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还没放学，张辉果然要了辆出租车，拉着杨伟停在了学校门口。张辉拽着唐诗上车，开始唐诗不想去，杨伟开开车门说，老同学，别光知道死干，走，进城潇洒潇洒。唐诗只好拍拍身上的粉笔末上了车。唐诗和杨伟上师专时是上下届同学。杨伟师专一毕业，靠家庭背景转了行，很快混到了副镇长的位置，成了唐诗的领导。开始两人并不太熟。有一次张辉请杨伟到家喝酒，邀魏校长和唐诗作陪，酒桌上说起来才认识的。杨伟和唐诗就有了共同话题。张辉请客本来是想巴结领导，想不到平白给唐诗认了个同学。当杨伟左一声老同学，右一声老同学喊的时候，张辉按捺不住有点醋意地说，杨镇长，您和唐诗不过是个“表”同学，哪恁些话说？来来喝酒。张辉的意思是同班同学是“亲”同学，上下届最多是个“表”同学，离您杨镇长的心远着呢。
　　 到了县城，车直接开进了“渔港”大酒店。这里虽然偏僻，但生意很好，院子里停满了大大小小的车。进了包间，柔和的灯光，低缓轻慢的音乐，伴着淡淡檀香的芬芳，营造出温馨诗意的气氛。时间还早，张辉说，杨镇，等着菜咱玩几把？杨伟笑笑。张辉就让服务员拿了副扑克。让唐诗玩，唐诗说不会玩，兜里也没带钱。张辉说，唐主任你别“老鳖一”了，和领导当牌亏不了，输了算给领导送礼，赢了算领导给咱发奖金。唐诗说确实不会，也不想要领导的奖金。张辉就拉上司机，三个人“五一五”（五元、十元、十五元）开始“斗地主”。
　　 唐诗没事儿，就闲转悠。他一抬头，见包间门梁上写有“君子好逑”四个大字。这地方竟有《诗经》里的名句，唐诗觉得怪高雅的。再扭过脸看门背面的四个字，唐诗高雅的感觉一下子荡然无存，这四个字是：“有求必应”。三人斗了一阵子，菜端了上来。各自盘点，张辉输了七十，司机输了三十，杨伟正好赢了整整一百。司机小声嘟囔，这一趟车我算白跑了。张辉说，算给领导送礼了，再说谁让咱手气背？不中一会儿让杨镇请咱个啥节目。
　　 几个人喝了两瓶白酒，吃了饭。张辉结了账回来和杨伟耳语了句什么，两人就勾肩搭背前面走了。唐诗和司机像是局外人跟在后面。他们来到酒店桑拿部前厅，张辉边换鞋边说，我和杨镇洗洗澡，你俩洗不洗？唐诗和司机说不洗了，能真的让领导破费？他俩推门进去，里面就飘出女人的轻软笑声。司机对唐诗说，这里有个按摩小姐嫩得一掐一股水，他俩都看上了，经常来。唐诗问，俩人都看上了咋办？你说咋办？当然是紧着领导上，张校长喝“刷锅水”了。唐诗感到一阵憋闷，说，走，咱到外面透透气儿。
　　 没多久，他俩就出来了。张辉喜咪咪的，杨伟显得闷闷不乐的样子。把杨伟送回城里的家，唐诗他们赶回泥河镇。路上，张辉说，城里的小妞味道就是不一样，不像自己的老婆趴上去像踩烂稀泥，没有一点感觉。司机说，咋看杨镇长不高兴？张辉笑笑说，他呀，今晚不知咋弄的，像他的名字一样了。司机问，咋讲？张辉说，“阳痿”了呀！唐诗也不禁笑了起来，心里说，这回你张辉可没喝“刷锅水”。
　　 六
