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的心思与设想自然不会立即告诉梅梅的。他们在梅梅上学读书期间要死守秘密般地不讲梅梅的恋爱与婚姻问题。他们只有在女儿上学时偷偷说上两句，但他们的心里也不是那么坚决的。他们知道女儿反招婿的事终了也不好说，他们担心女儿将来能否接受，他们还不时闪过一丝希望，渺茫的希望——看看计育政策何时松动，看看能否再要个二胎，要个儿子。这一点希望虽说渺茫、遥远，但他们却要永远报一线希望。聪明伶俐的渺梅梅就让父母生活有了乐趣，有了幸福，三口之家、双职工的优越日子都让他们舒心愉快，而藏在心底的接续烟火的事儿却还时不时地撕咬着他们的心。随着梅梅的长大，他们就越心急。他们的那一丝希望就越变得渺茫无期。他们也更怕孩子提到了恋爱婚姻的事。他们打算在梅梅考上了高中后就着手为梅梅招婿，以解后顾之忧。
　　 3
　　 初恋的味道总是那么甜蜜而烦躁，初恋的形式总是千奇百怪的。但初恋思念却是一个无声的又不明确的怪物，它似乎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它又似乎是一个瞬间的定型。一见钟情表明时间是那样地短暂；两厢期盼又是那样地长久而熬人。自从那窗框间的眼目相悦后，冬冬和梅梅就努力寻找机会接触。饭前饭后，课余时间，他们都希望见到对方，并且能相处一起。在梅梅眼里，冬冬第一个让她记住了“英俊”二字。他血气方刚，他有着健壮的体魄，个头一米八三，方头大脸。眼睛、眉毛、鼻子、嘴巴、耳朵五样东西匀称而适中地妆点出一盘丰盛。明亮的眼睛总会弄出一幅含情脉脉的样子，匀称的鼻息弄出一种安稳自信的氛围。那厚实的嘴唇透出一种忠诚与老实的样子。那宽大为怀就毫不走样地写在他那丰富多彩的面庞上，唯一让人感到不足的是他那稀疏而淡黄的头发以及那两弯淡淡的眉毛，给人以单薄与轻佻之感，但那也无关大局。大约是他这十八年里的某种营养缺乏吧。梅梅坚信它会变化的，会变得让人看到一种丰盈、一种厚重的。在操场，他似乎一直穿着短袖短裤、白鞋蓝袜，而暴露在太阳光下的他那两条粗腿才把那健壮毫无顾忌地亮给世界，也同时把一种令女孩心动的信息传开去。而他那大腿里透出的坚韧与刚毅更让人感到像一棵可避风遮雨的大树，靠上它全是一种幸福与安全感。一句话，在梅梅眼里，冬冬就是“帅”，是“帅哥”，是可依靠的毫无挑剔的男子汉！这一切在上体育课时梅梅就通过那个方方的窗框看在了眼里，感受在心里。
　　 窗框里人看窗框外面是一览无余。反之则是一点樱桃。冬冬终没有近距离看过梅梅的整体样子的。一天午饭后，他们就理想地走在了一起，走在了学校食堂边的空地上。他们各自都在家里吃饭，在学校食堂最多是吃个早点。而下午大多数同学都回家吃饭了，只有少数住校生在食堂吃饭。不知为什么，这一天冬冬因母亲不在家无人做饭而吃了食堂。他又恰巧在食堂左侧碰上了梅梅。她手里拿着一个“热狗”，匆匆走过食堂，在左侧就碰上了冬冬。
　　 “哎——！”
　　 冬冬轻轻哎了一声，拉住了正要大步流星的梅梅，她一转头，看见冬冬，心里便有了热血沸腾的感觉。
　　 “喂，你也没有回家去？”冬冬问。
　　 “是呀，你也是？”
　　 “吃吗？给你一半！”梅梅没等冬冬回言就把手中的“热狗”掰了一半递过去。
　　 “我不要！我才吃过啦。瞧，饱了。”冬冬急忙做出推挡的手势，又接着把自己的肚皮拍了拍。
