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类人生
劳动是艰苦的。今天豆地除草,明天棉地打药。我的肤色很快就变得黝黑,极像一个地道的农民。晚上拉一领小席,到麦场上睡觉,数着天上的星星,为自己的未来憧憬和担忧。左撇子大爷是我的忘年交,我们常在打麦场上聊到半夜。他向我传授各道农活的做法,我向他讲述外面世界的精彩,爷俩个有说不完的话题。左大爷也不是桃花庄的人,和我一样是个外来户,与我同病相怜。受苦人的同情心是没有止境的,我们惺惺相惜,成为莫逆。这天云遮月,气温特别的闷热,我正和左大爷合计明天相帮着给玉米追化肥。追肥不是一个人的活,得三个人才行。忽然,听到村里有叫骂声。我心里不禁一颤。我对叫骂声条件反射,因为我长到18岁的经历告诉我,十次叫骂有九次是对我家的。我对左大爷说:“我得回家看看,别又是找我家事儿的!”左大爷说:“回吧回吧,十有八九让你猜对了。”我到家门前,果然发现书记老婆正坐在离我家门前不远的土堆上叫骂,她拖着长腔,骂得有板有眼。原来,她家的鸡今天傍晚上笼时少了一只,她便一口咬定是我家的人给逮起来吃了。她周围还有不少看热闹的,都是一副兴灾乐祸的表情。说话听声,锣鼓听音,大家都听出是骂我家的,但没有人出来劝阻,倒有不少人在旁添油加醋,数落着吃人家的鸡如何不道德。书记老婆在大家的义愤填膺的声援中,更加理直气壮,骂声更高亢,语言更尖锐新鲜。我进到屋里,见母亲正坐在昏黄的油灯下暗自垂泪。我说:“娘,她也欺人太甚了,我得去和她论论理。”说罢转身就朝外走。母亲一把拉住我:“孩子,你可别出去惹祸,你弄不过人家,你像白布一样没沾过灰星儿,要被人家霉了,以后咋做人啊!”我怒火中烧,大吼一声“你别管!”甩掉母亲的手冲出屋门,站到了那群人的面前。我强压住满腔怒火,尽量把声音放得很平静说:“三姥娘,你的鸡丢了,再找找,说不定迷了路,天明就回来了。你这样骂能骂出鸡吗?”书记老婆一下就从土堆上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尖道:“我骂鸡管你屁事,你出来找啥茬?你是哪家的鸡来管我的闲事,你也配!”我说:“你骂鸡对着我家的门是骂谁的?你也别指搡骂槐,我家连你家的鸡毛也没见过,甭诬良栽赃!”书记老婆盛气凌人的跳着高叫骂道:“你奶奶的逼,小簧簧还反天了。我站在共产党的地盘儿上,想怎么骂就怎么骂,你管不着。你家门前,哪是你的家?你是从哪儿蹦出来的野种,桃花庄没有这户人家。”我对她“野种”的辱骂不能容忍,为什么我们是野种?我家来桃花庄当年也是经过公社大队同意的,是堂堂正正迁了户口入了户的,可是我们家在他们眼里永远不能见容。我说:“你说没有这户人家没有用,共产党的天下也不是你一手能遮下的,只要共产党承认,我们就是合法公民。”我的话刚刚落音,忽听身后有人断喝一声“揍他个狗日的,看谁是合法公民”,我猛转身,见书记的四个儿子已经冲到了我面前。没让我反应过来,一拳头已经揣到了我的脸上。我觉得头昏目旋,但潜意识告诉我,必须反击。可就在这时,我后背又挨了一脚,立即扑倒在地,接着就是一阵乱拳乱脚。我很快就失去了知觉。左大爷和几个桃姓以外的人把我抬回屋时,我恢复了知觉。他们劝了我几句很快就回去了。他们也怕得罪桃姓特别是书记一家人。
在我18岁的人生记忆中,清楚的记得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也曾被他们暴打过。那时候,遍体鳞伤的父亲告状无门,申冤无路,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月,最后只有忍气吞声。我深深地理解了父亲生前经常告诫我的两句话:“当心鸡毛砸破头,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母亲怕我想不开,坐在床沿上劝了我半夜。最后,从鸡窝里掏了两个鸡旦,下了一碗鸡旦面劝我吃下。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我硬将那碗面摁下肚。我劝母亲睡下了,但母子俩谁也没有睡着。今天的奇耻大辱让我想起了许多童年和少年的辛酸往事。童年时,桃姓的许多儿童包括桃花溪都是我的玩伴。书记的小儿子理所当然地成为我们的“孩子王”。他们玩“摸瞎”“作迷藏”都不和我玩,我只有站在旁边看的份。偶尔让我和他们一起玩,也总是想办法作弄我。他们去割草也不愿意和我一起,总想设法甩掉我。人都有合群性,都想摆脱孤单和寂寞,童年的我因为特殊的际遇更害怕孤单。我总能寻着他们的鞋印找到他们割草的地方。那时的桃花溪就表现出女孩特有的同情心,见我胆怯地找到他们,就欢喜地和我搭讪,在我童年的心中留下许多美好的记忆。上学后,我的成绩一直很好,一直是班级的学习委员,他们都很嫉妒我。而且,我的普通话说得好,每天早上全校同学上操都是由我喊操。在村小学里,我是出类拔萃的,但是,尽管这样,由于家族的原因,我一直没有带上红领巾,在我幼小的心灵中,这种伤害实在是有些残忍了。这一夜,我想了很多,我想找村找乡,我想讨个说法,但孤儿寡母,要钱没钱,要势没势,最终的结局我自己就看到了。我突然感到了害怕。难道我也会像父亲那样窝囊一世,最后憋屈而死?我有点后悔当初没有听校长和花溪的话,有点后悔自己的选择了。
