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亏你想得出来，陈老板，你好歹也是个跑业务做生意的老板，专门和马路上拉大板车的玩……亏你想得出来！要去你去吧，我站在旁边看都不好意思……”赵发说。
　　 陈少平觉得赵发这种挑剔的毛病真不好。拉板车的怎么了？你不也就是个司机？越是挑三拣四高高低低的人，越是没有赚大钱当老板的命。可在好几个地方，陈少平扯着赵发一起试试探探靠近那些歇在屋檐下的板车汉子们的时候，他们都像受到惊吓的瘟鸡一样全部起立，死死拽着板车把手，个个争先向赵发推销自己，“老板，是要板车吗……”赵发感觉非常良好，一脸讪笑用手指指身边的陈少平，“你们搞错了……我是伙计，看见没有？我身边这位，他才是老板，他要找各位……”赵发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言不发的陈少平扯走了。走出老远，赵发看见陈少平的瘦脸上都是一副卤菜店里酱牛肉的颜色。
　　 陈少平终于带着赵发走进了一家定位于大众百姓的社区棋牌室。那是在福建省三明市下属一个颇富饶的小县城里。赵发一走进这样的棋牌室，看着济济一堂，一张张桌子上，有的在玩东西南北红中白板的麻将，有的在甩着大怪小怪的扑克牌，他就由衷地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反而是陈少平，他两只手插在肩膀处脱了线的外套口袋里，东看西看，显得有些没见过大世面的呆头巴脑。
　　 赵发是喜欢打麻将的。他觉得不论赌多大的筹码，这麻将的玩法里面有很深奥很哲学的人生智慧。实在不能说赵发不是一个聪明人。
　　 赵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回站在他老子身后看麻将。赵发的老子手上有二五八筒三张散牌，他的牌势也没法组装十三烂。轮到他出牌，赵发的老子就将那二五八筒三张牌在手上拈过来拈过去，不晓得应该打哪一张？这时候年幼的赵发就缩在后面从喉咙里嘀咕了一句，“这还不晓得……打五筒啦……”赵发的老子就疑惑地拈起一张五筒，又疑惑地看看赵发，迟迟地不放牌。他心里想，“小兔崽子，怎么教你老子打抠心尖张……”赵发又阴阴阳阳地嘀咕一句，“打啦，放下去，就是打五筒……”赵发的老子就稀里糊涂把五筒打出去了。打完了五筒，赵发的老子转手就又摸了一张六筒，“兔崽子，你看……教你老子乱打！”“有什么关系，六筒不是还靠着八筒吗？”赵发还是在他老子身后，声音幽幽地说。赵发的老子回过头瞪大眼睛看看他儿子，多用了几颗脑细胞思考了一下，哈果然哈，打出去五筒，再摸六筒七筒九筒都靠八筒，要是摸一筒三筒四筒就都靠二筒，果然是打五筒最经济划算不失牌张啊！
　　 又过了两圈牌，赵发的老子又有了一六九万三张散牌。这一下，他老子没有过多思考，就拈起那张中心的六万准备打下去。“打九万啦……真是木得伤心！”赵发突然又在身后说话了，这次他没忍住，把他老子的智商感慨了一下。是啊，打了六万出去，回头再摸了四万五万不就亏大了吗？不等赵发再发话指示，他老子滴着汗收回了六万，换了九万打下去，“晓得晓得，你老子我晓得，这把牌是打九万最不失张……”
　　 赵发的老子最后就是一场麻将结束，算子结账的时候血压猛地升高，好好地从麻将桌上溜到地面上去了。送到医院不到半个小时他就断了气。那一场麻将，赵发的老子只不过是卡五毛的输了一百多个子，换算成现金是六十块不到。赵发的老子死的时候也是六十不到一点。
　　 赵发的牌技不管在哪里都是呱呱叫的，但他就是“老输记”，常打常输。真不晓得何时能翻身呢！但愿到了外地，借些别人地盘上的仙气灵气发笔小财就好！赵发这样想着。可惜外地的麻将打法和慈城根本就不一样。赵发英雄无用武之地。
　　 万幸的是全国各地的扑克牌玩法都差不多。就是稍有差别，坐上去体验几把下来，也就摸清了门道规则。陈少平就抖擞精神坐上了某个社区棋牌室某张玩扑克牌的四方八仙大桌。
　　 陈少平对自己的把控能力万分自信，但他却坚决不让赵发上桌。他说，“阿发你就站在我身边观战，我赢了钱绝不会亏待你——我输了也是输我自己的——你千万不要上桌，这个鬼东西玩起来就会上瘾……”
　　 赵发本来就不是很喜欢玩扑克牌，听陈少平如此说，就很乐意地当起了观战军师。