　　 两个人那一刻似乎就再也无话可说了。他们又都不愿先离他而去。于是就静静地对面站着。梅梅再找话问话，又一点一点地掐着吃那个“热狗”，而冬冬却是毫无遮掩地盯着梅梅看个没够。真的，原先他从没有近距离地看过梅梅，“不识庐山真面目”。现在，一切都毫不保留地亮给了他。他先是从梅梅脚下看起，之后便让视线慢慢地抬高。他看得仔细而认真，他不是看，简直就是读。他读着梅梅全身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衣角，每一条裤缝，连同每一根头发。梅梅那圆圆的略成杏核型的脸庞，他已经读得滚瓜烂熟了：那是一位头发淡黄的少女，清瘦而妩媚；细致的鬓发，像波浪般围着她那狭窄而神情开朗的额角，淡淡的眉毛，似有点沉重的睫毛，黑珍珠似地眼睛忽灵灵转，左右流盼着什么似的；玲珑的鼻子，微微翕动的鼻翼，有点凹陷的太阳穴，表示任性的小下巴；清秀而肉感的嘴，嘴角向上微微翘起；很有风韵的笑容仿佛是纯洁的田野之神的那种笑模样。她那脖子又长又细，身材细小而单薄，瘦弱中不失苗条。年轻的脸庞显得很快活，也有点若有所思的神气。她似乎永远笑着，笑着的眼睛里有着醉人的泪花莹莹。再瞧她的身材吧：窈窕、匀称。她上穿一件洁白的紧身斜扣的确良衫子，细腰身，圆下摆，褶皱繁多的短裙样子，下着一条黑色涤丝小喇叭裤。而她那发育良好的隆起的胸脯和曲线优美端正的身姿，使人想到亭亭玉立的盛开的兰花。
　　 噢，好一株别有风韵的兰花！
　　 “梅姐，快走呀，教室吃去！”一位同班女生笑声四溢地喊着，把正在沉浸于思考与赏美的冬冬惊醒了。还没等他清醒的瞬间，梅梅就毫不情愿地向教室走去。随之，她返身又熟练地向冬冬做了个鬼脸，那小小的舌头伸得老长，而却一闪即逝般地拉进了嘴唇。留下的冬冬在那呆了二分钟才向自己的教室走去。
　　 此后冬冬和梅梅的感情在悄悄地又是匆匆地发展着。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初恋能让人坚忍不拔、勇往直前的；再没有一种超自然力能比得上一对恋人之间的吸引力。冬冬和梅梅迅速进入了热恋。但那毕竟是少年之恋，那毕竟不能毫无遮掩的。一整天的上课、自习，他们都忙忙地随着同学活动，留给他们个人支配的时间实在少的可怜又可气！他们的有效接触只能放在每天晚自习上完后放学回家时。在北城中学门口，常常是你等他，他等你，不见不散的。算是进入了游击战。北城中学是个拥有三千多名学生的大学校。学生多的好处是除过本班及相邻班的同学熟悉外其他学生很难认识。每天两节晚自习结束时就到了晚上八点半，天黑下来了，他们会在学校大门外一方天地里说话闲侃十分钟。趁着黑夜，他们少不了要揣揣手心手背、捏捏手指头。他们通过那紧扣的十指似要把爱情立体化地传给对方。每天放学后，他们总是如期相遇。尽管要说的话都是毫无实在意义的，但有实在意义的话那会儿又说不出。他们还是要味同嚼蜡似地说那鸡毛蒜皮的事，反复地说，淡淡地说，以便延长时间。你问他今天语文课上到那一课了，他问你数学作业今天布置了几道课外题，你会做几道。“生物呢，杨老师还讲玉米吗？在你们班讲胚胎时有同学笑吗？”梅梅说，“玉米有什么讲头呢，咱不是每年都种玉米嘛，不就是选种、浸种、施肥、除草、培土嘛！胚胎？你不是胚胎变的吗？”“嗳，杨老师还重复吗？”冬冬问，惹得两人都笑了一阵子。梅梅说，“你们怎么也叫杨老师为重复呢？人家那是反复创造重点嘛，为什么不让人家重复强调呢？”之后，再相互问对方中午饭吃得啥，可口否等等。正是酱醋淡凉水般地无味。但他俩就嗳那样地淡味儿。他们趁没人时就使劲捏对方的指头，捏得梅梅感到了疼痛。但她不能喊一声，只说“噢希噢希”，却不忍迅速将手拉回去。他们其实恨不能立即“升级”，进入一种十分诱惑的领地去“寻花问柳”。可他们只有想想而已，行动上是不能付诸实施的。直到深夜十点，他们才恋恋不舍地分开，各自回家。到了冬季，天黑的早，满街道只剩零零星星的人了，而且大多匆匆忙忙地，有的也是怪怪的样子。那时，梅梅就感到一个人难以走回距学校有一里之远的火电厂去。不用梅梅说，冬冬就会将她送到家门口，在相互拥抱和握手的短暂时光里让冬冬返回原路，走回自家去。
