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过啤酒来开，不小心又撞了一下受了伤的手臂叫了一句：哎哟。
　　 她吓了一跳，立刻停下扫把问我：“你怎么了。”
　　 我一只手捂了伤口说：“没什么，出窑的时候，手臂在井下墙壁上撞了一下。”
　　 “给我看看。”我松开了手给她看，只见雪白的衬衫袖子上浸出了鲜红的血迹。
　　 “快脱了衬衣，我给你涂点红花油。”她很快到房里间去拿药。
　　 我只好脱了外衣，这才发现手臂上的伤口又红又肿还出了血，比刚才的样子还吓人。
　　 她拿来了药出来，看到了我的伤口叫了一声：“你这大猛子，这么大的伤疤还说没事。”她把药倒在自己尖尖的手指上，然后轻轻的涂在我的伤口上，边吹边问：“疼不疼。”
　　 “不疼。”我伸直了腰板，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油然而生。
　　 “油腔，哪有不疼的。”她轻轻的笑了一下。
　　 “有美女的纤纤玉指涂药，想疼也疼不起来了。”
　　 “真的。”她另外几个指头在我的肩膀上重拧了一下说：“真不疼，歇一会再涂点药。”
　　 我全身激灵灵的抖了一下：“那要多麻烦你了。”
　　 “你这个伤口，明天别霸蛮上班了。”她把药放到桌子上，无限伤感的说：“阿龙，你是真不应该到这里来下井，你们那煤矿里面实在是太危险了。”
　　 “没法子，本来我也不想来，可是在家里我是老大，不为父母分担点怎么行。”
　　 “那你也一定要注意安全，你们那个煤矿的瓦斯很严重的，前不久就有两个外地工人被毒倒了，幸亏后面的人抢救及时，他们才把命捡回来。”她边说话边清点柜子里的货。
　　 “人的生命是早就定了的，‘注在水中死，岸上跑不掉。’那是没法子的事。”
　　 “别说得这样伤感。”
　　 “雪儿，我有句话藏在心里好久了，不知道能不能问你。”
　　 “你问吧，我俩也算是谈得拢的朋友了。”
　　 “你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为什么要在这恐怖而又野蛮的黑虎山过日子。”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就是要来也应该是一个阿嫂，或者是个丑女人。”
　　 “为什么我不能来。”她笑了。
　　 “因为你太漂亮了。”
　　 “你聊我开心。”
　　 这时，外面来了几个叽哩咕噜说着外地话、像我一样没有洗干净脸窑工人，她飞快的用眼扫我一眼制止我说下面的话，然后去招呼那几个外地人做小生意。此时我恨死了那几个外地人，他们破坏了我俩这个难得说悄悄话的好机会。
　　 她边卖东西边用普通话问那些外工人：问他们什么时候发工资，到这里做了多久，好像非常体贴他们的意思。
　　 她卖完了货，又给我带了一叠牛奶饼过来，跟我换了另外一个话题，说起了那些外地窑工人，她说得很是伤心，她说：
　　 这里有上百个外地工人，他们一到这里做事，那些窑老板是要好几个月才发工资，一般是支生活费，而做事也是那些最危险，最累的活。去年山那边那一家煤矿死了两个外地窑工人，老板只给几千块钱一个私了，另外几个外地工人也就是一起来的家属不同意，结果被那老板找些烂仔把他们赶跑了，这煤矿山里真的是黑吃黑的世界。
　　 看着她那个善良和纯朴的样子，我那心里的话，无法说出来，只好和她闲聊几句，悻悻的走出了那间温馨的小屋。
　　
　　
　　 生与死，对于我们这些敢和阎王爷捉迷藏的黑鬼来说，那是真没有几步的距离，说不定前脚踩在死亡线上，后脚跟上一步，那就完成了人世间的任务，划上一个痛苦的句号。
　　 我们在生死之间拼命抢回来的生命，可是对老板们来说：那是屁大的一个伤痛，涂上点红伤药就了得，我听了后简直就不敢相信那老板到底是不是人……
　　 那天，我们做中班，由于我的手臂受伤推不了车，黑金刚便要我跟他到垱头做帮手。
　　 我们一进到垱头，黑金刚就发现上个班少撑了两排树，垱头空了顶，他骂了一句，这该死的三不死，这也忒胆大了。便赶紧叫我们准备两排树，并说三不死刚当上大工不久，做事不老成，要是老板知道他空了顶，一定会罚他几百块钱。
　　 那几个外地工人还想说，要去告诉老板，被深明大义的黑金刚哟喝了几句，便也不敢说什么了，黑鬼子后来告诉我说，都是自家兄弟，何必要老板去罚钱。
　　 我们几个第一排树还没有撑好，上面就开始往下掉煤，我是第一次遇到这情况，心里很紧张的问：“哥，上面的顶好像松了，那也不是我们这个班的事，我们别霸蛮撑了。”