　　 陈少平说这个鬼东西玩起来就会上瘾真是说得一点也不错，他自己很快就在社区棋牌室玩上了瘾，赵发也看上了瘾！陈少平在社区棋牌室里玩扑克牌一路顺风顺水，连续三天都赢钱。
　　 陈少平第一天旗开得胜就赢了五百多，那第二天他怎么管得住自己的脚不往社区棋牌室走去？赵发反正没有什么后顾之忧，装模作样提醒了下，“陈老板我们还在这里呆一天啊？不前往下一站跑业务吗？”陈少平挥挥手说，“呆一天再呆一天，下一站急什么，再好的业务，也没这样的业务好撒……嘻嘻……”陈少平说着说着就递给赵发两张粉红的百元票子。赵发又装模作样地看着票子说，“哟，陈老板，我没有四十块零钱找给你……”“哎呀阿发，你跟我来这一套，吃红吃红，今天我继续赢，你继续吃红……”
　　 第二天陈少平的手气芝麻开花节节高，赢了七百多。第三天更是不得了，陈少平赢得突破了千元大界，连棋牌室的老板都惊动了。老板提着热水瓶凑过来给陈少平加水的时候，就笑眯眯地对着他竖大拇指，“真厉害，一看就知道是高手……老板何不移动尊驾到包厢里去玩玩？安静，也更刺激，财源滚滚哪……”赵发一听，马上跟在旁边积极撺掇，“是啊是啊，陈老板，你这么好这么滚的手气，真是观音菩萨给你送钱来了，到包厢里去赌，肯定赢得更多……”
　　 陈少平自从坐进了社区棋牌室的包厢，手气就开始发霉，他不到半天，就将前三天赢的钱全部倒空。这时候陈少平吩咐赵发换一个方位，从他的左手边站到右手边来。赵发出去尿了一泡，打点起精神站在陈少平的右手边守望。他眼睁睁看着陈少平开始一泻千里。他看不下去，只好走开躲到一边。一个多小时以后，陈少平哑着嗓子喊他“阿发你来……给我加点茶。”赵发提着热水瓶的手都有些哆嗦。他仿佛看到陈少平恶梦般地变成了前不久在麻将馆当常输将军的自己。陈少平现在正以一个和他从前一样壮烈的架势，一往无前地坐在桌子上甩着扑克牌，做着姓“送”的“输”记。
　　 赵发真害怕陈少平会和自己一样输到天老地荒。自己还好是卡一块的小麻将，输死也有限。陈少平现在玩的扑克可不一样，一个下午就可以输得叫你连短裤都脱下来光身爬出棋牌室的包厢去。赵发想起陈少平的种种好处，再看到他瘦筋筋的连打飞机都舍不得的一个半小老头，却在牌桌上一望无际地将人民币像天女散花一样捐赠出去，赵发差一点眼泪都出来了！大家一路同行，虽然也磕磕碰碰各怀心事，但又确实像守望相助兄弟一样。赵发忍不住开始替陈少平叫停。“少平哥，咱们今天歇了吧，要玩明天再玩……”赵发知道，对输急了眼的人，要和颜悦色说话。他头一次喊他“少平哥”。
　　 可“少平哥”这一次，终于将他赵发撂在了半道，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属于他的不归路。
　　 九
　　 陈少平很快就输得脱卵精光。他这一天没有按时给赵发开工资和发烟。在福建省三明市下属的那个富饶小县城的某个小宾馆里，他们也已经欠了三天房费。
　　 赵发心里发虚。他积极主动劝陈少平，“陈老板，英雄不论出处，好汉不提当年勇——好汉也不提当年失败——我们还是赶快去跑业务吧，这眼看着就年边上了……”
　　 陈少平像一条干瘪的死鱼一样躺在床上缩在被窝里，他眼窝深陷嘴皮发焦。他已经欠了赵发好几包烟，而且他也已经不客气地和赵发一起将他私下攒起来的利群也抽完了。他口里满嘴苦味儿，心里也苦。他好像不小心弄破了自己的胆囊，那苦味是一层一层由里往外涌。“当年失败？阿发——你看我这失败是当年的吗？分明就是眼面前！当年多少窝囊失败，我不都吞下了……”陈少平对着赵发发恨声。
　　 “那有什么办法呢？陈老板，你就再把眼面前的失败也吞下吧，我们赶紧去跑业务，我晓得，移动公司全国有名……我们赶紧抓两个饭钱房钱要紧……要不我们就提前回家吧……”赵发说出了他的心声。
　　 可陈少平怎么肯？他抬手抹一把眼角的眼屎，因为眼屎本来很自在很干燥地挂在眼角，但此刻被眼睛里莫名其妙要涌出来的液体打湿了，发涨发黏有些难受，结果陈少平搞得好像抹了一脸鼻涕，越加显出一副倒霉相，“我那些业务……嘿嘿，阿发，我那些业务，也就是在犯法与不犯法之间打打擦边球，你以为能赚好多钱？你以为我真的是有赚大钱的好业务舍不得与阿发你分享……嘿嘿……老子身份证都没有，补都不敢去补……”陈少平语无伦次起来。
