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发的车技极好，昌河微型像一只敏捷的小兔子往前蹿去。陈少平亲热地拍拍赵发的手臂，“往东往东，嘿嘿，阿发，跟着我你不会吃亏的，我们一路往东……”
　　 陈少平再一次咧嘴笑着，露出了包裹在猩红牙肉中的一颗金牙。赵发一路把着方向盘，一脸严肃，显出一种夸张而别致的英俊。
　　 四
　　 陈少平和赵发路上住店果然就用赵发的身份证登记。虽说陈少平有些抠门，但在住宿这一块，赵发却觉得他还好，选择的都是那种既干净又实惠的小旅馆，有卫生间、电视、空调，还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赵发觉得这就很好了。
　　 陈少平随身带着一个观音菩萨的袖珍瓷器雕像，还镀了金。赵发断定陈少平是雕塑瓷厂的下岗职工，因为那种观音瓷器雕像一度是雕塑瓷厂的金牌销售产品，这是慈城人都知道的。不过这玩意儿现在早就过了时。但是陈少平只要出门在外就随身带着这个袖珍的观音雕像。他每到一处沿途的小旅馆落脚住店，就将观音菩萨请出来，往朝南的方位找一处位置摆放好，点上三株清香，奉上一碗净水，果品也不少，有时候是一个苹果，有时候是一个甜橙。第二天，陈少平就与赵发分享这供过了菩萨的果品，不管是苹果还是甜橙，总归是一人一半。赵发不吃他也坚决要塞给他吃，“吃吃吃，供了菩萨的，得菩萨保佑，我们这一路顺利发财，我发你也发……”
　　 赵发起初对陈少平在旅馆里供奉观音菩萨的行径有些哭笑不得，他没想到陈少平还是一个虔诚的宗教信徒。陈少平之所以这么虔诚地信奉观音菩萨，就是指望菩萨保佑他在外平安发财。赵发了解了陈少平信仰的因果缘由后，就容忍了他一路神神鬼鬼的行为。再说他是老板，每天中午十二点都准时给赵发开工资发烟，一次都没漏落过。陈少平要是带鸡到旅馆房间里在他床上蒙起被子来瞎搞，那赵发肯定不会忍气吞声，可人家只是供奉观音菩萨，他还有什么多话好讲？虽然赵发压根就不爱吃那供过了观音菩萨的苹果或甜橙。
　　 虽然住的旅馆虽然都是带卫生间的，但陈少平却要求赵发尽量不要在房间里大小便，要上厕所就到房间外旅馆的公共厕所去上，他自己以身作则带头这样做。因为旅馆房间里供奉着观音菩萨——不能亵渎了神灵嘛！要是是半夜尿急，实在没办法，那也要在观音菩萨面前先谢罪解释一番，再去尿。这种要求就叫赵发感到有些愤怒！好在他也不是那种屎尿多的懒人。倒是陈少平自己，几次三番半夜里从被子里爬起来，哆嗦着瘦筋筋的身子先在观音菩萨面前嘀嘀咕咕一顿，然后急速蹿进厕所，却又半天尿不出来。他已经这样吵醒了赵发好几次。有一次陈少平向菩萨谢了罪，蹿进厕所吭哧了半天，千辛万苦断断续续尿完了，再爬上床来，就听得赵发在另一张床上声音冰冷地说道，“陈老板你有前列腺炎吧？”陈少平觉得赵发真是聪明，他瞌睡也被赶跑了，溜进被子里笑得叽叽咕咕的。赵发就在这个时候掀开被子一跃而起，他跑到观音菩萨面前中气很足地说一句，“菩萨对不起哈，我被陈老板搞醒了，我也去尿一泡……”急得陈少平在另一张床上咬牙，“哎哟阿发，你轻点，这是半夜，那么大声别吓着了菩萨……”结果厕所传来更加响亮连续不断雄壮有力的一片“哗啦”之声。