　　 这一天，平静的校园传出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一个好消息是镇里准备给教师发两个月的工资。大部分老师欢欣鼓舞，也有老师反应冷淡，说本来是我们该得的有啥好高兴的。这两年大家已经忖出来，一年基本发两次工资。一次是麦收之后暑假之前，农民交公粮的时候；一次是年根月底憋到水不流的时候。另一个不好不坏的消息是镇里准备给学校盖学生寝楼。泥河镇中学是座老学校，据说清光绪年间就有了这座学校。历经百年沧桑，文化底蕴深厚。当年建校发轫者，是当地的大地主张乾坤和八个绅士，现在学校办公室门口和房檐下铺的几块青石板上的碑文，依稀可见当年建校的历史痕迹。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全省兴起“普九”热，镇里集资盖起一座教学楼，其它全部是七十年代中后期盖的瓦房，已破旧不堪。其中一排，瓦板糟损，房坡塌陷，多次被定为危房并查封。住校学生女生住在没被封的瓦房里，男生寝教合一，白天课桌当课桌，晚上课桌当床铺，急需一座寝楼。
　　 这两个消息，是新上任的镇党委白书记下午到学校转了一圈后传出来的。白书记是在副镇长杨伟陪同下，把黑色桑塔纳停在魏校长办公室门口的。恰逢课间，几个不知轻重的学生围着桑塔纳敲敲打打，老师也夹着书本站在教室门口看热闹。白书记在魏校长办公室坐了会儿，等到上课，几个人到教楼前后比画了一阵子。临上车走，白书记拍拍魏校长的肩膀说，魏校长你放心，我老白是不会白说说的。
　　 白书记走后，魏校长立即召开了班子会。魏校长显出少有的兴奋说，白书记一上任就到咱学校，说明书记对咱学校的重视，重要的是他解决了长期困扰我们的工资和学生寝室问题。白书记也是教师出身，看来他不但是教育内行，而且很了解咱教师的疾苦啊。老冯说，听他说的比唱的都好听，连镇干部工资都发不出来能轮到咱？听说光镇里外债就欠几百万，他白书记一来就屙出钱来了？别又是雷声大雨点小，小刘担心地说。小刘爱人也是教师，人家“一头沉”的教师赖好家里有二亩地，不愁吃的，他连吃的都成了问题。张大毛笑着说，小刘，要相信革命相信党，不要悲观嘛，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唐主任，明天就进城考试了，毕业班的钱收啥样了？魏校长问到这，其他的人都马上安静下来。唐诗说，差不多收齐了，各班就差一两个。工作不好做啊，一说收钱学生像炸了窝。老齐兼一班班主任，诉起苦来。俺班有个学生叫朱向阳，学习啥也不会，在班里男女生都喊他“猪、象、羊”，就这样一个学生娘那个×，这时聪明起来，放学时他在黑板上写了一行字：谁交这一千毛上吊费，×谁的娘！叫我又好气又好笑。魏校长说，班里有一两个“茬子”，就不要逼得太紧，慢慢做工作，这钱收得毕竟不“官”啊。明天带考我就不去了，这两天趁热打铁我得催催白书记，带考主要由张校长负责，有啥事及时和我联系。张辉看一眼唐诗说，在城里晚上带考老师没事干，不让唐主任出个节目？就是，每年都是照本花光，今年唐主任可不要舍不得啊！张大毛不热不冷地饶了一句。往年这钱都是张大毛收的，今年魏校长不知咋想的让唐诗收了，张大毛总感到心里不平衡。魏校长说，到城里你们看着办吧，不过不要太浪费。
　　 七
　　 中招考试最后一天，小冀惶惶张张跑到镇政府白书记办公室，把正在商量事的魏校长喊出来。魏校长问小冀，有啥事？小冀说，刚才唐主任打来电话，说齐老师班那个叫朱向阳的学生没考完试人就不见了。魏校长进去打个招呼，就一瘸一拐匆忙打车进了城。