　　 赵发是一个精明的人，但他骨子又还是一个极其感性的人。现在这种状况，他很想甩开陈少平自己开车回家走路算了。越耗下去，他损失得越多，这是明显的。可赵发竟然怎么也做不到就这样丢下陈少平一走了之。陈少平说的那些语无伦次的话，也叫赵发心里难受的要死！要用一个文绉绉的词儿来形容，那简直是“心如刀割”！
　　 “阿发，听老刘说，你也常在他开的麻将馆里玩两把，你也晓得，赌博输得脱卵精光是什么味道……老子就不明白，我怎么年年一年到头在外面辛辛苦苦，年年混到最后总是脱卵精光……呜呜我好想扳本呀阿发……”陈少平对赵发诉着苦水，最后再也忍不住，不顾体面地哭了起来。忍住不哭也是很难受的一件事，打湿了的眼屎反正已经糊了一脸，脸面反正也没有了。
　　 扳本！扳本！！扳本！！！
　　 赵发想起自己在麻将馆创下的连输四十六场的光荣纪录，他回味着那段时间自己日日夜夜、日以继夜想扳本的感受。他太理解陈少平眼下的感受了！赵发又想起这段日子与陈少平一路同行，虽说他是老板他是他雇的开车的司机，但不论吃的住的，他都与他一模一样，连供过观音菩萨的一个烂桔子都要热情地与他一人一半分享，跑业务没赚到钱打一份菜的时候也是陈少平一个劲地让他多吃……赵发一阵眼热鼻酸，他太同情陈少平眼下的状况了！一股热气从他丹田处缓缓地爬上来，穿过五脏六肺，穿过喉咙管，穿过鼻泪管，直冲赵发的天灵盖！“士为知己者死”、“为朋友两肋插刀”、“荣辱与共，祸福同享”……赵发又将他所能想的起来的文绉绉的词儿都在脑中过了一遍，算是为他极度膨胀的英雄主义情结再披一件增光添彩的注解外衣。然后他就豪迈铿锵地对陈少平说，“走，少平哥，我们去扳本，我借钱给你……”
　　 赵发第二次把陈少平称作“少平哥”。他主动借给他两千块钱。其实这正是这一路来，陈少平每天按时给他发工资攒下的一笔钱中的一部分。他们已经在一起跑了一个多月的业务了。陈少平输得脱卵精光时，赵发身上却还有五千多块钱。
　　 赵发借了两千块给陈少平当扳本的赌资，他也做好了这几天不但没有工资领，还要由自己垫钱来付房费、买饭吃、买烟抽的准备。赵发一直很精明，但关键时刻，他也晓得做人要硬气！不过他还是留了一手。赵发打算好了，借给陈少平两千，再刨去这几天的一切预算开销，要是等他身上的钱剩到两千这个数字，陈少平还没有扳回本来，那他无论如何要先走一步了！剩两千块是要留着回家交给小玉过年的。
　　 赵发千筹谋万规划，他是既想对得起别人，又想不亏待自己——陈少平要是真的扳回本来，还给他的又何止两千？可是，陈少平要是将他借给他的两千又继续输光了，那他欠他赵发的钱，欠他的几天工资——那几天工资也不算很少——他将来又到哪里去找陈少平讨要呢？这个问题精明的赵发不敢深度思考下去。他用他的感性英雄主义，像一块遮羞的红绸布一样，将这个问题暂时罩住了。
　　 赵发每天主动付房费、买饭，给陈少平供烟，可是他忘记了每天给观音菩萨供一个果子。那个镀了金的观音菩萨袖珍瓷器雕像，摆放在宾馆房间里朝南位置的一角已经好几天，由于几天没有人供奉，显得有些灰溜溜的。
　　 又过了三天。陈少平已经将赵发借给他的两千块又输得脱卵精光。他的人也输得脱壳变形，脚步飘起来了，脸也歪了。
　　 看见陈少平这副样子，赵发没忍心对他说那些现成话，但一想到自己借给他的那两千块钱，他心里就又像被刀尖挑了一下。赵发一咬牙，一闭眼，无语滚出两颗男儿泪。那借给陈少平的两千块钱，这几天他对他越欠越多的工资，还有这几天赵发自己垫付出去的房费饭钱烟钱，七七八八，加起来算总账的话，已经超出四千块了……做人要硬气，就是陈少平将来真的有一天来还钱，我也只要两千算了。赵发在分道扬镳的最后关头，仍旧这样豪情地想。
　　 赵发真的等不下去了，也没有钱再借给陈少平。开回家去路上还要一笔油钱呢！
　　 可陈少平就在这个时候痛哭流涕拖着赵发，哀求他不要离开他身边。
　　 “阿发，我求求你再等我两天……我晓得你也不容易，你放心，我不会再向你借钱，我已经跟我路上朋友通了气，他们明天就会打款到我账户上，明天钱到了账我就马上还你，连欠下的工资一起还，这几天你用的钱我也一分不落全还给你……阿发，你相信我，我只求你这时候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四五十岁的一个大男人，在世上也是吃米长大的，也想存点体面大家好回家过年……”陈少平说得凄凉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