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的脸瞬间拉成了问号，两眼直直地瞪着小马。
　　 小马正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就在这时一个女高音把打斗推向了高潮：“快，把他裤子扒下来！”
　　 欧阳这才听出，黑暗深处还藏着个男人，正虚情假意地求着饶。
　　 “小马！”
　　 看不清车间主任的脸，但车间主任的声音听上去像暴雨前的闷雷，能震死人。
　　 “大家快出来，新工人来了！”
　　 小马对着黑暗深处大叫，叫得很响，但很柔和，像扔过去一团棉絮似的。
　　 犹如打开了鸭棚，女人们衣衫不整、叽叽嘎嘎嘻嘻哈哈地从黑暗里潮水般地涌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提着裤子的男人。
　　 就在这时灯一下全亮了，来电了，男人一眼看见车间主任就站在面前，吓得赶紧拎着裤子夺路而逃。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车间主任对着走在最前面的刘玲玲吼。
　　 “搞好关系呗！”
　　 欧阳听出这就是刚才的女高音，女人四十多岁，眼睛鼻子长得不怎么样，但凑在一起还挺有韵味的，能让人看上瘾，说起话来溜滑得每个字都像滴着油。
　　 起先欧阳不明白搞好关系是什么意思，一直到后来才清楚这话背后所深藏着的玄机。
　　 “刘玲玲，你们、你们——”
　　 “我们怎么了？”
　　 刘玲玲站成了一把大茶壶，茶壶嘴对着主任，其他女人迅速在主任的周围形成了包围圈，一个个摆出我是流氓我怕谁的架势上下地扫瞄着主任。
　　 “你们、你们——”
　　 面对着眼前野马似的这群女人，主任把想说的话生生地憋进了肚子里，一挥手，扔下欧阳走了。自从脱衣事件后主任就秉承“好男不与女斗”的信条，事实证明这信条让他省了不少麻烦。
　　 鱼有鱼路，虾有虾路，女人们早打听到了欧阳的来历，主任一走就迫不及待地围了上来，人人的眼睛里都飞出两把刀来，把欧阳上上下下剐了个遍。
　　 欧阳孤独地站在中间，被剐得遍体嶙伤，正在不知所措时又听到了女人们毫无顾忌的“悄悄话”：
　　 “怎么大学生也干这种事？我以为就我们贱呢！”
　　 “大学生怎么啦，大学生也是人，脱光了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唉，最倒霉的是她妈了，吃辛吃苦地供她上学，没想到她竟把书读到屁眼里去了！”
　　 “……”
　　 长这么大欧阳从来没听到过这么粗的话，还都是冲着她来的，就像大冬天掉进了冰窟，冷得疼彻心肺，她赶紧把脸转向小马，来前主任交待过，小马是这群女人的头。
　　 小马一脸木然，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
　　 这一看欧阳突然发觉小马很年轻，一把能掐得出水来，那张脸迷迷糊糊的，就像从来没睡醒过的样子，用这样的人来管理这群女人，欧阳立刻明白了厂领导的用意，不用担心他和这些女人之间会有故事。欧阳不得不大声问小马：“组长，我的师傅是谁？”
　　 没想到小马把手向女人们一指：“你自己挑吧！”
　　 刚才还冷着脸向欧阳拍砖头的女人们突然一齐兴奋起来，毫不掩饰地围了上来，性急的甚至动起手来，活抢活夺地把欧阳往自己车弄里拉。
　　 这个地方还是第一次来新人，没事谁敢往这酱缸似的地方派人？带徒弟累，但话说回来，带徒弟有津贴，虽然不多，但那也是钱哪，再说理论上学徒期是三年，实际上半年都用不了就能帮师傅干活了，有便宜谁不想沾？！
　　 正撕扯着，突然传来刘玲玲的一声断喝：“放手，你们绑票啊！”
　　 女人们立马缩回了手，站成了一圈木桩。
　　 欧阳这才算看懂了，小马不是这里的头，真正的头是刘玲玲，急着想捞根稻草上岸的欧阳本能地走到刘玲玲面前：“刘师傅，我就跟你学吧！”
　　 刘玲玲脸上立刻放出光来，迫不及待地一把就把欧阳拉进了自己的车弄。
　　 女人们阴沉着脸散去，怨恨的眼光绕过刘玲玲直扑欧阳。
　　 看得出，女人们不敢跟刘玲玲争，欧阳以为自己找到了一棵大树，但欧阳恐怕连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刚进门就把除刘玲玲以外的所有女人全得罪完了。
　　 这些女人是不那么好得罪的！
　　 女人们的报复是六月里的债，来得很快。
　　
　　 4、
　　 细纱机锭子的转速每分钟高达一万多转，别说接头了，一般的人想抓住纱管再把它从锭子上拔出来没点超人的本事还真玩不转。