　　 考点比较分散，学生和带考老师就散住在考点附近的小旅馆里。昨天晚上，学生陆续回来后，张辉就迫不及待地召集带考老师，说昨晚在小饭店没玩好，今晚领大家开开眼界，到“渔港”玩个大型的。除去报考费、带考费、车费、住宿费，又给带考老师每人买了毛巾、香皂等用品，加上昨晚吃饭花的好几百，唐诗算算，里除三外除四剩的不多了。唐诗是真心疼啊，花钱像流水似的。三百多学生收了三万多块，唐诗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想，这三万多块钱，该是农民用多少滴血汗换来的呀！他眼前仿佛出现了这样的情景：某个学生家长，东挪西借仍没拼凑够数，最后咬咬牙扛起一袋口粮卖了。
　　 唐诗推辞说，张校长，要去你领着去，我还得招呼学生不要乱跑。张辉顿了一下说，也中，你把钱给我拿千儿八百，好给人家算帐。唐诗从提包里摸出五百块钱说，就剩这些了。张大毛不相信，说，不会吧，摸摸身上有没有。说着就往唐诗衬衣兜里摸。果然又摸出三百块。唐诗忙说，这是剩的车费没给人家完。张辉说，车费回去给不耽误。说着一把把钱夺过来攥到手里。
　　 知道朱向阳不见了是在临进考场前十分钟。其他考生正在进场，老齐才急惶惶来到考点发准考证，发到最后发现缺个朱向阳。老齐慌了神，急忙去“渔港”找张辉。在空调间里，张辉正和几个人玩扑克，老齐看到其中还有一个穿警服的胖子。听老齐说了之后，张辉点颗烟说，丢不了，你找唐主任先到街上找找。没等老齐走，张辉就催那个胖子说，李队，该你出牌哪！
　　 到另外一个考点找到唐诗，老齐后悔地跺住脚说，唐诗我真糊涂啊。
　　 昨天晚上，他们到“渔港”大酒店，拣好酒好菜排排场场要了两大桌。吃饱喝足等其他人走后，张辉把老齐拉到背旮旯里说，老齐今晚咱俩不走了，就住在“渔港”，让你开开荤。老齐多喝了几杯，就晕晕乎乎住了下来。睡到半夜，一阵敲门声把他惊醒，开开门，一个穿透明纱裙的小姐像一只蝴蝶飘到了他的床上。老齐吓得不敢再往床上去，说你、你要干啥？小姐噗嗤笑了，嗲声说，老帅哥我吃不了你，看把你吓的，来，咱俩好好玩玩，保准叫你舒服开心。说着就要往老齐身上扑。老齐赶忙往后躲，说别、别俺老婆还在家闲着呢。小姐马上变了脸色，说，老男人装啥正经，姑奶奶还不稀罕陪你玩呐。说着摔门而去。老齐蜷曲在床上没有了睡意，支着耳朵惟恐再有人敲门。黎明困意袭来，不觉就睡过了“站”。
　　 老齐捶住自己的头一再抱怨：都怨我都怨我，我要跟学生住在一起，提前点名发准考证，“猪象羊”这个兔崽子也不会跑丢。老齐提起朱向阳恼得咬牙恨。唐诗说，老齐，事出来了抱怨谁都晚了，还是给魏校长说一声，咱们一起想想办法。
　　 八
　　 紧靠学校后面是一条河，叫泥河。泥河镇就因此河而得名。
　　 泥河其实算是一条季节河，夏天雨季来临，河水暴涨，有时能冲刷到学校的院墙，淹没河坡里农民辛勤垦种的不规则的小块作物，毁灭他们一季额外收获的希望；其它季节流水潺潺，变成温顺的小溪流，有时到冬季会近于枯涸。麦收后下了一场大雨，泥河两岸显得非常润朗，寂寞了一冬一春的河流有了水开始一路欢歌东去。唐诗躲开校园的燥闷，拿了本泰戈尔的《新月集》，独自在河坡里蜿蜒的小径上漫步，享受河风的清爽。