　　 日子终于平平静静地走过了初二，又走进了初三的下学期。从初二的下学期到现在，冬冬和梅梅就那么隔窗相望、校门口相互等待、男送女回家地走过了一年时光。两家大人谁也没有发现他们在悄悄地热恋着。然而他们始终没有正面提出婚姻大事呢！但二人的心里都明亮着。他们总爱唱一句“星星代表我的心”。其实，他们只有实践着心心相印，可理论上还没有“成文”呢！
　　 有天晚上，当冬冬和梅梅一同挽着胳膊走到梅梅家门口时，他们和往常一样地完成了一系列的分别言行后，冬冬忽然将自己新买的最时髦的一只带着金链子的电子表带上了梅梅的手腕。那一瞬，梅梅简直激动得要喊出声：“冬冬，我爱你！”可她只能把它喊在肚子里。家门口她绝对不敢出声，不敢让在家里等待她回家的母亲听见，不能露出一丝马脚。她只有第一次大胆地、勇敢地抱住冬冬脖子，把一个滚烫的吻印上冬冬那宽大而光亮的额头。她只是小声说，“冬冬，你真好！这么贵重的东西呀，家里人知道吗？”冬冬也照样变得胆大了，他也是抱着梅梅的脖子，用嘴唇抿着梅梅的耳朵说：“是给我买的，我先让给你戴，我再给我买一只。”“那你妈发现了怎么办？”“我说我的表借给老师戴几天。”“鬼东西！”梅梅说着，伸出右手食指轻轻地刮了两下冬冬的鼻子。
　　 冬冬终于该走了。梅梅又返回送了他一程。
　　 之后，她便卸下电子表，悄悄装在内衣兜里，然后才匆匆走进了家门。她那阵子最怕光线，她知道自己那会儿脸是红的。她改变了往常先去母亲卧室、再去灶房吃块馒头的习惯，她这会儿就径直走进了灶房。她不开灯，借着母亲房间里的灯光在盆子里抓了一只馒头，匆匆走进自己的小闺房去。
　　 小闺房是由一间大房子隔成的，半间是父亲的小书房。父亲常常在火电厂住，晚上多半不回家，她那小闺房就十分安全而宁静。好就好在母亲只要听见她回家了，就会立即入睡，不管她在小闺房里干什么，也懒得去看。梅梅一走进大门，就一边关门一边和未睡的母亲对话：“梅梅？是梅梅吗？”“是我，妈妈。”她快速、急切地完成了那一系列的动作。
　　 一关上闺房门，梅梅就四脚朝天地往床上一跌。兴奋和愉快让她毫无睡意。今晚，她说什么是看不成书了。她立即坐起身子，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放下剩馒头就去掏出那块电子表细细欣赏。那表盘是那样的光亮，不时会反射着电灯光，把自己的眼睛耀得吃惊。那金链子更是那样地做工精细而灵活，细细密密的链环儿提起来，紧绷绷地吊着电子表；放下去，又沉甸甸地弄成一摊金子状。而那质感的凉爽弄出无尽的舒心与幸福。梅梅又是猴女子样子，她对着桌子上那桃形梳妆镜，把电子表贴在雪白的胸膛上看镜子里笑笑的自己的半身像，让她立即走进了百般的陶醉中。她放下电子表，又去咬了一口馒头，再次把玩着那神奇的电子表。她知道白天是不能带的，她怕同学们看见，她怕老师看见，说她是富裕家庭的娇女子。她最怕的是让父母亲看见了，定会问个水落石出的。它的价值在当时也不是个小数目，它远远超过了自己平时掌握的钱数。她不知道那表与金链子的准确价值，但她曾经问过表姐说，那时兴的电子表最少也值七八百元呢！而她能支配的钱平时只有五十一百的样子。再说。出这么多的钱买那么贵重的物件总是要给父母说的。所以她最怕让父母知道她有了一块价值不小的电子表。怎么办？那是自己一生第一次得到男孩子的赏物呀！戴上它怕露，放下它怕丢，她只有想到了个两全其美的哲中办法，晚上睡觉戴上它，白天就把它锁在书柜里。