　　 “那怎么能行，快去叫小工把毛柴叶子拿来，看着他猴一样机灵的撑好了第一排树，我才下去搬第二排树，我和三个小工还没有把树搬上来，就听到前面：哗啦一声响，一股阴冷的气浪把我冲倒在地，我赶紧滚到煤斗门口往下喊黑鬼子他们上来救人。
　　 黑鬼子他们三个车工上来了，他们比我们内行，黑鬼子冲在最前面，他爬了几米转过身对我说：“龙哥，快，快去扯风筒，前面的瓦斯太厉害，可能是风筒被煤砸紧了，没有通风了。”我们几个人用力把前面几米长的风筒从塌顶的松煤中扯出来。
　　 风通了，我们冲到垱头，刚才空空的垱头一下子就塌下来满满的一堆煤，刚才我们做事的地方全部被埋了。黑金刚被煤埋在下面，只看见矿灯头在外射着光，我们以最快的速度，手脚并用，飞快的刨煤，几下几下就把黑金刚的上半截刨了出来，黑鬼子叫我们抱了他的双手臂和上身，四个人不管死活把他往上拖了一把，抬着他往下面跑，上面又哗啦一声，全烂了，把我们救人的地方都给严严密密的塌没了。
　　 我们来到大巷，把黑金刚抬到通风的地方，用风筒对着他吹了一会，才把他给救醒。我们悬着的心终于松懈了一下，可以坐下来歇一口气，然后再扶着他慢慢上了窑。
　　 我以为，到老板那一定会给我们表扬的。正好大老板李胖子在井门口与人说话，见我们这样子相互搀扶着上来，很不高兴的问：“黑金刚，你们这个班怎么了。”
　　 我忙着回答：“我们挖煤的垱头空了顶，塌下的煤把他埋了，多亏大家……”黑金刚用手肘撞了我一下，并瞪了我一眼，我当初没明白过来，不知道自己说快了点。
　　 “谁空了顶，老二，你到办公室去查一下班薄，他们那个垱头上个班的大工是谁。”李胖子对正从煤坪那边上来的王老二说。王老板屁癫屁癫的转身往办公室跑，李胖子又说：“记住，给上班人按规矩罚两百块钱，看他们谁还敢不按规矩做事。”
　　 我一听知道自己的嘴快，说错了话。
　　 “还有，给黑金刚拿几十块钱去上点子药。”李胖子对还没跑到办公室的王老二叫。
　　 “什么，给几十块钱去上点药，就这么轻松。”我一听这话，心里本来就有火，忍不住又插了话。
　　 “屁大的一个伤，就脚上擦了点外伤，涂点红伤药，几十块钱都用不了，你们几个继续去做班。”李胖子尖声细气的说得轻松得很，好象那就是擦破了点皮而已，可我们刚才那个拼命救人的场面，他是永远不会知道的，竟还要我们继续去做班，我一听便火气大了。
　　 “我不去做，我要陪我哥去医院……”
　　 “黑金刚的伤由王老二负责去医院。”李胖子说。
　　 “没有大工师傅，我也不去做。”黑鬼子说。
　　 “你们不是烂了垱头，要什么大工，你们只把垱头现成的煤给装出来，那就是大把大把的钱，我给你们加钱。”他那说到钱就变了嗓音的怪叫，叫得真让人心寒。
　　 我强忍着怒火，咬牙顶着说：“我不去就不去，你别以为有钱，就能买我们的命。”
　　 “好啊，你小子，反了……你反了……”他气得不但说话变了音，而且连脸都变了模样，一张胖脸气得发紫，活像只鼓足了气的蛤蟆。
　　 鬼见怕拉了拉他兄弟黑鬼子忙说：“我们去，我们去，他刚来不久，还不懂煤矿的规矩。”
　　 “要去，你们去，反正我是不去。”我扶着堂哥说：“走，我扶你去医院。”
　　 “好啊，你有种。老二、罚这小子、扣他的工资。”他气急败坏的语无伦次了。
　　 “你敢、”我也怒眼圆瞪，毫不示弱。
　　 “阿龙，你别犟，你去吧，我这点伤，歇一会就行了。”黑金刚挣开了我的手。
　　 我一转身，跑到班房拿衣服洗澡。
　　 到雪儿那儿，我话也没说，从货柜子上拿了一瓶白酒，开了盖子，一仰头喝了一大半。
　　 她一会才醒悟过来，抢着我手里的酒瓶说道：“你这是干什么，跑到我这里来喝疯酒，班也不去做。”
　　 “你别管我，我心里好烦。”我用力抢着酒瓶子喝道：“他妈妈的，那些老板不是人，是魔鬼，是恶鬼，我操他妈的祖宗、、、”我一甩手推开了她继续喝酒。
　　 她一下子气红了脸叫道：“好啊，你要喝你就喝，我不管你，随你怎样……”她嘶哑着嗓子跑到里间去了。
　　 一瓶子白酒喝完了，开始我还可以清楚的大骂李胖子：好你妈的死胖子，哪天老子要给你一个好看。后来便哗啦哗啦的呕吐，再后来就什么也不清白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昏脑胀，云里雾里，还真以为自己躺在仙女的仙床上，香气沁人，眼前飞花乱坠，美丽极了。