　　 从城里回来唐诗难得这样独自清净一会儿。又一届毕业生送走了，就像成熟的庄稼又收割了一茬，至于产量如何只有等等看。丢失的朱向阳也总算找到了。唐诗找块草地坐下，呆呆望着河水。听人家说，这条看似普通的泥河，里面还藏有几个惊心动魄的古老传说呐。新莽时王莽追刘秀，刘秀人困马乏，口渴难耐，后面又有急如星火的王莽追兵。这时刘秀恰巧跑到泥河边，看到一河清水，人马一气儿竟喝了个底朝天，解了渴，刘秀才得以逃脱。王莽的人马撵到，望着喝干的河底，抹着干裂的嘴唇，只好眼看着刘秀绝尘而去。刘秀坐上皇帝后，没有忘记泥河的救命之恩，就赐名为“饮马河”。隋唐时，英雄罗成因中反贼刘黑闼奸计，马踏淤泥万箭穿身而亡。至今在泥河河畔，还有一座罗成衣冠冢存在，当地人都叫罗成坟，向世人无言诉说着那个千古流传的惨烈故事。为纪念罗成，人们又把饮马河改名泥河至今。唐诗仰脸看看天上的流云，又看看脚下汩汩东流的河水和茵茵绿草，不禁感慨万千。金戈铁马，千古恩怨，世事纷争都会随着这流云这流水而流去，人也会像这茵茵河边草，枯了又绿，绿了又枯，生生不息。啥模范呀，职称呀，工资呀，升官发财呀，唐诗顿时感觉到这些都轻如尘埃，甚至不如尘埃。
　　 找到朱向阳是在郑州火车站。当老齐精疲力竭，几乎丧失信心时，猛然在售票大厅墙角，看到了满脸灰垢睡着了的朱向阳。平时朱向阳不学习还捣乱纪律，搅得班里鸡犬不宁。按老齐的话说，叫“一个老鳖沾得满锅腥”，看见他就烦，总想把他提溜回家。在没有找到朱向阳前，老齐突然觉得朱向阳可爱起来。除了学习差纪律差外，朱向阳热爱劳动，清理垃圾池、替老师干个活他都跑到前头。朱向阳，你在哪里啊。老齐心里无数次这样喊。
　　 朱向阳是单亲家庭。父亲在郑州打工盖楼房，不慎从架子上掉下摔成残废，母亲忍受不了清苦的生活远嫁他乡。为了供养向阳上学，父亲坐在轮椅上，在街上摆了个修鞋摊。向阳的父亲把半月的修鞋钱，勉强凑够一百给了向阳，向阳只交给齐老师五十。剩下的齐老师也就没逼着要。朱向阳想，长这么大还没坐过火车，没见过把父亲摔残废的郑州啥样。那天朱向阳一早起了床，偷偷跑向了火车站。同住的同学还说，朱向阳，你起这么早还想考个头名状元呀！朱向阳出走的事情，惊动了镇里和教育局领导，责令齐老师和负有领导责任的张辉写出深刻检查，在全体教师会上作了检讨。
　　 几只山羊，刚才还在河坡悠闲地各自啃着青草，转眼间却相互抵起架来。大概它们是为了争啃青草而发生了战争吧。唐诗想着，就走到它们中间劝起架来。这时，听到了宋词喊他的声音。宋词说，找你一圈，谁知在这转呢，走，魏校长找你有急事。
　　 九
　　 魏校长面色凝重，一边抽烟一边踱着步。魏校长一般不抽烟，更不轻易在屋里踱步。见唐诗进来，魏校长关上门说，唐诗，咱收毕业班的钱花啥劲了？唐诗把大致情况说了。魏校长很生气，拍住桌子说，又是把钱这样遭践了，去年让张大毛收，拿着钱和张辉一起花干花净，今年不让他经手了还是这样。魏校长脸变了形，鼻子眼都错了位。唐诗说，魏校长，其实我也有责任。魏校长说，现在不是责任不责任的问题，有人把咱们给告啦，说是乱收费。唐诗心里一咯噔，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谁告的？唐诗问。谁告人家还给你说说？明天局纪检组派人来调查，你我都想想看咋应付，一会儿我给班子其他人也透透气，好统一口径。唉，事儿真多。魏校长重重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