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小说】爱跳房子的槐米
她家的那块坡地,离家不到一里路,就在豆村塬的半坡上。这豆村塬是朱家塬向北延伸的一段。朱家塬自连结汤峪乡和小法仪乡的汤小公路往北,至豆村塬这一段,塬顶的边缘到塬底基本都是齐刷刷笔直的土崖,土崖背上随处可见郁郁葱葱的侧柏。那黄土塬蜿蜒到这里时,塬身突然断裂形成一条唤作小北沟的沟壑,形似一个巨大的人工燕尾槽。这小北沟深阔大致有十余米,东西长近有二百米,满沟里尽长着野生的侧柏和洋槐树,沟顶两边到处是枝桠茂盛的柿子树。小北沟以北至槐芽镇,塬顶边缘到塬下平川的坡度逐渐变缓,被当地人开垦出一层层的梯田。那一层层梯田,远看就像是登上塬顶的一级级台阶,每层台阶不过有丈余高。下层梯田与上层梯田交汇的土塄坎之处,一些地方已经成为附近村人去世之后安葬的坟地。
槐米走过小北沟上的土堤,一转弯就到她家的地头了。那片坡地只有半亩大小。槐米妈正在另一端地头,背着身挥动小镢头砍挖剩下的一点包谷杆;她大弟在地中间弯着腰,正向架子车里装包谷棒。槐米走到大弟旁边,“给你吃这。”她一边说一边从笼里拿出西红柿和黄瓜递给大弟。大弟被似乎突然出现的槐米吓了一跳,直起身看看槐米,又瞅了瞅另一地头的妈妈,低声说,“你咋才回来?小心咱妈收拾你!”说完,也不伸手去接槐米递过去的黄瓜西红柿,又俯身去捡拾包谷棒了。槐米将柳条笼放到架子车旁,一手拿着一个黄瓜西红柿向她妈跑去。老远她就喊:“妈,你歇歇气,我来砍包谷杆。”
槐米妈停下手里的活儿,转身看见槐米,冷冷地说,“你跑地里来干啥?你去接着耍,等啥时候耍够了你再回家。”槐米妈个头不高,身材有些发胖。本来不到四十岁的女人家,繁重的体力劳动使她显得有点疲惫,看起来却像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她的剪发凌乱干涩,上面粘着几片细长的包谷杆叶;满脸的汗水,也被包谷杆叶划拉出一道道的印子。
槐米不敢直视她妈冷峻的眼光,“妈你累了,你先吃点黄瓜西红柿,剩下的包谷杆让我砍吧。”说着她就一手伸过去,要抢过妈妈手中的小镢头。
槐米妈并没有松开手,稍微用力往怀里拽了一下。槐米却被拉扯得差点扑倒在地上,她顺势双膝一弯,跪倒在包谷地的软土里,另一手拿着的黄瓜西红柿也都掉在了包谷杆上。槐米妈见状似乎略微吃了一惊,小镢头也从手里滑到了地里,责怪地问:“看你能弄啥?摔疼了没有?”