第二天,我撑起身子下地干活。我不会这样被他们打倒,我必须为这个弱势家族争气,但是母亲却病倒了。她为我小小年纪就遭受这样的侮辱忧愤难当,一病不起。中午,我正系着围裙在锅屋熬猪食,忽听外边传来清脆的自行车铃声。接着就传来悦耳清亮的女声:“吕沙洲是在这住吗?”我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听铃声,是一辆新的自行车;听声音,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我家没有这样高贵的亲戚,也没有这样高贵的朋友。难道是花溪从学校回来了?我惊喜的钻出锅屋,但立即就失望了。外边站着一个陌生的女人,但这个女人确实很漂亮,眼睛很大,圆脸粉白,身材苗条,穿着时髦。我在漂亮女人面前有些拘束,就礼貌而胆怯地问:“你找吕沙洲有事吗?”“有事有事!”她和蔼地问:“他在家吗?”“我就是。”我说。“你就是?”她脸上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我忐忑地把她请到屋里,让她坐到一个小凳上。她环顾我这个寒酸的家,脸上有一种异样的表情。我感到这种寒酸对她是一种震撼,也感到自己心里的强烈自卑。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找我干什么。我惟恐她给我带来坏消息,就怯怯地问:“您找我是……?”听到我问,她脸上立即春风满面,自我介绍说:“我叫水灵,在乡里工作”我心里有一丝激动。水灵!在我们这儿是一个挺有名气的人物。她16岁作为知青下放到这个公社,年轻漂亮,能歌善舞,性格开朗,曾经是不少小伙子的梦中情人。我上初中的时候就听说过她的许多逸事,只是无缘得见花容。没想到高贵的水灵会来到我的家里,让我这么近距离地一睹她的风采。我心里有一种青春的冲动,立即忘记了自己的卑微,恢复了在学校时的自信。我热情地说:“您就是水书记啊,您的芳名我如雷贯耳,只是不曾有机会得见天颜,今天见到您,真是我的造化!”水灵“格格”地笑了,笑声就象一股叮咚流淌的山泉“你小小年纪很会说话,看来我选择你没错。”她说这话时透露出一种不加掩慑的得意。她的话让我产生了一种好运来临的预感,但我没有把欢欣的预感表现出来,尽量表现得很沉稳:“您选择我?”“是啊,我是分管组织的副书记,用人的事当然是我说了算。”她的话证实了我的预感,我的心激动地跳个不停,但我极力压抑住心里的激动,装作很平静地说:“我人轻言微,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能帮您做什么呢?”“嗯!”她摆摆手,不同意我的说法:“你想出去工作吗?”她问。我故作奇怪的看了她一眼:“工作谁不想,只是天上不会掉馅儿饼。”我得让她看出我希望中夹带的懊丧。她收住脸上的笑容,有点一本正经地说:“乡政府缺少一个写材料的笔杆子,准备从今年咱乡的高中毕业生中选拔一个。我跑了咱们乡初中、县一中,他们极力推荐一个叫吕沙洲的学生,正好又是咱乡的人。说一直是学生干部,在校时就发表了不少文章,还获得过华东六省一市中学生作文比赛一等奖。”我听到她历数我学生时代的辉煌,心里有说不出的自豪,矜持地说:“这是事实!”“我向乡党委作了汇报,党委研究决定你到乡里写材料。本来这个事要先通过村里的。”她沉吟片刻,用好看的眼睛和我对视了一下“只是我多少了解一点你在这里所处的环境,经过慎重考虑,觉得还是直接找你的好。”她的话在我屡经伤害的心中漫过一股温暖的大潮,心里想,党组织是多么细致周到,水灵又是多么善解人意。我心里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对共产党充满了葵花对太阳的那种感情。尽管花溪走了一个月,迟迟没有给我来信,但我还是要把这个我认为巨大的幸福写信告诉她。水灵让我明天8点到乡政府报到,我要留她吃中饭,她又环顾了一下我寒酸的家,意味深长地摇摇头。我知道她一定怀疑我管饭的能力,这使我觉得受到侮辱,但我没有强留她。
乡政府的门脸很一般,两扇银灰色的铁皮大门,门两旁是方石垒成的大垛子,垛子上挂着乡党委政府的大牌子。院子里一溜排房,都开着门。我走进挂着办公室字样的大屋子,见办公桌后边坐着一个瘦男人,看到我进来,就拖着长腔问:“干啥的呀?”我谦恭地说:“找水书记。”“水书记还没上班呢。”他把头埋进报纸里,不准备再理我。我就势坐在门边的条椅上,想在这里等她。那人在报纸后面说:“到外边等吧,这里是办公室。”我只有走出来站在门前的梧桐树下。这院子很大,长着一片一片的野草。我想,这么大一片地浪费真可惜,种上青菜既可以节省菜金,又可以美化环境,多好。我以后就要在这里工作了,将来能在这里扎根吗?能成为象他们一样的“劳心者”吗?“哟,小吕呀,怎么站在外面呀?”