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子丈夫傻子妻
黄鳝走了,“烂货”也跟着走了出去。
8
瘸子一边想事情,一边收拾屋子,不知不觉就把屋子收拾好了。胡思乱想也有好处,就是干活不知道累。收拾好了屋子,瘸子走到阶檐上,伸着懒腰。真舒服,自己也快找到女人了。虽然是傻子,只要她是女人,能生娃儿就行。这时候,邻居们也出来了,准备上山。
“瘸子,又要看婆娘了?昨天半夜就闹腾,闹得老娘一晚都没睡好。”瘸子嘿嘿地笑着,没说话。
“你龟儿说不成的,就像前几次一样!”说话的是乌鸦嘴,她把锄头放到肩上,一边说一边往四合院外走。“你龟儿臭婆娘,真正的乌鸦嘴!睡不着活该!你不嫁给我,我说个婆娘你又不帮忙,还咒人,就不该让你龟儿睡。乌鸦嘴,吃醋了?不想我说婆娘你就明说,你知道我听你的话的。”瘸子说着,笑着,想起自己又和乌鸦嘴说荤话了,赶紧伸了一下舌头,偏头看了看院子里,怕乌鸦嘴的男人听到。
瘸子和乌鸦嘴,有时说话亲热得像兄妹,有时说话完全像不相干的外人,打情骂俏荤素都有。说归说,并不影响他们的感情。从那次乌鸦嘴和猴子吵架后,瘸子说荤话就少多了,小心多了。乌鸦嘴没理睬后面说话的瘸子,径直走了。
瘸子端着盆子走到大房子外的菜地边,把那脏水泼到菜地里。正要转身,发现瓢儿菜叶上全是污渍。蒋三娘带来的人要走这地边过,看见了不好。于是,瘸子走到猪圈边,拿起粪勺,从菜地边的水沟里,舀上水,跛着来到有脏水的菜边。一勺水,跛到地边,只剩半勺了。平时挑吃水,从井里打起来的时候都是满桶,挑到水缸边时就只剩小半桶。来回十几趟,从水井到水缸的路都像下了一场大雨。乌鸦嘴要帮着挑,瘸子不同意,他不能每件事都要别人帮,必须自己学会做。这时,瘸子看着勺里的水,愣了愣,心里叹了一口气。然后慢慢蹲下身,开始一片一片清洗菜叶。
“你也是离三十不远的人了,我和你爸也是近六十的人了。我们能活几天?我们死后谁来照顾你?弟兄姐妹?侄儿侄女?哪如自己亲生的,你打他骂他,毕竟是自己的啊!”母亲满是皱纹的脸在瘸子面前晃着。这是妈让瘸子找婆娘的又一个原因。“现在,我和你爸还能帮你种……如果有一天我们做不动了……你靠谁?”母亲一边捡着棉花,一边慢慢地絮叨着。瘸子听懂了母亲的心。“娶一个吧。不管她是瘸子瞎子,傻子哑巴,传个后总比没有强。只有自己的人才贴心……”
每一次母亲的唠叨,瘸子只是静静地听着,不说话。不是他不娶,有谁愿意跟着他?他是瘸子,可也是男人。连圈里的小公猪都知道往小母猪身上爬,何况他是一个大男人呢。
“虽然,你老了,队上会给你粮,可你倒床了,谁来管你?别人还会给你端屎端尿?只有自己的人才会。看看你成叔,哪天死在床上的都不知道……你看那些孤寡老人,死后连个坟台和烧纸的人都没有……”
母亲再老都是爱儿的,儿再残母亲也不嫌弃,有的只是担心,没有把儿的一生安排好,就是迫不得已要闭上眼睛,那心也是挂着的。“你早点安家,你那婶娘就不来找你了。你再招惹她,哪天被人弄死了都不知道。”
在农村里,有些事情就是遮不住,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就传出去了。“烂货”男人打瘸子的事情,瘸子妈也知道了。乌鸦嘴两口子吵架的事,妈也知道了。妈没有骂瘸子,只是想他早点安个家。瘸子明白母亲的心,找就找吧,找了大家都省心。
“瘸子!你那么早到地里做啥?你把你的房子打整过了吗?”听到声音,瘸子抬起头。“妈?这么早你就来了?”瘸子母亲五十六岁了,瘦小的身子,褐黄色的皮肤,满脸皱纹就像薄薄的皱纹纸蒙在那脸上;两块尖尖的颧骨,把眼窝拉扯得很深很深。“我帮你收拾一下屋子。”母亲说着迈进了瘸子的房间。
瘸子洗完了菜叶,跛着走回屋里。“我家瘸子就是能干。这屋子打整得多漂亮。唉,要是你的脚……”母亲说着,把瘸子还没来得及叠的被子折好,把席子拉正。瘸子走到母亲身边,笑着说:“妈,不担心。看得成就看,看不成我们就慢慢找。”
母亲伸直腰杆,举起手,抹着瘸子的脸,“我们瘸子啥都好,就是……”看着母亲走出屋子的瘦削的背影,瘸子感到了母亲的衰老和可怜,就是这样一个瘦小的女人,养大了他们这一群儿女,该母亲享福了,可她还是每天忙碌着,操心着。母亲就像手表上的针,只要发条是好的,就会分秒不停地操劳。自己要不是瘸子就好了,妈也不会这么操劳了。
