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化市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寒冷。空旷的大街上，几家店铺挂上了厚实的棉门帘，偶尔在街上行走的妇女们，把头脸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来探路。宣化市中学冰封雪裹，学生们穿着笨重累赘的棉衣，提着暖壶在水房门口排队打水。郊外一座座雪山起伏在灰蓝色的地平线上，以肆意狂放的性格向远处延伸滚动，直到天地契合的地方，无尽无头的北方地区闪射着清冷。只有飘忽在半空的五星红旗，被风吹着颤抖着点点红色，给人吝啬的温暖。
　　 宣化市外出打工的人们回来了，坐着破旧不堪的面包车，散布在四面八方的乡亲们难得相聚在归途中，他们穿着刚从各自打工的城市买来的新衣裳，提着大包小包和网兜中的冻柿子，相互问候着。有的带着炫耀的性质，拿出刚从旧货市场买来的二手摩托罗拉手机，摆弄着。相互虚情假意地记着对方的手机号码。客车一进城门，他们看到自己的老婆孩子在冷风中冻成一团，翘首企盼着自己的回归，顿时心里潮呼呼地温暖。厢里移民般的打工者沸腾起来，他们在堆积如山的行李堆中寻找着自己的包裹，争着下车。场面既欢腾又沧桑，让有心有肺的人看着就心酸。
　　 宣化市中学要放假了，卞潇潇面对严寒的校园好像跌入万丈深渊透不过气来，但却毫无办法，家里有继母，虽然没有红过一次脸，但两个没有血缘的陌生女人生活在一起，总是心里疙疙瘩瘩地不舒服。顾晨曦对卞潇潇说：“别回去了，就在办公室住着吧，回家也是堵心，我会每天过来看你，假期不过是45天吗？”卞潇潇看着手腕上无数条亮晶晶的伤疤，带着很忧郁的样子说：“我和常校长要碳了，这45天我总得点炉子吧，可是他说学校没有这笔开销，如果假期里想住宿舍，自己买碳。”说完长长吐了一口气，顾晨曦说：“这个流氓，真不是人，我给你买一吨碳，再从我家找些劈材。”卞潇潇抬起乌黑的眼睛看着顾晨曦说：“晨曦，我舍不得花你的钱，何况你一个代课教师也挣不了多少钱，还要交给你母亲。你再也不要管我了，常富那个畜生不会放过你，一切都由我来处理吧。”
　　 晨曦说：“我才不怕他，大不过我回家，不干了。”卞潇潇说：“在学校我到处都是敌人，你走了我更没信心活下去了。”顾晨曦说：“你虽然身子没有属于我，但是你的心早就属于我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流氓胁迫你、欺负你。”卞潇潇说：“我不能那么自私，你眼看就要转成正式教员，成为农转非的铁饭碗了，在这个节骨眼上，我怎么忍心拖累你，你要真的为了我好，就听我的。”这时，一个教导处的女老师进来通知：“校长说了，每个人把这一学年的总结交到校长室。”晨曦拿着他和他代替卞潇潇写的《教学总结报告》走了。热闹翻腾的校园，在半天之内就变得空阔、冷寂起来，学生们大多数都走了，只剩下外地的几个，结伴到古城的大街上溜达去了。整座校园里只剩下卞潇潇一个人了，天色渐渐染成黑色，卞潇潇也不想出去买晚饭，饥肠辘辘地躺下来，歪歪斜斜蜷缩着身子，无边无际的寒冷和恐怖一直侵袭着她。她记得10年前也是这个时候，母亲留下一封遗书，然后打扮成她在舞台上的样子，一步一步地走向剧院最高的顶端。于是她痛楚的心再也无法逾越10年前的那一个冬天了，她不可避免地接近了它。她看见那个灰暗的日子像丛林猛兽一般守护在我通往回忆的路上。其实就在卞潇潇母亲去世的第二年，那个混乱的年代彻底结束，卞潇潇的母亲成了黎明前的祭品。
