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刚结束，校园里开进来一辆白色面包车。车门打开，先露出脑袋的是老黄和小牛，最后走出一位架着眼镜，文质彬彬白白净净的三十多岁的男子。老黄介绍说，这是咱局新调来的纪检组王组长。王一帆——杨伟赶紧上前握手，说，你这个家伙不吭声咋混进了教育局？王一帆笑笑说，你杨大镇长又来学校视察，搞瞎指挥？岂敢，岂敢，你王局长百忙中到俺乡下有啥重要指示？杨伟故意把组长喊成局长。王一帆就顺着说，检查一下你杨镇长整天搞的啥名堂。这时，王一帆看到站在一旁的唐诗和宋词，就主动上前打招呼。宋词说，王班长当官了就不认识老同学了？上师专时，王一帆是唐诗宋词的班长，为帮助唐诗把宋词“挖”到手，他这个老乡班长没少出点子。毕业后听说王一帆进县委当了秘书，这几年各忙各的就很少联系。王一帆和杨伟也比较熟，曾一起在一个办公楼里办过公。
　　 快中午的时候，杨伟对王一帆说，王局长，要不咱进城吃饭？王一帆说，在这随便吃点算了。杨伟就对张辉说，张校长，快给泥河酒店安排个空调间，别让别人占了，你得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表现。泥河酒店是泥河镇最好的酒店，杨伟张辉是常客，吃完就背住魏校长记学校的帐，哪学期也要吃喝几千块，有杨镇长的签字，魏校长干生气。
　　 班子里唐诗、老齐、张大毛和张辉，杨伟和三位客人，满满围了一桌子。唐诗不想来，是王一帆硬拉来的。让座位时，王一帆坐上座，又几次强拉唐诗坐在了自己身边。王一帆对杨伟说，杨镇长，你可别介意，唐诗俺俩可是亲同学，坐你这个表同学上座了。杨伟说哪里哪里，脸上显得很不自在。唐诗没有意想到，就是这次坐错了位置，杨伟心里给他划了一道，瞅机会使了出来。
　　 喝了两瓶酒吃了饭，王一帆说，今儿镇领导学校领导都在，上午老黄小牛俺仨问了情况，调查了老师学生，也做了笔录，魏校长有病我们就不见他了，多收毕业班学生的钱他肯定负主要责任，回去跟局党组研究后再作处理。说到这，王一帆对杨伟说，你们镇也忒胆大了点，没钱建寝楼就不建，乱收学生的钱，这不是硬往高压线上撞吗？杨伟脸色显得很难看，说，镇里现在塌几百万的窟窿，还顾不住自己的屁股，上哪弄钱去？你王局长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想这个拙门，能眼瞅着学生还住教室里？
　　 杨伟振振有辞，王一帆唇舌不让。都是副科级，肩膀头一般高，谁让谁？最后不欢而散。
　　 十三
　　 连续一个月没下雨了，天热得让人窒息。树叶整日耷拉着头，教楼楼顶浇的沥青晒化了，顺着漏水斗往下滴。各班教室前后窗都打开，还是热得要命，整个三层教楼像三格巨大的蒸笼。初一、初二学生正进行期末复习。老师和学生像装在蒸笼里的馒头，每个人都被蒸得汗流浃背。教室里没安电扇，有的拿着扇子，有的用书本不停地呼嗒呼嗒扇，扇到脸上的仍然是燎人的热风，根本无济于事。