　　 梅梅终于决定带上电子表睡觉。她在百般欣赏电子表和自己的过程中不知什么时候就将那个大馒头吃完了，还感到有点饥饿。但她不能再去拿馒头了。不是怕母亲说她吃多了馒头，而是怕母亲发现了她的“阴谋诡计”，她将就着入睡了。拉灭电灯后，她像往常一样地将手臂与身子贴紧，那电子表就冰得她打了个冷颤。她迅速将右手递给左手，让左手永远握着那凉凉的电子表及右手腕。虽说那样防止了冰身子，可整个人就像戴上了手铐一般地不自由。她又放开了左手，把那右手腕放在被子外。不一会儿，在她快要入睡时，右手臂又凉得发损，她又将右胳臂放在被子下……折折腾腾就过了两个小时，她难以入眠了。她越睡越醒，她失眠了。她拉亮电灯，披上外衣，还是欣赏那只永远不停地金色电子表……
　　 4
　　 物随心动，心依物通。
　　 尽管冬冬与梅梅没有公开地表明他们的恋情，但物物传情却既成事实。他俩不言情，可情谊却永远包裹着他俩。人是一个奇特的动物。人的高级就在于会思想、会感情、会经常弄出一真一假的两个人来。但真切的言行举动却毫不走样地诠释着两个心的波动与抚慰。梅梅在每天被那只电子表弄得神魂颠倒的同时，她便思想着自己该用什么去回应冬冬呢。贵重的高价物件她买不起，但她却有一个至爱的宠物——刺绣女孩头像与熊猫。她觉得把它送给冬冬最合适。一则那上面有她的头像，让冬冬时时看着自己那天真的笑模样。二则是一个新年贺卡形式，算作是1992年的元旦礼物吧。三则熊猫珍贵，可证明他们的恋情是永远的珍贵。她便借着元旦把它送给了冬冬。刚一送出手，梅梅就觉得后悔：她为什么那么小气鬼似的，人家送了你真真切切地电子表，你才送了人家那顶多值十多元的贺卡，这价值是那样地悬殊呀！自然，送出去的东西是不能再返回的，就让它作为一种思念，作为一种记录，作为一种证明去保存在冬冬身边吧。那毕竟是女孩儿的心！她希望冬冬能猜透那细心绣成的头像就是自己那颗红彤彤的心！是她对他那细细腻腻的痴情！她“愿星星知我心！”她一个人的时候就不自觉地哼唱：“月亮代表我的心”。元月五日，冬冬趁着放学，又暗暗送给了梅梅一张新年贺卡和一条花色鲜艳的拉毛围巾，一双手织黑毛线手套。当梅梅接上那些物品时竟发现冬冬还带着一双手织黑毛线手套，她不自觉地说：“哦？黑手！”“什么黑手？”“黑夜里常不安分的手！”梅梅说着就奋不顾身地去搂下冬冬那高大的肩膀，把一个长长的甜甜的吻印上冬冬额头。就在同一瞬间，冬冬伸开双臂，一下子将她高高地抱起来，转了360度后，再伸长嘴巴去欲吻梅梅那细腻光洁的脸蛋，没料，梅梅偏头一躲，让冬冬那烫热的双唇抿上了她的耳轮……伴之是两个人压抑的咯咯的笑声。幸亏那是校门口，幸亏那是大街道，幸亏那是傍晚，过往的人们亦见怪不怪地各行各的道，各走各的路。社会的开放给了他们优越的自由空间。他们纵然没有了父辈的遮遮掩掩、偷鸡摸狗的心跳，没有了口袋买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撮合与硬扯，他们才是真正地自由恋爱者，自由接触者。他们那一刻无比幸福，无比自豪，也无比辉煌！他们把封建礼教打得粉碎，他们把幸福、美满追求于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