铲土掩上坟墓。杨胜利的那些奖状都从墙上取下来,整理装订好,跟他一起入了土。这个主意是支书出的,支书说,能看见奖状,他心里才踏实。
回到报社我跟总编说起杨胜利,总编刚刚从欧洲熏过洋风回来,脸上红光满面。他疑惑半天,才想起来,说噢,就是那个杨红旗的父亲?怎么,这篇报道你还没写出来?
我说,是,没写出来。
我明显感觉到总编大人对杨红旗的兴趣不如先前,他的注意力已经转到其他事情其他内容去了,他是总编,他忙得很。在我,我倒是有着前所未有我冲动,恨不得立即弄清真相,把文章写出。但是真相隔山隔水的,我也无计可施。
一天常常向我提供线索的警察抓获了一个入室抢劫犯,我便跑去,打算写个小消息。这个抢劫犯除了喜欢别人的东西,还喜欢别人的女人,他像盘点自己的丰功伟绩似地历数自己强奸女人的经历,他说,如果夜里在路上碰个女人,那就算是夜宵了,我照样干了她。
我心一动,问他去过光明路吗。他说,光明路?怎么没去过?我租的房子就在那里。
我说,2月14日半夜12点左右,那天是情人节,天下着雨,你在哪里呢?
他说,2月14日?情人节?半夜12点?噢,我回家时碰到一个很漂亮的小妞,还说是南方大学的学生,可惜我没得手。
我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呀,他说,不就是从哪里冒出一个傻小子,坏了我的好事。
我现在很急切想见到杨红旗。我给杨红旗的工头打传呼,他回话说杨红旗早就不在他手下干活了。我问他去哪里了。工头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他爹。放下电话我打个的去杨家村,杨红旗也是刚刚从外面回来,还没进家门,正坐在台阶上发呆。我心里有愧,拍拍他的肩,也在台阶上坐下。
古记者,杨红旗说,你知道不知道,今天欧阳花跪下来求我了。
我没有答,只是兄弟般地看着他。
那天晚上我救她后,她也不知多感激,要认我做哥哥,还掏出学生证给我看,要我以后一定去找她。可是,我要她证明一下她都不肯。她说她交了男朋友,如果差点被人强奸的事让男朋友知道了,她就完了。又没有强奸成,能完吗?她又说这事对她名誉有影响,被人知道了以后不好做人,所以求我放过她。我能放过吗?我爸死时我都没有上报纸,没有被表扬,我能放过她吗?杨红旗说着说着站起来,眼睛瞪向远处,嘿嘿两声,说,我今天把她干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我说,你?你杀了欧阳花?
我杀她干什么?杨红旗瞪我一眼,我杀了她我爸又不能活起来。她求我不要声张出去,我就干了她!
我张大嘴半晌说不出话来。杨红旗,他强奸了欧阳花。欧阳花终于还是被人强奸了。我估计欧阳花一定不会报警,她不会;而杨红旗,他肯定要得意洋洋地一再说起这件事,但有什么用呢?他说了,别人也不会信的。总之生活还会以原来的面目继续着。
我与米衣之间却无法继续了。那天走出南方大学女生楼时,我就决定与米衣分手。人生只有一次,确实不应该马虎随意。我都从那么远的北方跟米衣来这座城市,来了却还要分手,真是匪夷所思。不管别人怎么说,生活是我自己的,我要对自己负责,事实上这也是对米衣负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