　　 我努力的抬起来，发现床的那一头还真的半倚半躺着一个漂亮迷人的仙女。她那个睡美人的样儿，我睁大了眼睛，竟认不得是谁了。
　　 这是哪，和仙女躺在一张床上，这是不是作梦。我用手掐掐身上还有点痛，这才慢慢的想起昨天发生的一切，是在雪儿姑娘那喝醉了酒，还记得呕吐了一地出尽了洋相。
　　 我轻轻的坐起来，仔细的看着雪儿姑娘睡着的样子：多么可爱，多么迷人，如果我们能天天这样睡在一起那该多好啊。我鼓起勇气，悄悄的爬到姑娘那边，伸出颤抖的手，端起她漂亮的脸蛋，真想整个儿的把她吞下，永远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可是我的嘴刚一贴上姑娘的脸，她以醒了，喃喃的说：“阿龙，别这样，天亮了，你还要下井，我去给你做饭。”她机灵的下床去开门，走了出去，我也只好跟着她到了外面。
　　 这时候我才发现，东方的天空上露出了鱼白色的晨曦，远处的山峦和天穹的云雾息息相拥，难分难舍，就像一对久别相逢的恋人，早醒的夜鸟在树丛中欢快的跳跃，摇落了枝叶上和草丛里晶莹的露珠。迎面吹来一阵阵凉爽的山风，清醒了我那隐隐做痛的脑袋，原来，这恐怖的黑虎山也还有这样美丽和谐的景色。
　　
　　
　　 黑金刚是个闲不住的人，受了伤一个班也没有歇，就又来做班了。我帮他去矿木场地选矿木，黑鬼子走过来告诉我说：昨天王老二真的罚了我一个公班三十块钱。
　　 我一听，火冒三丈，挥起斧头把一根已经选项好了的上等矿木，胡乱的砍断了，我愤怒已极，报复似的砍了一根又一根，把满腔怒火向这些不做声的木材发泄：
　　 你们这些跟我一样没大用的木材，不应该到这该死的煤矿山里来，你们可以在外面发挥你们的作用，就是在外面没有做成栋梁，也还可以量材而用。我把你们砍断了，人家还可以拣回去修补桌椅。一旦被我们运送到了井下，就只能成为黑心煤炭的殉葬品，永远埋葬在地下。这黑了心的煤炭，本该深埋在地下，永远不要出来，你们一旦出来，不但要树木给你陪葬，还要我们矿工为你拼命。为了你们，我们活生生的矿工生命有的会死去。你们来到这个世界，并没有给需要温暖的人带来温暖，相反只会给他们带来牵挂和悲伤、、、、
　　 “阿龙，你别这样发疯。”堂哥和黑鬼子费了好大的劲把一根矿木从我手里抢出来。
　　 黑鬼子说：“龙哥，王老二是个欺弱怕强的小人，我们去找他……”
　　 “他妈的，我不想做了，老子去砍了他这狗日的……”我挥起了手中的斧头。
　　 黑金刚则一把抱住了我喝道：“阿龙，你不要命了，你的命只值三十块钱，你砍了他，你倒快乐了，我们大家陪你受累。”
　　 我牙齿咬得喳喳响，被他这样喝了一句，倒还是清醒了许多。
　　 黑鬼子又说：“龙哥，忍着点，以后有的是机会。”
　　 黑金刚训道：“黑鬼子，你别尽说鬼话。”
　　 黑鬼子又很讲义气的说：“龙哥，消消气，这钱兄弟们一起出。”
　　 “不是这点钱的问题，我是不服他们王八蛋的气，今天我暂时放过他，这气我是一定要出的。”我吵累了，一屁股坐在矿木上。
　　 “阿龙，你这牛脾气是要改，在外面也是这样不服气。我们都是穷人，没有能力跟有钱的人拗气，搞不过他们的，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穷不与富斗，民不与官争，这人有钱有势有世界，无钱无势无能力，我们认命吧。”堂哥如是说。
　　 “像他们那样有点子钱的人，老子见得多，他们有钱人都一个样，就怕不要命的，老子连命都不要了，还会怕他。”我不服气。
　　 这一天，我在井下工作都不能安心，心里老想怎样才能出这口拗气。
　　 下午出了班，本想去雪儿那儿坐一会，没想到雪儿不在家，便只好悻悻的回家。
　　 回到家里，又碰见林哥和嫂子在家里吵架，我问嫂子才知道；原来是昨天林哥脚上受伤的地方，由于没有处理好，做了一天班回来发了炎。两只脚肿得很大，有的地方还发了脓。
　　 嫂子伤了心说他：要他去院子里的诊所打点滴消炎。他不但不去，还说要去田地里干活，嫂子多说了他几句，却被他发糊涂火把嫂子骂得哭了。
　　 嫂子看到我来了，更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对我说：“你哥哥只会晓得在家里骂人，在煤矿受了这么大一个伤，到老板那里也不敢说。”
　　 我赶紧安慰嫂子说：“明天我去给林哥要医药费和休伤假，看他们哪个敢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