瘸子的心本来很兴奋,可一看到苍老瘦弱的母亲,那兴奋劲就像听到了脚步声的老鼠逃得无影无踪了。母亲伸手拿起扫把,走到院坝里,弯腰扫着。母亲的手杆,就像一节枯枯的扁树棍,上面套着松松的薄膜,那薄膜沾了水,在母亲的手杆上褶皱出一块一块深深的坑。那青青的血管,就像长长的蚯蚓弯弯曲曲地爬在起伏的山坎上。
“妈,我来扫!”瘸子走到母亲身边,拉起母亲的手,母亲的手冰凉冰凉的,就像拉着一节刺手的铁棍。“好吧。我上街买菜,等一下人家来了,还什么准备都没有……”母亲深深地看了瘸子一眼,转身找背篼去了。“妈,还是等一下再去……”瘸子小声地说道。
母亲没有听瘸子的,背上一个小背篼走了。瘸子站在门口,看着远去的母亲。母亲那一张没有笑容的脸,又一次深深印在瘸子的眼里,瘸子的眼里盛着母亲那深深的眼窝里流出的爱融化而成的泉水。
母亲应该听懂了瘸子的话,买了菜人家不来,多难堪啊!瘸子已经是第几次给母亲说这样的话,瘸子记不清了。瘸子扫着院坝,想到了早晨乌鸦嘴说的话:“你说不成的,就像前几次一样。”乌鸦怎么了?好像我每次说婆娘她都不愿意,说话比蒋三娘还毒,还喊我瘸子哥呢,有这样当妹的吗?如果不是怕你两口子吵架,我还不想说呢。说个残废谁知道是福还是祸……不过,乌鸦嘴说的也是。瘸子已经是第几次看人了?记不清。瘸子灰心过,可每次看到母亲那不放心的眼睛,看到母亲那忙碌地跑上跑下的身影,瘸子就打起精神,准备着说婆娘要做的每一件事。他要让母亲放心,他要了却母亲的心愿。
9
地扫完了,茶开水也泡上了。瘸子坐在门口,看着干净的院坝,看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柴草,心里很舒畅。他抬头看天空,今天的天真美!那丝丝缕缕的线编织成的白白的云网,就像羽毛一样轻,它们静静地飘在那蓝蓝的湖里。好久没有这样看过天空了。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打麦子了。唉!要是又看不成,就白白耽误时间了。如果不是为了看婆娘,他已经割了一大片麦子了。早晨凉快,把麦子割倒铺晒在地里,等吃过午饭,这些麦穗就焦了,特别好打。几个弟弟一人跑几趟,就把这些麦子给挑回来了,然后瘸子就一把一把在阶檐的石板上慢慢地甩拍,忙到半夜,就打完了。三个弟弟都好,每年的种和收,挑担的活都是他们干,自己只是干点手脚上的活。他们忙的时候,自己帮他们煮煮饭。这么好的兄弟,母亲怎么总是担心他瘸子会没人照顾呢?母亲不是瞎操心吗?想着,瘸子笑了。他看看手表,快十点钟了。蒋三娘他们怎么还不来?难道又像往几次?瘸子的心里咯噔起来,千万不要白忙活了。
他站起身,走进屋里,屋里没有什么可干的。他又走出屋子,站在阶檐上,阶檐上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他走到院坝里,看看哪里还没有干净,院坝都是干净的。他不停地望望大房子的大门口,没有脚步声,狗也没有叫。哦,该把狗拴好,该把撵狗的东西准备好,这房子狗多,群闹起来很可怕。咦,那狗东西跑到哪里去了?瘸子拍拍柴草堆,没有反应。准备好了撵狗的竹竿,瘸子看看表,怎么才十点十分?他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他走出院子,来到菜地边,望着那进出房子的路,空空的,没有人影,连母亲的影子也没有。难道真的说不成?瘸子又走回院子里,走回院子又马上走出去。
“瘸子!还没有来吗?”母亲的声音从院子外传来,瘸子跛着跑出去。“还没有呢。也许人家不来了……”“别胡说!大清早的,不要说丧气话!”母亲嗔怪着,一边放下装着菜和肉的背篼。“都要十点半了,还大清早!”瘸子嘟噜着,一边把背篼里的菜拿出来。“妈,你买这么多做啥?还买了鱼?”这是一条草鱼,有五六斤重。“你说个婆娘不容易,现在又不是吃不起饭。不要让人家说我们小家子气。”“如果人家不来……这么热的天……”“喊你不要说丧气话,你没听见?”母亲的话里有了怒气。瘸子把菜拿出来,端条小凳子坐着,不再说话,只是埋着头理菜。管她来不来,又不是第一次这样;只要有事做,不无聊就行。
“你要是说成了,看着你抱儿子……我就是死也闭眼了。”母亲慢慢地说道。“妈,你咋又来了?你才五十多,‘死’躲在那云里呢,它不敢靠近你。再说,它要来,我就放狗咬它。”母亲听着,笑了。“你都这么大了,还像孩子,尽说瞎话。这人谁说得清楚?你看你爸,不是说走就走了……”看着母亲笑,瘸子也笑了,他能给母亲的就是这些。可一说到父亲,瘸子和母亲就都没有了笑容。
