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天，日子过得就像撕碎的纸片，飘撒了一路。
　　 两伊战争打响的那年定单突然一下增加了几倍，老机器有不少是日本人留下的，更新势在必行，厂部决定，派欧阳和设备科科长一起到青岛去采购新机器。
　　 临走的那天已经退休的刘玲玲特地赶了来，鬼鬼祟祟地把欧阳拉到一边，说你不能再等了，已经等成老姑娘了，别再等成个老太婆事情就僵掉了，不敢找本地的就找个外地的吧，最好找北方的男人，听说北方男人大气，这次正好是个机会，千万别错过了。
　　 刘玲玲还是刘玲玲，刘玲玲口无遮拦地让欧阳保证，绝不把自己的过去告诉将来可能跟她结婚的男人：“记着，男人自己可以不正经，但对女人，绝对要求是没开过封的，南北都一样！”
　　 欧阳的心凉了又热：“都已经跟世界接轨了，从前的生活问题还会成为问题吗！”
　　 刘玲玲恨不得把欧阳从梦里掐醒：“外国才几百年历史，跟五千年差着老大一段路呢，你想，爷爷跟灰孙子辈的人坐在一起能说到一处去吗？”
　　 欧阳不以为然：“这跟五千年没关系吧！”
　　 刘玲玲急得差点下跪：“就算我求你了好吗？”
　　 欧阳勉强点头。
　　
　　 9、
　　 遇到方宇纯属偶然，那天欧阳一个人上街，青岛的建筑很美，带着欧陆风情，街道也很干净，欧阳看傻了，忘了回宾馆的路，一个开车的中年男人热心地把她送回了宾馆，来而不往非礼也，于是欧阳请他在宾馆的大堂喝咖啡。
　　 方宇属于那种自来熟的人，两个小时的咖啡喝下来他们已经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了。
　　 方宇的妻子几年前死了，他在结婚前不知道妻子的家族有遗传缺陷，45岁是道坎，这个家族没人能逃脱这个魔咒。妻子死后方宇不想再待在原来的地方，于是就从东北南下到青岛开了家公司。
　　 分手时两个人都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
　　 采购是个很累人的活，从看样到发货环节多得就像女人脖子上的项链，一环扣着一环，欧阳和方宇的交往也就像项链似的断断续续地连接了半年，当欧阳最后一次离开青岛时方宇捧着一束鲜花赶到了轮船码头，他问欧阳，要不要我在大庭广众下向你下跪求婚。
　　 欧阳吓了一跳，一把拉住他：“你了解我吗？”
　　 方宇笑出了一脸的皱折：“一个大学生，又是现任厂长助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吧！”
　　 想说的话几次涌到嘴边都让刘玲玲的恳求堵了回去，但在跨过轮船渡桥时欧阳还是没忍住：“顺便问一句，你有处女情结吗？”
　　 漫天的惊叹号夸张地铺展在方宇那张很男性化的脸上：“你以为现在还是中世纪？”
　　 方宇的直率瞬间轰塌了欧阳构筑了二十年的心理防线，刘玲玲警告的话她没听进，有关北方男人大气仗义的论断此刻倒浮上了心头。欧阳决定把自己四十多年的历史一页一页地翻给方宇看。
　　 有些话说出来就会变味，最好是能写成文字，欧阳选择了最古老的方式——写信。
　　 在航行的日子里，欧阳每天早晨看完日出就躲进船舱写信，信很长，很像总结报告。路途上遇到了涌，欧阳把胆汁都吐了出来，但吐完后还是继续写，她已经停不下来了。
　　 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日子，欧阳在甲板上看到了一群真实的海燕，欧阳突然就想起了那三个女同学。
　　 一瞬间，欧阳有了一种想撕掉信的冲动，但刚想动手时她又犹豫了，离开大一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难道社会还在原地徘徊没动？欧阳不相信恶梦会复制。
　　 船刚靠岸欧阳就把信投进了信箱。
　　 刚跨进家门方宇的电话就跟过来了，说半个月后就赶来与欧阳登记结婚。她问他信的事，他说没收到，他说不管发生什么他都会来的，他说他知道，错过一次，就意味着永远。
　　 女人们得到欧阳要结婚的消息退休的和没退休的全赶来了，像嫁女儿一样帮她张罗。欧阳一再恳求她们把动静弄小点，但女人们不依，闹得就差登广告了。
　　 已经回乡的车间主任也托人带来了口信，说定下日子一定要通知他，这杯喜酒他非喝不可。平时没一句废话的老厂长也变成了祥林嫂，见着欧阳就问：“你想要几天假？说，我批！”
　　 半个月过去了，方宇没来。女人们让欧阳别急，大小也算一个公司的老总，那能一抬腿就走人？
　　 一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有消息，好象这个人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女人们劝欧阳到青岛去找，欧阳说这不是在演拉郎配。
　　 终于，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欧阳等来了方宇的电话，那声音听上去一点弹性都没有，就像在听读字软件。他说信早收到了，他想说服自己不去介意，为这他抽掉了整整一条红中华，也抽掉了最后的感觉。他请欧阳谅解，因为他是中国男人。
　　 欧阳什么也没说就挂断了电话，她知道这时说什么都已经没有必要了。
　　 她想回家，静下心来慢慢地独自舔伤口，但每一个碰到她的人都会热情洋溢地问她几时结婚，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于是找出原来局办公室主任的名片，给他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想去桐乡，但不当厂长，只当技术员。主任说你来了再说吧！
　　 得到消息的女人们把欧阳堵在了办公室，刘玲玲逼欧阳交出方宇的地址：“我当面去问问他，他自己是二手货，凭什么还要别人是刚出炉的！”
　　 欧阳问：“问了又怎么样？凭什么他一定要娶我？”
　　 女人们被问住了，女人们其实心里也明白，在周围人的眼中，男人和女人在自己家以外的床上干同样的事，男人是风流，女人就是下贱了。
　　 女人们不断地猜测是谁烂了肚肠，把这事捅出去了，她们甚至义愤填膺地发誓，一旦找到那个坏种一定油炸了他！
　　 女人们不知道这个祸是欧阳自己闯下的，如果知道了，她们肯定会把她骂死的！
　　 就在欧阳交上辞职报告的那天小马来了。
　　 小马一本正经地说欧阳姐你别难过，我娶你！
　　 欧阳笑了，笑出了满目的酸楚。欧阳说小马你别犯傻，你这一辈子永远只能是我最好的弟弟。小马还想坚持，欧阳把他推了出去，然后关上门独自一人把自己下半辈子的眼泪都预支了。
　　 临走前欧阳去看了刘玲玲，隔老远就听刘玲玲在教育女儿：你书读得好不好我不管，就是不许你跟男同学在一起，像欧阳阿姨那样的事你只要犯一次，你这一辈子就算完了！
　　 欧阳在门口站了好一会最后还是走了。也许，刘玲玲是对的，人生没有回程票，如果有，她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
　　 她把自己梳理了一夜，太阳出来时欧阳抖落了一身的惆怅，毅然拉起拖箱向长途汽车站走去。
　　 桐乡，在企业家们聚会的地方，一直到现在，人们还经常可以看到一位很有韵味的中年女人，她说话很平和，只有在她笑的时候，你才会发觉一丝苦涩始终挂在她的嘴角。
　　 有人说，这是老姑娘才有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