　　 想到这些，卞潇潇尽可能冷静、理智、不加表情地去回忆它。她尽可能使自己的描述从纷繁走向简洁。现在她依然记得，那天真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入冬以来保定市的第一个好天气。卞潇潇看见母亲脸上涂着艳丽的油彩，穿着孔雀公主的盛装，走出了家门，卞潇潇问母亲：“妈妈，您真好看，好久没有演出了，今天又登台了？”母亲平静地点了点头。两年没有演出了，她是“牛鬼蛇神”的毒蛇，她是离不开舞台的，可她不得不脱下华丽的盛装手持一把大扫帚，扭动着蛇一般的细腰清扫大街小巷，她万种风情的姿态是两年来这条街道上的人们所见惯的风景。随着飞扬的尘土，她把屈辱和尊严一起混淆于尘埃中，然后被风吹散。
　　 那些日子总是由卞潇潇来做早饭。她煮了一锅小米汤，里面拍了两个玉米饼，这种玉米面饼子一样的食物，保定市民把它叫做“玉米面窝窝”。卞潇潇在在小米汤里加了少量的碱，这使它呈现出黄金般诱人的颜色。她边等母亲边切了一碟咸菜，实在是饥饿不堪了，母亲还没有回家，自己还要上学，然后她独自一人坐在饭桌前吃早餐。卞潇潇嘴里嘟嚷着说：“真是的，这个时间了还不回家，扫了两年地，还不是每晚让人拉出去批斗吗？现在演出了连早饭也喜欢得忘了吃了。”邻居家的男同学徐旺盛来等她一起去上学。徐旺盛奇怪地问：“就你一人在家里，阿姨呢？”卞潇潇给徐旺盛搬了一个凳子，对徐旺盛说：“我妈妈演出去了。”徐旺盛说：“你妈妈就是漂亮，人们都这样夸她。”这时，徐旺盛的母亲隔着院墙恶狠狠地喊儿子说：“那么大的人了要不要脸了，和她勾结在一起能有好吗？”
　　 徐旺盛走出去粗暴地顶撞着他的母亲：“你喊什么？人家卞潇潇妈还不如你？好端端的谁也没惹着谁，别老欺负人家，对你有什么好处！”徐旺盛的妈妈大惊小怪地说：“我们家是什么人家？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她们呢？四类分子！”徐旺盛母子边说边走了。
　　 卞潇潇希望这是一个安静的早晨。她希望每一个早晨都能够安静。她在17岁的时候遥想未来，她憧憬着在池塘边盖一间小房。她一个人住在那里，只有一条路，通往河流。那条路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吃完饭，她把剩饭放到锅里，捅了捅炉火，希望母亲回来能吃上热饭。卞潇潇后来是怎样被纷扰的人声吸引到外面去的，她己经忘记了。她看见有许多人、许多的孩子都朝外面跑，只有徐旺盛一人背道而驰。她最好的同学徐旺盛逆着人群向她跑来，他挥动着手臂，气喘吁吁。后来卞潇潇想到徐旺盛在那个早晨挥舞手臂奔跑的样子像一只黑色的鸟。他一路喊着卞潇潇的名字，他们在拥挤的人群中停下，徐旺盛喘着粗气说：“卞潇潇，你妈在剧院的舞台上站着呢，好高好高！”卞潇潇好像听见自己的身体发出了粉碎性的脆响，就像它是一只被人踩破的鱼鳔。