菜理好了,瘸子看了看手表,十一点过十分了。房子里的狗还没有叫,院子外还没有声音。“瘸子,做饭吧。”“妈,做了人家不来……”“会来的。不来,我们自己一家人吃,吃了好打麦子。”母亲说。瘸子听着母亲的声音,又抬头看门外,母亲也站在门口望着。
“别望了!大娘,你家瘸子就是单身的命!这么晚了,不会来了。”乌鸦嘴的男人挑着麦捆走进院坝,瘸子妈赶紧让开。“就你嘴臭!你巴不得我家瘸子单身?还是一家人。有你这么黑心的?”乌鸦嘴的男人放下麦捆,抽着挑麦捆的“千担”,一边捞帕子擦汗,一边说:“大娘说什么呢?我可是早就想喝瘸子大哥的喜酒了。可……你看……”猴子用手指了指头顶,太阳都要当空了。“离中午还早着呢。人家还不是要割一会儿麦子才会来。”瘸子母亲说着,继续站在院子门口望着。
饭做好了。三个弟弟和他们的婆娘先后来了,每一个迈进院子的都喊:“大哥!来了吗?”听多了,瘸子受不住了,如果不来,这是多丢人的事啊!虽然已经经历很多次了。自己倒没什么,可怜的是母亲。她隔不了几天就提着鸡蛋去求蒋三娘,让蒋三娘给瘸子说婆娘。为了给瘸子说婆娘,母亲操的心让三个兄弟都有怨言了。侄儿侄女们也喊着闹着跑来了,整个大房子热闹起来。最气人的就是这些不懂事的家伙,他们好像逗新郎似的问瘸子:“大爷,大娘是什么样子?有我妈妈漂亮吗?”“大爷,你要给我红包!”瘸子笑也不是,怒也不是,只好喊道:“别捣蛋,滚一边去耍。”“怎么又没来?大哥,炒菜了!不来……算了,我们自己吃,吃了好给你打麦子!”“慢点!再等一会儿!你几个也是……”母亲站在院子门口大声说道。“都十二点了,要来早该来了。我大哥的单身命还没有结束,就继续单身吧。”五弟说着,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刚叠好的,你又给坐乱了。没有板凳呀!”瘸子大声吼道,话一出口,他就感觉到了自己语气不对,话里有火药味。“坐乱就坐乱了!有什么了不得的?”五弟是一个不讲究的人,是一个大喉咙,直肠子,想到什么说什么,但干活,就这五弟能干。五弟皮肤黑黑的;那微微弯曲的腰,就像圈里肥猪的背,很宽很肥,看着他就知道虎背熊腰的样子。四弟兄一聚拢,总是热闹不断。
“老板儿,看着狗哈!”院子外传来了一个女人尖声的喊叫。“来了!来了!”瘸子母亲赶紧跑出去。大房子的狗立刻叫了起来,就像那碉堡里的机枪突然响起。五弟赶紧抓了竹竿去保驾护航。“三娘,你可来了!害得我们好等。”听着母亲的声音,瘸子知道等的人来了。“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母亲诧异地问道。瘸子把母亲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他觉得母亲的话就像泼到他头上的一盆冰水,冻得他瑟瑟发抖。瘸子愣在了屋里,手里拿着菜刀一动不动,他感到他成了一尊冰雕。怎么又是这样?瘸子说婆娘真的就这么难吗?
“瘸子!饭煮好了吗?”蒋三娘冲屋里喊道。“煮什么饭?你连人都没带来还吃饭?”五弟对蒋三娘戏谑道,“你不是说这次稳当吗?该不是你来当我大嫂吧?”“我来就我来。老娘还怕你大哥?”蒋三娘说着,往阶檐上走。瘸子在厨房里,听到蒋三娘的声音,回过神来。他走出来,一边在围腰上揩着手,一边说:“就等你来了好炒菜呢。”说着往门外看了看,“怎么就你一个人?”“是啊!老五不是喊我大嫂吗?你看我这老婆子嫁给你当妈怎么样?”“三娘,你就会胡说。”瘸子妈说着,端条板凳让蒋三娘坐。
蒋三娘,五十多岁,挽着髻,手里捏着一根手巾,已经被汗打湿了。脸和手白白净净的,人虽然有点胖,可嘴唇薄薄的,人说嘴薄的人能说会道。“老五,把电风扇给老娘拿来呀!婆娘到手了,就对三娘不理不睬了?”“我娶婆娘还不是我自己的能耐,与你有什么关?你把我嫂子带来,就给你电风扇!”五弟说着,脸偏向一边,不看蒋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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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三娘正和瘸子一家说闹着,大房子门外传来了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