　　 还有一次，是白天。那是在浙江绍兴边上的一个小县城里。吃过午饭以后，陈少平就和赵发找好了歇脚的旅馆安顿下来。赵发说，“下午不跑业务了？”陈少平却神神秘秘地说，“跑，当然要跑。不过这次业务就在这附近，阿发我放你半天假，你不用开车出去了，你在房间里给我把菩萨供好。我一个人出去，很快就回来。你放心，这半天我算给你放假，不扣你工资——搞定了这笔业务，我们晚上加餐。”陈少平这样说了之后，又接了几个神秘电话。
　　 陈少平接电话总是像得了病一样一定要躲到房间外去接，等到他觉得房间外也有其他人偷听他的业务电话更加不安全，他又鬼鬼祟祟退回到房间来接，嘴里一边“嗯嗯”或“啊啊”应着，有时还掏出一个又破又旧的本子来记着什么，眼睛却不住地瞄着呆在房间里正拿着电视遥控器按来按去的赵发。赵发给他瞄得心里很有气，鬼才要偷听你的电话，这样鬼鬼祟祟的业务电话，又能够雄才伟略到哪里去？但要说赵发对陈少平的业务电话一点也不好奇，也是不大客观的。只要是和赚钱相关联的事儿，赵发都有了解的兴趣。有一次赵发一边忍受着陈少平对他不住地行注目礼，一边很留神地听到了“移动公司”几个字。移动公司可是大单位，那估计陈少平的业务也不小。赵发愈加留神竖起耳朵来。陈少平眼睛瞄着赵发瞄到眼珠出血，可赵发还是不识相。陈少平只好对着手机里叫停，“等等等等，你等一下”，他捂住手机，吩咐赵发，“阿发，你去给我买一本新本子来，我的记事本都翻烂了……”陈少平就这样支开赵发。赵发朝他一瞪眼，却也没奈何。赵发心里一有气，就给陈少平买了一本二十多块的最贵的软皮抄。气得陈少平连连数落他，“哎呀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随便买一本小学生写字的作业本就可以了，买这么贵的本子干什么，又不当饭吃……”赵发眉毛都不动一下，声音却是五颜六色的，“陈老板，做大生意当大老板么，就要有点大老板的派头，这样的本子怎么翻也不会翻烂的……”陈少平听得就又笑着露出了金牙。
　　 话说那天下午陈少平接了几个电话，单枪匹马出发了以后，赵发一个人在房间里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他先舒舒服服在房间里的卫生间拉了一场屎。反正陈少平不在，赵发这次干脆连到菩萨面前谢罪都免了，因为他是拉完了屎，才把陈少平的观音菩萨从包里请出来的。然后赵发又洗了一个澡，他勤快地用热水把短裤袜子棉毛衫裤都搓洗了，用衣架挂起来晾在空调底下吹热风。陈少平四点不到就回到旅馆了。他一进门就看见赵发的红短裤——他这一年是本命年——高高地挂在空调底下对着观音菩萨的脸，陈少平就急了眼，“哪哪哪难怪我今天下午办事不顺，原来你在屋里这么不尊敬菩萨，阿发你快点给我把你那鬼短裤取下来，菩萨的一脸金光都给你晦气罩住了……观音菩萨对不起，担待我今天就在这里尿一泡，我急得吃不消了……”陈少平一边说着一边解开裤子拉链走进厕所，才尿了半截，又是“啊呀”一声怪叫，“阿发你这个打短命的，你竟敢在菩萨跟前拉屎，难怪啊难怪，菩萨对不起呀，臭气冲撞了你——”原来赵发拉了屎，擦屁股的纸直接扔在垃圾桶里，纸上鲜黄的残余撞进了陈少平的眼里。