　　 卞潇潇的母亲衣袂飘飘，如仙如幻，她的嘴唇鲜红如血，尽管站在高高的烟囱上。但依然清晰地让人看到。她的这种圣女飞天情形在后来的岁月中成为这个北方城市家喻户晓的故事。人们在讲述这个故事时反复强调一点：“那个女人就是保定市曾经最红的舞蹈家外号叫‘水上漂’的女人。”那个爬上去又后悔的女人独自站在远离大地的地方哭泣。全城的人都欣赏了她的恐惧、绝望以及贪生怕死。她站在那样一个孤立的地方就像一个灯塔，照亮了她一生的屈辱。卞潇潇仰着头，哭叫着：“妈妈，妈妈，你下来，今后我替你打扫街道，替你挨批斗！好妈妈，你下来吧，锅里还有窝窝给你留着呢！”卞潇潇母亲的兄妹都赶来了，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哭，他们飘忽不定的眼神在掩饰着自己和剧院顶端的那个女人的关系。一个男人建议说：“把她的男人找来，这是唯一的办法。”一个领导摸样的人说：“她的男人卞延寿还被关押在化肥厂的车间里，不过救人要紧。”卞潇潇的父亲卞延寿很快被破旧的小汽车拉来了，他蓬乱的头发上挂着几根青草，这个懦弱的男人看着嚎啕大哭的女儿，束手无策。后来有人递给卞延寿一只喇叭筒，卞延寿用战栗的声音通过喇叭口发出，听上去又响又尖，人们哄笑着。卞延寿说：
　　 “水上漂，你不要自绝于人民，你不要自绝于人民－一”有人在旁边喝斥道：“怎么就会喊这两句？”卞延寿又说：“水上漂，你赶快悬崖勒马！取消和人民对抗的念头——”
　　 卞潇潇看不见母亲的面孔，母亲离她太遥远，只看到她惨白的脸上涂着血红的油彩。卞潇潇始终弄不清楚这个前几年刚建设好的大剧院精确的高度，记得这座大剧院是保定市的最佳景点，父母和自己以前在这里合影。卞潇潇只是看见她母亲慢慢坐了下来，她把两条腿悬垂在了卷檐的外面。她的每一个举动如此清晰如此深刻缓慢真是不可思议。她每动一下下面围观的人群就发出一阵惊叫。卞潇潇突然扑到了卞延寿的身上，把她泪水涟涟的脸埋在卞延寿的肩头。女儿的颤栗使他晕眩，卞延寿的血就在那样一个奇怪又恐俱的时刻响应了一个亲人的呼唤：她就要跳下来了。他想。卞潇潇知道她会跳下来的，她没有别的路可走。她一步一步爬上来选择了这个制高点。那么她就没有别的路好走了。她就要跳了，就要跳了。卞潇潇看见她的母亲张开了胳膊，如春姑娘一样飞翔了，卞潇潇在人们的惊呼中闭上了眼睛。人们的惊呼像海浪一样拥抱了她。她看见母亲飞翔下来。飞翔在透明的阳光和风之中。这个对舞蹈热衷的专一艺人在她生命的最后瞬间呈现出了那么优美的一种诗情画意。
　　 但是她没有跳，掉下来的只是一只绣着蝴蝶牡丹的红舞鞋。
　　 “鞋！鞋！”几个孩子扑向大剧院，欢呼着去捡那只鞋。为抢卞潇潇母亲掉下的红舞鞋他们打起了架，扭成一团，一个被推倒的孩子哇哇大哭。警车就是在孩子们的哭声中到来的。它们凄厉的尖叫使那个白昼旋转颤抖。它们颠覆了卞潇潇对那个早晨、那个事件的记忆。穿军装和制服的人们从车上冲下来的同时，卞延寿如树叶一样坠落，他瘫坐在地上的姿式给整个事件平添了一种喜剧的色彩。他瘫坐在地上却仍然高举着喇叭，用失真的假嗓门尽职尽责地喊：“水上漂，你不要自绝于人民―——”
　　 卞潇潇听见一个声音在说：“跳吧，跳吧，就要来不及了，免得受罪。”她不知道那就是自己心里的声音。它们在卞潇潇心里轰鸣着震动着她稚嫩的耳膜。在这个人世上此时再没有什么比自己母亲飞翔的姿式更能够让她感到绝望了。卞潇潇母亲只要跨越一步就能使她摆脱苦难成为一个幸福的人。但是网张起来了，绿色的尼龙消防网张在了剧院广场的下面，云梯架起来。军人开始往上爬。荷枪实弹的军人攀缘的姿势柔韧美丽犹如某种绿色的植物。他们像迅速生长的须藤一样绕梯而上，水上漂突然换了一个姿态，比现在跳水皇后郭晶晶的跳跃姿势还要自如，砰的一生，彩衣飞荡在半空，水上漂美不胜收的身体赤裸裸摔在地上、血肉横飞。