　　 一直到第三天，欧阳才接上了第一只头，那只头还是开花的，按规定得掐断重来。
　　 与视线平行的粗纱架留着空隙，空隙中不时闪过女人们幸灾乐祸的眼神。
　　 欧阳只顾低头跟纱管比拼了，什么也没看见，倒是小马，变得有些不安起来，有事没事就吹哨子，提醒女人们回到自己的车上去。
　　 小马什么都不怕，小马就怕出事，来这个班组之前武装部长曾跟他交待过，管理这么个地方，不出事就是有功，小马把这句话当成了座右铭。
　　 女人们之所以没对欧阳采取进一步的行动不是怕小马，是怕刘玲玲。早看出苗头有点不对的刘玲玲曾在更衣室恶狠狠地告诫过女人们：“谁要敢动我徒弟的一根毫毛，我就要她的好看！”
　　 刘玲玲是个说得到做得到的人。
　　 女人们在等待着机会，这机会终于让她们等来了。
　　 机器的噪声太大，平时喊救命都不会有人听见，但总得交流吧，于是只好另辟捷径。
　　 每部细纱车的车头上有三块牌子，一块红的、一块黄的、一块绿的，每块牌子代表着不同的意思，平时牌子全是平躺着的，红的竖起来时代表机器出问题了，机修工就得往这车赶；黄牌是召唤落纱工的，说明纱管满了，得落纱了；绿的是给预备工准备的，看到绿牌就知道这位内急了，得去替换她。
　　 刘玲玲在的时候只要牌子竖起来没人敢召之不来的，但再横的人也有横不起来的时候。
　　 刘玲玲已经跟自己男人打了好几年的离婚官司了，法院同意判离，但事情搁在了财产分割上。先是为了一副铺板的归属，后来是为了女儿的抚养费，一来二去，拉锯战打成了持久战。
　　 男人知道女儿是刘玲玲的命，于是就把女儿当筹码藏了起来，这些日子刘玲玲就像掐掉了头的苍蝇满世界找女儿，终于让她打听到女儿被男人藏到台州乡下去了，于是带上一瓶以洗马桶老垢为借口从化工间要来的硫酸跳上长途车就直奔台州搏命去了。
　　 没有了师傅的欧阳开始独立挡车，因为是新手，小马就让她管只有别人一半的锭子，另一半让预备工轮流去管，有时头断得多了小马还会时不时地过来帮一下手，就这样欧阳也只能勉强应付，好在刘玲玲临走前告诉她，自己很快就会回来的。
　　 基干民兵集训，小马得离开三天，离开前小马临时把生产组长的头衔让给了扫花衣的老头。
　　 在这个工段，老头是除小马以外唯一的男人，平时活干完了老头也会帮小马穿个锭带换个齿轮什么的，也算半个熟手了，三天的时间很短，小马不想为这事去看车间主任欠多还少的脸。
　　 欧阳很清楚自己来这里的原因，所以平时她从来不竖绿牌，上班前也不喝水，只在吃饭经过食堂时才抓紧时间放掉包袱，好在实在不行了还有师傅和小马。小马走的第二天她正好来了例假，没法坚持到吃饭，二个小时后她不得不竖起了绿牌。
　　 一看到欧阳车上竖起了绿牌，女人们突然全体变成了斜视，都不朝欧阳的车看了，预备工连走路都低着头，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丢了东西。
　　 事情还没完，一上班每部车就开始接二连三地竖红牌，把本来就手艺夹生的老头忙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头也没空抬地被女人们从这头拖到那头，脚底就差按个风火轮了。
　　 欧阳突然看懂了，这是场精心准备好的恶作剧。
　　 血，顺着大腿一路奔进了鞋子，然后再越过鞋邦滴到水泥地上，像一串扎眼的省略号。
　　 欧阳不得不抓把花衣一路擦过去，等她抬起头来时飞舞着的粗纱又打断了一批头。看着罗拉上此起彼伏越滚越大的棉团欧阳的鼻子一下灌满了醋，想哭，但没哭成。
　　 擦了水泥地就她就没时间擦眼泪了。
　　 那天欧阳没完成指标，别人的纱管拔下来一个是一个，白白胖胖的，她那纱管拔下来象跳芭蕾舞的小女生，纤腰细腿不说，还血迹斑斑。
　　 平时面团样的老头创记录地发怒了，冲到欧阳面前夹头夹脑就是一阵狂风暴雨：
　　 “别以为我是代理生产组长就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了，告诉你，这三天我就是老大，我才不管你大学生不大学生的，明天要是还这样，我就……”
　　 老头潜台词里隐含着的威胁是致命的。在这个组里平时老头是棵草，可以任人踩踏而不用说声对不起。欧阳知道，卑微者一旦有了报复的机会，会把这机会放大到你无法想象的极致，就像一枚过了河的卒子。
　　 “呕，洗澡去了——”
　　 女人们敲着脸盆用力踩着木拖板手舞足蹈地从欧阳身边绕过，毫不掩饰报复成功后的喜悦。
　　 泪，终于如决堤的洪水从欧阳的眼中飞流直下。
　　
　　 5、