　　 下课了，老师学生个个像刚出笼的热馒头，争着到树阴下透透气。天热得这样厉害，张辉的老婆“卷毛”高兴了。张辉的老婆长了头自然卷发，整天炸蓬着，学生背地都喊她“卷毛”。她身材矮胖，脸色黝黑，扔到煤堆里认不清面目，太阳的黑晒对她丝毫不起作用。一下课，“卷毛”就赶紧把冰柜推到教楼下，学生马上围了一大堆。满满一冰柜冰棒、冰水、冰淇淋一会儿告罄。“卷毛”喜咪咪数着满把票子推着冰柜走了，身后留下冰棒冰淇淋皮、冰水瓶，狼藉一片。抓卫生的小刘多次嘟囔，这边刚打扫完，那边又恢复了原状。有不少老师看不上去，就掫小刘说，你没刨刨根罪魁祸首在哪？小刘心里清楚，校长夫人谁敢惹？就忍气吞声，睁只眼闭只眼算了。魏校长在时，张辉老婆还有所顾虑，从没敢把东西卖到教楼前，这样一来“卷毛”就肆无忌惮了。
　　 宋词和几家住校户怕辛苦垦种的菜旱死，正提着桶一桶一桶浇水。还没有浇几桶，水管突然没了水。宋词种的几棵甜瓜，刚坐了几个瓜妞就遇上了卡脖旱。宋词和几个浇水的老师去找学校炊事员张大赖，张大赖说是张主任叫把水关的。张大赖是张大毛的堂兄，在学校伙上当炊事班长兼采买。宋词他们几个气呼呼的找张大毛，到处找不到。这边“卷毛”不冷不热地说，就一毛吊子菜，值当费学校的电钱？再说，停不几天菜都得毁了，浇个啥球？宋词他们要和“卷毛”理论，“老精”和几个老师把他们拉到一边劝道，一个泼妇跟她说恁些干啥，不怕丢身份？学校眼看都是人家的了，咱都沦为了打工的，你们瞎气个啥？再说不断水学生都喝水了，人家的冰棒咋卖？
　　 宋词他们脖子憋几憋，没有说出话来。上课铃响了，几个人没进教室，干脆回住室凉快去了。
　　 十四
　　 唐诗和张辉等几个班子成员去看了趟魏校长。
　　 看魏校长是唐诗、老齐提出的，张辉、张大毛还不大情愿。
　　 租了辆出租车，买了一箱方便面，一提饮料，几斤香蕉和两袋奶粉。魏校长家住泥河镇最偏远的一个小村，曲曲拐拐的土路走了近半个小时。平时魏校长吃住在校，很少见他回家，就是偶尔有事回家，也是等学生放学，骑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其它地方都响的破自行车回去，第二天没等学生起床一早就来了。唐诗看着坑坑洼洼的路说，魏校长腿脚不方便，这么赖的路不知他摸黑咋走的？一车人沉默不语。
　　 到了魏校长家，三间破瓦房，土院墙塌了半截，旁边堆了几顶旧砖。院墙和砖缝里长满了杂草。进了屋，魏校长躺在当屋小竹床上，脏兮兮的破吊扇在头顶有气无力地呼嗒转。看到他们几个来了，魏校长要坐起来，唐诗赶忙又把他扶躺下。魏校长要他们几个坐。几个人瞅了一圈就两把掉了背靠的椅子，没地方坐，张辉坐了一把，老齐坐了一把，其他人坐在小竹床上或粮食袋上。魏校长又喊老伴倒茶，魏校长的老伴在灶房说，正烧呢。
　　 魏校长得有脑血管硬化和冠心病。那天感到头晕回家，第二天早上起来，扶着门框差点没摔倒。医生说，如果摔倒造成脑血管破裂，不要命也得落个半身不遂，得好好在家休养。魏校长说，学校的一摊就交给你们几个了，我怕就这样了。说着，魏校长两眼噙满了泪花。几个人就安慰了几句。
　　 魏校长又问了学校的情况，唐诗大致说了。唐诗没敢说局里准备处理他的事。正准备走，魏校长老伴一手端一摞碗，一手掂一个暖瓶进来了。魏校长的老伴看上去老得多，完全是一副农村老太婆的打扮。唐诗说，嫂子，别张忙了，俺几个还得回去。魏校长老伴说，大热天来了不能连口茶都不喝？走出大门，魏校长又把唐诗喊了回去。魏校长握着唐诗的手说，唐诗啊，你不要泄气，在没正式宣布之前你还有机会，我咋看张辉他不是当校长的料，他要是执了政，咱这百年老校可真的没希望了。这一段我琢磨，告毕业班收费的事一定和张辉他们有关，你可要小心啊。唐诗说，老校长我心里清楚，您就安心养病吧。