　　 由于卞潇潇母亲自杀的行为，致使这个地区的交通中止了整整一个上午。过了许久卞潇潇仍旧不敢眺望天空，飞翔的姿式使她齿冷心寒。梦中，总是有一只鸟扑面而来，不可名状的呼啸和恐惧。卞潇潇害怕看见飞鸟。它们飞翔的坠落带着那样一种虚无和毁灭。
　　 两年后，卞潇潇美专毕业，卞潇潇必须离开这个城市和这个家了。她没有任何理由再留在这个一个人的家庭里，她就报名到了遥远的宣化市任教。卞潇潇收拾着自己简单的行装。那是她母亲多年前嫁给卞延寿时带来的一只水牛皮小衣箱。它是卞潇潇母亲的遗物，她无数次这样猜想：多年前她母亲买这个精致的小皮箱是不是就是为了留给自己？卞潇潇用四季的服装和几本书填满了这个箱子。关住它就关住了一个伤心的故事。她细细打量了自己的家，不满60平方米的地方每一寸每一厘米都洒落过她和她母亲的泪水。在那个悲伤的雨夜她走出家门，遇见徐旺盛。
　　 徐旺盛好像专在门口等他一样，他苍白的脸滴水成冰般寒冷，徐旺盛问卞潇潇：“你准备到哪里去？”卞潇潇平静地说：“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叫宣化市中学教书。”徐旺盛说：“你照顾好自己，我会去找你的。”
　　 母亲在世的时候，卞潇潇总觉得她活得是给自己丢脸，让自己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现在她的母亲走了，她便把十九岁的身子扔在车厢里的移民和行李堆中，她旁边是和她一样困顿寒冷的移民，再旁边还是困顿寒冷的移民，卞潇潇突然猛烈地战栗着，一路上她会和这样的人为伍。卞潇潇在大学时学的是美术专业，平日如果遇到什么烦恼或者心情不畅，往往用想象欣赏梵高的名画复制品《向日葵》来慰藉自己，哪怕是瞬间的回味，也能起到心理愉悦和艺术享受，但现在面对这种恐怖和寒冷《向日葵》失去了作用。她又回味德国风景画大师弗里德里西的《海上月升》来调整心境，也还是失败了。
　　 一切爱好原来在生命中都显得非常渺小。卞潇潇初到宣化市中学，那时候校长还是一个老头。他说学校没有精通音律的音乐教师，让卞潇潇跨行当了个音乐教师。十九岁的少女，面对一座古老的城市，学校的生活又是那么呆板，卞潇潇常做同样的梦：她走在桦树林里，白桦树的枝叶在她的头顶随风摇曳，婆娑起舞。天空被树枝分割成不规则的碎片，撒在她的头顶。她爬向前面一个山坡，放眼望去，云雾缭绕中木屋、围栏、牛羊若隐若现。梦中，一座散发着松香味的小木屋吸引，卞潇潇便移步朝它走去。木屋周围围着一圈松木栅栏，进入栅栏，有条曲折的碎石铺成的小径，道路两旁是毛茸茸、绿茵茵的草地。两条黄狗在草地上追赶一群小鸡；一只黄黑相间的狸花猫叼着自己的尾巴打转转；几只洁白的鹅撑着脖子，摇摆着走过来，斜着头看她，好像在问：“干什么的？”卞潇潇推拉门，只见徐旺盛坐在屋里笑眯眯地对她说：“卞潇潇，这是我为你准备的家，这里没有烦恼，而且安逸，最适合你居住了。”每次梦到这个关键时刻，卞潇潇都会惊醒。徐旺盛不是曾经对自己说过，他要她保重身体，他会来宣化市中学看她的。但是徐旺盛为什么不还来呢？他应该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半年后的暑假，卞潇潇不远万里地回到保定市，才知道：就在自己刚走了一个星期之后，徐旺盛在帮助一个工厂布线的时候，被电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