　　 欧阳不知道刘玲玲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那时还没有手机，要联系只有打电报。欧阳不知道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犹豫了很久她走进了厂部值班室。
　　 武装部长接待了她。
　　 欧阳：“我能换个地方吗？”
　　 武装部长：“不能！”
　　 欧阳：“如果局里同意呢？”
　　 武装部长：“局长办公室主任让我转告你，没有人能救你，能救你的，只有你自己！”
　　 一瞬间，欧阳的眼中风起云涌，她的脸白了，白得很彻底。突然她明白了，办公室主任其实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只是装着糊涂而已。
　　 活，是一种承受，不管好坏，你所做的一切都会得到报应。明白了这一点以后，欧阳就再也没有找过任何人。
　　 回到家欧阳用塑料布给自己做了条裤腿装着橡皮筋的短裤，在短裤里铺了厚厚的几层棉花，又找来了一瓶云南白药。第二天穿着肥大短裤吃了云南白药的欧阳准时走进了车间，但让她没想到的是，迎接她的却是小马。老头只当了一天的生产组长就寿终正寝了，武装部长连夜就把小马从集训营里拔了出来，放回了车间。
　　 一切，又回到了从前。
　　 几天后刘玲玲胜利凯旋，女儿带回来了，遗憾的是那瓶硫酸没派上用场，少了点预想中的悲壮。
　　 看到欧阳惨白的脸和可以挑螺蛳的下巴下班时刘玲玲什么都明白了，她用身子堵住了更衣室的门，更衣室有门没窗，刘玲玲把女工们堵在了门里：“给我坦白交待，我不在的时候你们有谁阴损过我徒弟了？”
　　 问话时刘玲玲不停地晃动着手中那瓶已经打开了盖子的硫酸，做出随时准备泼出去的态势。
　　 女人们不敢吭声，一齐看着那瓶高悬在自己头顶的液体炸弹和无处可逃的更衣室，眼睛里写满了恐惧。
　　 那天她们洗完澡回到更衣室时发现，在欧阳更衣箱下方的地上汪着一滩暗红色的血，旁边扔着一团浸透血的回丝，回丝上沾着血块。女人们呆住了，半天没人吭一声，那些血一下子冲刷掉了她们报复后的快感。
　　 心虚的女人们把眼光转向了欧阳。
　　 欧阳上前一把夺下了刘玲玲手中的瓶子：“师傅放心，她们没这胆！”
　　 刘玲玲疑惑：“那你——？”
　　 欧阳：“这几天书看得多了没睡好！”
　　 见问不出什么正逢顺风顺水的刘玲玲也只好落篷：“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谁要敢亏待我徒弟，让我知道了，我就立刻让她脸上鲜花盛开！”
　　 女人们立马松了口气，出门时拜佛似地看着欧阳。从那以后欧阳不用竖牌子也会有人硬把她往厕所里推了。
　　 女人们很直观，女人们也很感性，她们的脑子里只有一根筋，筋的两端连着好和坏！
　　 但日子不是女人，日子是洋葱，当你一片片剥下去时，总有一片会让你泪流满面。
　　
　　 6、
　　 那天被扒掉裤子的男工是通风组的大张，按理说这事不但不雅，还违反了劳动纪律，可车间主任看见了就当没看见似的，就因为他是大张。
　　 每个厂总有几个连一厂之长都要让三分的工种，通风组就算一个。通风组管着全厂的供热、供汽和制冷，拿捏着全厂生活和生产的要害，最简单的，他说今天炉子坏了，没法供洗澡水，就这一句话，工人们能把厂长堵在办公室里下不了班。
　　 大张是全厂有名的花花太岁，为这毛病老婆已经来吵过几次了，每次他的声调都要比老婆高八度：“我不抽烟不喝酒，就这点嗜好，还不让？别把我逼急了，我拳头上可没长眼睛！”
　　 知道自己不是对手，老婆只好偃旗息鼓。
　　 没了老婆管束的大张就成了这个工段的常客，其他车间的女人他不敢碰，会碰出事来的，这里的女人碰了没事。
　　 自从欧阳来后他就又瞄上了，几次嬉皮笑脸地往跟前凑，欧阳没理他。出师不利的大张火了，放出话来：“什么东西，不就是一个处理品吗，还真把自己当盘菜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她的头皮硬还是我的功夫硬！”
　　 断头率开始直线上升，小马找不出原因，欧阳告诉他，这全是因为供汽不足产生静电造成的，小马把技术员找来，技术员看了看温湿度计说在正常范围里。女人们立刻明白，这是大张捣的鬼。
　　 小马去找过大张，大张非但不承认，还气势汹汹地让小马拿证据出来，拿不出证据就到厂部告他，小马只好败下阵来，看着漫天飞舞的断头脸皱成了一团旧抹布。
　　 人最怕的，是温水杀蟹，连挣扎的理由都找不到，几天以后，女人们终于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