背后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我知道水灵来了,就转过身,搓着手说:“水书记,我来了。”“来了?好好。我带你去见见书记乡长。”说着拽了我胳膊一下,就朝前走。我在后面跟着她,从房子中间的砖道上往后走。后面还有一排房子,门前拉着铁丝,晾着衣服,空地上夹着篱笆,种着各种青菜。我想这一定是乡政府的宿舍区。水灵一边走一边叮嘱我:“见了书记乡长要大方一点,别总是萎萎缩缩的,把你在学校时的自信拿出来,你现在基本上算跳出农门了,以后的路就看你怎么走了。”我点着头,内心里充满无限感激。心里想,我与人家素昧平生,人家却这样关心我,在我缺少温暖的心中,是难得的雨露阳光,以后无论水书记让我干什么,我都必须赴汤蹈火,再所不辞,不然我何以报答人家对我的恩情?后排房子的东头站着两位50多岁的男女。男的双手叉腰,昂着头目视前方,气宇轩昂的样子。女的左手插在裤兜里,右手不断挥舞着,显然是正在和男的说事,透露着一种指点江山的大气。水灵显然也发现了那两人,忽然停住脚步犹豫一下,转过身来冲我使了个眼色,朝西边的一间屋子走去。我懵懂而茫然地跟在她后面,不知她走走停停,欲说还休是何意。那间屋子在外面看是一间,进去后才发现是三间。里面靠东墙放着一张长沙发,沙发上面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照片上水灵和一个男人并排坐着,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多的小男孩。那男的长得高大威猛,浓眉大眼,阳刚气十足。我知道这是水灵的家。她让我坐到沙发上,倒一杯茶给我,胸有成竹地说:“在这等一下。”我说:“不是去见书记乡长吗?他们不在?”她笑了,教导我说:“你看到东面那两人了吗?男的是书记,女的是乡长,他们正在研究事,看样子正说到关键处,我们贸然过去不太好,还是等一等。你以后在乡里工作,要学会察颜观色,学会把握分寸。分寸把握不好,你很难在这里站住脚,千万记住!”我们在水灵家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在她的询问下,我把自己的详细情况给她说了,她对我的遭遇给予了深深地同情,对我的才情说了一句让我意想不到的话:“你的气质和能力让我很崇拜你!”我一下愣住了,不知怎样去接她的话,有一种既惶恐又飘飘然的感觉。是啊,我不应该总是妄自菲薄,在学校我不是很灿烂吗?自己的价值是靠自己去实现的。我发现水灵白净的脸上,现出了一片淡淡的红晕,像一朵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这一刻那种少妇的成熟不见了,有一种少女的青春稚气。她伸头朝外看了看,回头对我说:“走吧,书记乡长回屋了。”书记乡长接见我时,说的话就象一个模子刻出来。先是说久闻大名,乡里为你开了几次会,很慎重,看重的主要是才。以后要好好工作,前途无量等等。书记接见后只是说你去见见乡长吧就忙别的了,乡长接见后还详细安排了我的工作,并交代水灵给我安排一下办公的地方。水灵把我领到那个大办公室里,对那个瘦男人说:“尤秘书,这就是吕沙洲,你给安排一下办公室。”尤秘书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就说:“呕,你就是吕沙洲?对不起,对不起,刚才不知道是你。”又对水灵说:“水书记,闲办公室是没有了,除去公安员那里自己一个办公室,您看?”水灵很爽快地说:“那就抬张办公桌过去,和公安员一起办公。”
这才是整篇文章里的精华!!!!!!
主人翁长期压抑在“身份”,“编制”里被视为异类,时时刻刻都在幻想着有朝一日能走出那困境,为了自己的目标,平时不得不自卑地忍让有一切,包括自己的爱情,自己的业绩......一而再再而三的忍让,换来的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望和打击.当人性的自尊受到极限的打击后,正如鲁讯先生说的那样: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灭亡!
通篇小说无处不在的呐喊声中让读者听到了警告: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但愿阎王那里没有等级、没有“身份”、“编制”,在那个世界我不再是异类,能做一个被确认的小鬼足矣……一种反嘲讽的手法作为总结性的结尾,让人深思又让人欲哭无泪.......
问好作者!
我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但愿阎王那里没有等级、没有“身份”、“编制”,在那个世界我不再是异类,能做一个被确认的小鬼足矣……一种反嘲讽的手法,作为总结性的结尾,让人欲哭无泪.......
一篇那人寻味的小说,对苦苦挣扎在生活底层的描写到位,非常细腻的人物心里刻画,是学生学习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