槐米装作龇牙咧嘴的样子,嘴上却说“没事没事。”她揉了揉自己的膝盖,起身踉踉跄跄地过去把地上黄瓜西红柿捡起来,在袖口上擦拭掉土渣后,塞到妈妈手里,自己却趁机拿起小镢头砍挖起包谷杆来。对于女儿这种平日里惯用的瞒天过海的小聪明,槐米妈当然心里明得像镜子一样。可小孩家的这种做法,会使得父母在哭笑不得之余,往往是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只能不了了之。天底下有哪一个父母,会咬牙切齿地将孩子恨之入骨呢?槐米妈瞅瞅手里的黄瓜西红柿,又看看弓着身子卖力砍挖包谷杆的女儿,扔下一句“你就滑头的很,看你这么贪耍,干脆就别上学了,还不如回家来好好地耍呢”,转身去地中间帮儿子给架子车里装包谷棒了。
地里剩下的包谷杆不到半分地,没多久槐米就砍挖完了。她直起身喘气歇息时,抬头瞥见了上一层土塄坎上的一座新坟。她凝神看了一阵子。那是槐米去世不久的奶奶生命尽头的栖息之所。奶奶在世时,常夸扬槐米,说她聪敏好学,作文也写得好,将来肯定能考上学,飞出这黄土塬下的村窝窝。每当奶奶这样说的时候,槐米就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北面坡塬上凤凰台的传说,更是幻想着自己能变成那只来去自由的凤凰。梦一般的幻想里,她肋生双翅,有百鸟陪伴着,在五彩霞云的缭绕之中,她惬意地翱翔在蓝天之上,渐渐地向远方飞去……可眼下呢,自己并没飞出村庄,还在地里像母亲一样挥汗如雨地干着农活,常给她讲传说故事的慈爱奶奶,却已经与她阴阳两隔了。想着想着,槐米不禁鼻子一酸,几乎要流出眼泪。她赶忙揉揉眼眶,过去给妈妈和大弟帮忙。
由于那坡地水土易流失,肥力不足,因而包谷棒都不大,差不多都长到一拃来长,就已经没后劲再长大了。槐米家半亩坡地产的包谷棒,总共就能装两架子车多。槐米妈已经拉回去一车倒放在前院廊檐下,地里剩下的刚好装满一架子车。槐米帮妈妈将装满包谷的架子车拉到地头路沿后,一家三口又进到地里,将砍倒的包谷杆一捆一捆地抱出去,堆放在地头的土塄坎边上。她这才抢到前头,自己把着车辕,一家人连推带掀地拉着架子车回家了。
刚回到前院,槐米就见大房的门洞开着,二弟却偎着那堆包谷棒睡着了。木猴就在他的左手边,右手仍松垮垮地握着鞭子的木柄。槐米将架子车往包谷堆跟前一放,顾不得卸下车上的包谷棒,赶忙把二弟轻轻搂起来抱到她南面的小房间炕上,给他脱了布鞋,用薄被单盖好肚子,这才出了房屋。
来到前院,包谷已经卸下,大弟在收拾架子车。槐米并没有见妈妈的身影,大概是去后院厨房了。槐米看看一堆包谷棒,又望望天空,转身去了后院。后院的土墙外,是一溜一丈来高的土塄坎。塄坎向南一直延伸到朱家塬的萝卜城下一带,往北则随豆村塬的地势逶迤到大北沟沟边;沿着塄坎从槐米家后面北行二百来米,有一孔生产队里废弃的砖瓦窑,砖瓦窑前原先的晒砖场地,已在夏季承包责任田时被开辟成了碾麦场。那塄坎顶上的边缘,隔三差五地生长着一些柿子树,塄坎的斜坡上是密匝匝洋槐树以及迎春花一类的灌木丛。斜坡底下是从南面机井铺设过来的沙石水渠,那水渠由于年久失修,有些渠段已经老化,淌水的时候水流会从这些地方渗漏出去。水渠外侧至一条宽土路之间地带,是原来生产队栽种的白杨树林。那条宽土路,是村子南北交通的主干道,也是朱家塬一带人去槐芽镇赶集时的必经之途。沿宽土路向北,就是这一带平川上的千亩良田;离槐米家后院向南不足百米处,宽土路东侧有一个蓄积雨水的涝池。涝池东侧靠近那道土塄坎,另三面的岸堤上挺立着十几株一搂粗的高大柳树。
槐米趴在后院墙上,看见西边的太阳刚落在一棵大柳树枝杈上。那枝杈就像一个巨型的弹弓架,红灿灿的太阳就好似一枚被发射出去的亮晶晶的弹球。一阵阵知了的叫声从柳荫里远远传来,涝池里青蛙的三两声咕呱咕呱的鸣唱,让槐米几乎陶醉了。太阳距离远方的西山顶还有两丈多高,她估摸着也就五六点钟的样子。正琢磨要不要到前院去剥包谷壳儿呢,就听见妈妈在厨房里喊她,“槐米,今天你得是有成绩的很,啥活都不想干了?”