　　 回来的路上，气氛比车里面的空气都沉闷。好人不长在，祸害一千年啊。老齐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打破了沉闷的气氛。哎，张校长，我咋看魏校长家和你家比起来一个像贫下中农，一个像地主老财呀。张辉撇撇嘴说，地主老财咋啦，现在不是提倡少数人先富起来，谁富谁光荣，谁穷谁狗熊，我这是积极响应党的号召。
　　 十五
　　 下午快放学时，唐诗安排完明天的期末考务工作，小刘说有电话找他。唐诗拿起电话，是王一帆打来的。王一帆让唐诗马上去局里找他，有事跟他说。
　　 王一帆找我有啥事？唐诗回到住室对宋词说。宋词说，不是好事就是坏事。唐诗笑了，说，这几年哪有好事？好事雨滴下得跟磨盘也轮（淋）不住咱。说不定这回王一帆想提拔你当校长呢。宋词说。不蒸馒头争（蒸）口气，浇水事件浇起了宋词的争胜心。说着，宋词把借赖货的两千块钱拿了出来。唐诗接过来又抽出五张递给宋词，说，这五百块还得留着跑职称哩。
　　 唐诗怀揣一千五百块钱，坐上了进城的公共汽车。一路上，他翻来覆去揣测王一帆找他到底有啥事。还是学校乱收费的事？这很有可能。王一帆是纪检组长，找谁准没啥好事，没听人家都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纪检要谈话。是真的像宋词说的有啥好事？这也有可能。王一帆是老同学，而且那天在泥河酒店不欢而散后，他还专门又拐学校坐了会儿，宋词当真不当假地“侃”了一句：老班长高升了，别把老同学忘脑后呀。也许他真的放在心上了？唐诗想起王一帆临走说的一句话：台湾作家李敖说过，如果有些位置你不争，让坏人争去，岂不是纵容坏人做坏事？唐诗怀揣一千五百块钱，不管是好事坏事他要争一争。
　　 见唐诗来了，王一帆赶紧让座倒茶。王一帆笑着问，老同学教学那么忙还没忘写东西？唐诗愣了愣，看着王一帆。你写过一篇《敢问农村教育路在何方》的文章？王一帆提醒道。唐诗这才想起，前一段出于对农村教育现状的忧虑，酒后曾写过这么一篇东西，修改后投给了市报《教育导刊》。见解独到，鞭辟入里，切中时弊郑局长看了大加赞赏，尤其是文章中提到的农村教育投入不足，乡镇为主管理教师弊端凸现问题，郑局长说尖锐而深刻，令人惊醒。王一帆说得兴致勃勃。郑局长结合这篇文章，在局党组会上传达了中央有关农村教育改革文件精神，说这篇文章很及时，很有超前意识。唐诗插嘴说，你罗嗦一串子，到底让我来干啥？会后我一看作者是你，给郑局长一说，他非要见你，说想不到咱身边有这样的人才，教师队伍真是藏龙卧虎啊。
　　 王一帆出去一会儿，又回来说，郑局长还在忙，办公室围了一堆人，咱等会儿再见他。唐诗问，老同学，俺学校那事咋处理的？王一帆说，这事你别操心了；不过我犯个自由主义跟你透个气，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局里也理解学校、老师的难处，几个月不发工资老师总得有个买菜钱吧？王一帆往唐诗跟前坐了坐接着说，民不告官不纠，告家还是你学校内部的人；至于咋处理老校长等几天会有结果。唐诗说，天晚了我就不去见局长了吧？我最怕见领导了。王一帆说，多跟领导接触接触有好处，有人想接触还没机会呐；别装傻了，在学校埋头干使死你，谁知道？现在想干点事，能力占百分之二十，机会占百分之八十，甚至还多呢！唐诗说，见局长总不能空手吧？唐诗摸出怀里揣的一千五百块钱。王一帆说，俗了不是，你不了解郑局长，送钱他不吃这一套，送点小米呀，黑干菜呀之类的兴许他高兴。