　　 赵发一下午的好心情全给破坏了。他觉得陈少平真是病得不轻！他再看一眼今天由他供在南面的观音菩萨。今天中午陈少平买的一个桔子是有些烂的，赵发将桔子供在菩萨面前时，都有意将烂的一面压在下面了。他和他这么一条心，他还这么对着他高高低低地吆喝，一百六十块一天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接旅游散客业务好的时候，一天两千都赚过，哼！赵发不愿受这样的气，他又有点想撤退了。
　　 陈少平就在赵发一脸寒霜不言语发愣的当儿，及时地刹车止住了吆喝。他亲自将赵发擦屁股的纸一张张捡起来，扔到外面的垃圾桶里去，走过赵发身边时，他忍不住又瞄了一眼赵发的脸色。赵发看见陈少平手上捏着他擦屁股的纸从他身边走过，坐在床上的屁股挪动了一下，但他还是没有起身。
　　 陈少平扔了赵发擦屁股的纸回来以后，钻进卫生间去洗手。赵发发现陈少平裤子拉链那儿湿了一大块，看来他前列腺炎蛮严重的。陈少平在厕所里洗了手出来，就对赵发说，“阿发对不起哈，刚才我态度不好你别见怪，今天下午的业务一笔都没有做成功……算了算了今天晚上加餐的话我还是说话算数，走走走，我们去吃饭我已经看见了前面路口有个烤鸭店，但愿明天的业务会好一些……”
　　 赵发就这样勾肩搭背给陈少平拢着肩膀，一起从旅馆出发走到烤鸭店去了。
　　 路上经过一家药店，赵发停下来，对陈少平说，“进去给你买一盒治前列腺炎的药吧，你都尿湿了裤子……”
　　 陈少平咧一咧嘴，像是笑又像是哭，金牙一闪，“啊呀买什么药，买药也不顶事，买老子一条卵……走走，吃烤鸭去，等下带一只鸭翅膀回去供菩萨，保佑我们展翅高飞——”
　　 “亏你还供菩萨，陈老板你不知道观音菩萨是吃素的吗……”
　　 “哎呀这你就不懂了阿发，现在改革开放，菩萨也要偶尔开开荤嘛，所谓酒肉穿肠过……”
　　 五
　　 那天吃过烤鸭，陈少平真的带回来一只鸭翅膀供奉观音菩萨。第二天一早，这只鸭翅膀冻得冰冷梆硬，陈少平撕撕扯扯半天，都没有办法将它平均地一分为二。他只好自己先啃了几口，再叫赵发啃，赵发说，“我不啃我不啃，陈老板你自己吃，吃了展翅高飞——”
　　 虽说每次供过菩萨的果品食物，陈少平都热烈邀请赵发分享，但对他究竟是做什么业务在哪块发财，无论赵发怎么正面侧面打听，陈少平都不肯透露半点，捂得很严。赵发心里是既好奇又来气。一个雕塑瓷厂下岗的半小老头一个，你能做多大的业务？有什么了不起拽不死的，嘁……陈少平天天坐着赵发开的车去跑业务，全国各地，从东到西，从南到北，也不是每天都大把赚进的。这一点精明的赵发也看出来了。因为陈少平虽然对他做什么业务始终遮遮掩掩，但他每天跑业务成功失败的情况，却是大鸣大放毫不遮掩全部写在他脸上。
　　 业务做得顺手的时候，陈少平会在已经给赵发开了工资发了烟的情况下，又眉开眼笑甩给他一包烟。甩两包的时候也有过几回。晚餐一般他们都是盒饭快餐，老板伙计的用餐标准一致。陈少平哪天要是带赵发上馆子炒菜就是赚了一些。陈少平要是带赵发上馆子吃了晚餐，又到熟食店买半斤猪耳朵和二两花生米回旅馆做夜宵吃，那就是赚了不老少。陈少平还在发了工资和烟以后，又额外给过赵发钱，给二十块的有过三次，给五十块的有过一次。赵发就估计那是陈少平做业务赚的蛮多的日子。陈少平要是业务做得不顺的时候，晚餐就和赵发两个人打两盒饭，合吃一份菜。