透过厨房正对着后院的小木窗,槐米看见妈妈正在案板上切菜,就走近回答说:“妈,咱家就那么一点包谷,晚上一会儿就剥完了。”她顿了顿又说,“我有点事,想出去问一下我春兰姐。水缸我已经添满水了。”
“就是你作文得奖的事吧?你就爱显摆得很。”
“哦。”听见妈妈已经知道获奖的事情了,槐米到不好意思再说啥,嘴里含混地应承了一声。她估计是和她在同一学校上四年级的大弟告诉妈妈的。过了会,再没见妈妈言语,槐米就回到了自己的小房间。看见二弟还在熟睡,被单已经被他蹬得乱七八糟的,她轻轻地把被单往他的肚子上曳了曳,重给小家伙盖好;接着从炕席底下翻出一沓写过字的作文纸,在里面挑来选去看了一会儿,从中拿出几页,小心地叠成小方块,揣进裤兜里;又到供奉奶奶灵位的供桌上拿了一盒火柴,这才轻手轻脚地出房间去了前院。
前院不见大弟的人影,估计也是偷空耍去了。槐米就径直走到小菜圃,摘了一根黄瓜,一个西红柿,两条豇豆,两个四季豆。等到上了村路,她并没有向南走去赵春兰的家里,而是扭身往北面坡方向去了。
她顺着小北沟北侧的缓坡路,一直走到奶奶的坟前。坟头堆起的新土上,零星滋长着几根低矮的杂草。中间一溜插栽的柳木棍,基本上都成活了,扯出一尺多长的新枝条。插别在上面的纸扎花圈,经过长时间的风吹雨淋日晒,大都变得失色而且皱巴巴的。坟堆四周栽植着镰把粗的侧柏树,在夕阳的斜照下,显得肃穆而安静。槐米叹了口气,她将手里的蔬菜瓜果,一样样摆放在坟前,低声呼唤道:“奶奶,我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还好吧?我给你带来了咱家自己栽种的菜,这些都是你原先最喜欢却又舍不得吃的东西呢。”
槐米并不十分清楚,她可敬可爱的奶奶的灵魂,能否在地下听见她的话,并在冥冥之中看见她这个长孙女略尽的一点儿菲薄孝心,但她心里确实是迫切期待的。她经常听到,妈妈和叔伯婶娘们在去村里神庙敬香的路上一起闲聊过,像奶奶这样在世时对人经常积德行善的老人,下世后灵魂都会升到天仙居住的宫殿里,而不会下到阴曹地府去遭受上刀山下油锅等种种酷刑的折磨。她想,也许这时候奶奶就在遥远的天宫里看着自己吧。
槐米想到这里,去近旁找来一根枯枝,在坟前地上画了一个筛子大小的圆圈,然后双膝在圈外跪了下去。她从裤兜掏出那几张折叠起来的作文纸——是她那篇作文《塬上凤凰台的记忆》最初的底稿。她把叠起的作文纸,一张张铺展开,用火柴点着放在那圆圈里烧起来。她心里默默地祈祷着,“奶,我的这篇作文获奖了,你孙女有点出息了,希望你在那边也能替我高兴呢。你不是经常夸我么,那以后你一定要暗暗地帮我把学习搞好,保佑我能考学顺利。到那时候,我才能真正变成一只凤凰,从咱这村窝窝飞出去,到外面更精彩的世界里飞翔。当然,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我到时候已经是凤凰了么,想飞到哪儿就自由自在地飞到哪儿,我会经常买些你爱吃的东西,飞回来到这里来看望你。你要是真能听见我的心里话,就赶紧显显灵,让我心里也踏实些。”微弱的火光,映红了少女槐米那张秀气、淳朴而又天真的脸庞。她乌黑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即将熄灭的火光,期待着奇迹的发生。一股坡塬上的野风吹过,有几片纸灰真的飞了起来,它们打着旋飞过柳树枝头,又晃晃悠悠向远处的天空飞去。看到这情景,槐米激动地连连磕头。她曾听婶娘们说过,这纸灰飞到天上,就表明去世亲人对后人供奉的祭品很喜欢受用,以后必定会保佑祭奠人心愿实现的。