　　 人都打发走后，王一帆领着唐诗敲开了郑局长的办公室。唐诗忐忑地进去了。王一帆介绍后，郑局长很热情地和唐诗握手，说，哦，原来是咱们的笔杆子呀，坐、坐。郑局长四十多岁，头有点歇顶，两眼炯炯酷似俄罗斯总统普京，显得沉稳而干练。郑局长问了学校的一些情况，和唐诗一起探讨了农村教育形势，两人的许多观点不谋而合。最后，郑局长对王一帆说，像唐老师这样的人才我们得好好培养培养啊，走，时候不早了，咱吃饭去，我请客。
　　 十六
　　 早晨的空气稍微湿润凉爽一些，人们和万物得以暂时的喘息。太阳升起来了，但还没有到灼热的程度。学校趁这个机会正在进行期末考试。
　　 试场和周围的一切显得异常安谧。这时，一阵人车的嘈杂声打破了校园的宁静。监考老师都不满地隔窗往外看，见一群人扛住铁锹拿着瓦刀，直奔老师们开的小菜园。后面突突跟着一辆小四轮车，车上装满了砖，车头上昂首坐住泥河村支部书记张强。唐诗正在巡考，不知咋回事就忙过去问情况。张强指挥着这群人铲的铲，薅的薅一会儿把菜园践踏得一塌糊涂，并不理唐诗的茬。张辉、张大毛也过来了。张辉对唐诗说，唐主任，镇里给咱盖寝楼今天扎根脚，一会儿镇领导还要来举行奠基仪式，老师的小菜园毁就毁了，要服从学校大局嘛。唐诗说，这乱糟糟的不影响学生考试？张辉说，考试能比建楼的事大？你让监考老师把门窗都关了不妥了？唐诗愤愤地转身走了，听到身后有人惊喜地说，咦，谁还种了几棵甜瓜……
　　 张强向魏校长问罪后，知道是白书记让多收这几十块钱盖寝楼的，由问罪变为坚决支持，带头把钱交了。连张强这样的人物都交了，知道顶不住，其他学生家长大都陆续交了。多收的钱由镇财政所专管。张强就上窜下跑，把这个大活揽了下来，又转手包给了二蛋。二蛋是村建筑队的工头。这里面的曲曲弯弯班子里除张辉张大毛外，唐诗和其他人并不知道。
　　 唐诗清楚地记得，收钱那阵子学校和老师作多大难啊。有的老师跑到学生家里做家长的工作，好话说了一箩筐，甚至还违心地说什么，学生交钱盖寝楼是为学生好呀，等等。尽管这样，还是有不少学生转学的转学，不上的不上，最多的一个班原来七十多个学生跑了二十多个。唐诗想起自己上学时，书钱真便宜呀，尽管人穷，但都上得起学。那时，每到交书钱的时候，娘就教唐诗这几句赖词：柏叶落，柳叶圆，老公鸡下蛋再交钱。话是那样说，没等柏叶落，柳叶圆，没等老公鸡下蛋，娘就把从老母鸡屁股里抠出的一块五毛钱包好，塞进唐诗的书包交给了老师。那时杂书也少，一本语文，一本算术；作业本是娘用黄烧纸缝制的，一杆铅笔用得剩个笔头还不舍得扔。但那时觉得上学很有意思，在学校做完作业，高高兴兴回家吃饭，轻轻松松上学，有时还在野地里疯玩一阵子。唐诗有时觉得真不知道是时代进步了，还是倒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