他的筷子总是在那有限的一份菜里拨来拨去，一边对赵发说，“阿发你吃菜吃菜你多吃些……”陈少平业务做得不顺的时候，给观音菩萨供的水果就只是极其小的一个苹果或桔子，而且多半是很难看的疤瘌相或干脆就是有些烂了的。赵发有一次开车开得好好的，陈少平大叫停车。原来他是要下车去捡被水果摊老板扔掉的那些要烂没烂的水果。赵发那一次坐在驾驶室里，看着陈少平驼背的瘦长身影跳跃着奔向水果摊的垃圾，心里就有些说不出的难过。跑这样的业务，当这样的老板，又有多大意思？好在无论陈少平的业务做得顺与不顺，他当真是一天都没有漏落过准时给赵发开工资和发烟。有时候陈少平给赵发发了烟，他自己这一天却就没有烟抽。他这时候也不争什么硬气，烟已经发给赵发了，就是赵发的，他就涎着脸又向赵发左讨一支右讨一支抽。赵发也不是很没良心的人，他想自己一天得陈少平两包三包烟的时候也有，都攒下快一条利群了，他就很潇洒地甩一整包烟给陈少平。可这时候陈少平却坚决不要，打死也不要！“扯鬼淡的事——是我是老板还是你是老板——扯鬼淡的事，阿发你真是不懂事……”这个时候，赵发心里也有些难过，说又说不清楚，还有些好笑。
　　 赵发发现，陈少平的业务果然是和移动公司挂钩的。他开着车，按照陈少平的要求把他载到天南地北，但不管跑到哪里，陈少平的业务接洽单位，都是那种挂着一块蓝白相间颜色的招牌，上面写着“中国移动”几个字样的小店铺。确凿无疑是小店铺。那种临街大开间也挂着“中国移动”招牌的大店，陈少平是从来不进的，看也不看一眼。就是这种小城镇或城乡结合地区的小店，门头上挂着一块“中国移动”的招牌，店里面有一台很旧的老式电脑，两节柜台，可以代收话费。这种小店在慈城也多得要死，在街上走几步路就能遇见一个。这种挂了一块“中国移动”招牌的小店，有的还兼营日杂搭着个货架，货架上摆放着油盐酱醋。这种小店和陈少平本人的气质真是十分般配。
　　 虽然陈少平是老板赵发是伙计，但赵发绝不认为自己和陈少平是一路人。不过他又觉得自己和这挂了“中国移动”招牌小店的气质也是般配的。陈少平究竟和这种小店做些什么业务呢？他能做我为什么不能做？赵发越想了解，陈少平越是遮掩着防备着不让他了解。陈少平看见这种小城镇热闹地域挂了“中国移动”招牌的小店，就叫赵发停车。他下了车往那小店走过去，走得好好地，却又一回头跑过来，跑到赵发的车跟前，趴在窗户口挺诡秘地对他说，“阿发，你去——把车停得远一点……”赵发这时候心里就腾起怒火万丈！有一回赵发坐在驾驶室，双手抱臂不理陈少平，“这附近就是这里停的下，你看看四周哪里还有地方停车？”可陈少平很耐心也很坚持地说，“那你开出这条马路找地方去停，等会我出来找不见你我会给你发一条信息……”赵发便只有呼哧呼哧喘着气把车掉头开走。可等陈少平谈好了业务出来给他发信息问他在哪，他就迟迟不回应。奶奶的小气鬼，让你急死去！本来发一条信息只要一毛钱，赵发不回，陈少平只好再发一条又发一条，就去了三毛钱。赵发还是不回，搞得陈少平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他想这种时候不能考虑长途加漫游的事儿，就给赵发挂了电话。赵发要等铃声响到手机自己都受不了主动跳到他手上，才迷迷糊糊地说一句，“喔，我窝在车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