火光熄灭后,槐米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粘的土和草渣。她想,奶奶一定会保佑自己实现愿望的吧!槐米对着远方金灿灿的太阳深深吸了口气,她彷佛看见奶奶站在金阳五彩斑斓的光晕里,正向她笑眯眯地招手呢。
槐米静了静神,眼睛除了还在冒金星外,奶奶早没了踪影,太阳距离西山顶却只有一丈来高了。坡底下的房屋,在茂密树木的遮蔽下,只露出屋脊上的一砖半瓦。每家每户都升起了炊烟,那烟雾随风在游散着,渐渐就互相纠缠到一块去了,慢慢地将村庄和树木笼罩起来。她并没立刻返身回家,而是沿着坟地所在的塄坎边,继续向北走去。
沿途的塄坎坡地,所种植的包谷、黄豆、绿豆已被农人收获回家了,地边塄坎沿随处可见堆放的包谷杆。有几户人家,正吆喝着牲口趁傍晚天气凉爽的时间在犁地、播种小麦,几个小孩举着像红旗一样的包谷杆,在追逐疯跑嬉闹。经过他们身边时,槐米都打招呼问候了一句。走出不到二里地,槐米来到了塄坎的尽头。那里也横亘着一条大沟壑。它和南面的小北沟平行分列在豆村塬上,犹如天上凭空掉下来一辆巨大的马车,在地面上砸出的两道深长的辙痕。它与小北沟的身长相差无几,只是躯体的深阔都在二三十米,当地人称它为大北沟。它的南北两壁是直楞楞的土崖,土崖顶上以及沟底树木很少,只有稀稀拉拉的一些洋槐树,但它的沟底里,却茂密地生长着绿茵茵的半夏、柴胡、麦冬、苍耳、野枸杞等中草药。因此,当地人有个头疼脑热、腹胀积食等小毛病,也会常常光临此地以解燃眉之急。
顺着沟壑上的土崖边沿过去,大北沟的北面就是凤凰台。凤凰台是豆村塬向北的延伸段,在此处塬顶形成一个相对独立、二里方圆的大平台,凤凰台四周也是千顷良田。那凤凰台上槐树、楸树、侧柏、柿子树等郁郁葱茏,合抱参天,树林里栖息着成千上万的鸟雀。凤凰台西侧的斜坡上,长满构树、桑树、野枣树等灌木。在凤凰台上两棵两搂粗的大槐树下,黄土塬的土台上,却无缘无故的平躺着一块方方正正的巨石。那石头洁白莹润,长宽都有丈余,高出平台约有三尺多。那巨石之上,寸草不生,成群的鸟儿在树林里出出进进,却从不在巨石上遗留下它们的污秽之物。四周的槐树枝条低垂合拢,仿佛就像是这块巨石的绿荫婆娑的帷幔。
相传萧史弄玉吹奏笙箫招引得凤凰降临之后,弄玉的父皇就在咸阳城建造了一座豪华的凤台让他们居住。那只凤凰,当然也就成了萧史弄玉朝夕相伴的座上嘉宾。可时间一久,那只凤凰厌倦了宫殿里奢华的生活,不免思念起它的故乡太白山了。那太白山,是秦岭山脉的最高峰。山峰顶上常年积雪不化,周围的群峦真是万木苍翠,风景绮丽,而且景观四季变化万千,更有大爷海、二爷海等湛碧如玉的湖泊,镶嵌在青翠的峰峦半腰,水色倒映着斑斓陆离的天光,恰似人间仙境一般。
有一天,那凤凰趁着萧史弄玉闭关清修的时候,就飞出凤台宫殿,向太白山方向飞去。那时候,朱家塬这一带还是一片平川,和关中平原紧紧连在一起。那凤凰一晃眼就飞过了渭水,接着又飞过了渭水南岸的平原。大地上绿茵茵的庄稼生长茂盛,百姓们安居乐业,过着恬静的日子。当凤凰飞到朱家塬一带的时候,突然发现大地剧烈地颤动起来,平坦的地面逐渐隆起一道又宽有高的土塬。一转眼的功夫,屋舍倒塌庄稼被毁,失去田舍的农人们奔逃哀号哭声冲天,就连附近的鸟兽也是东奔西跑惊慌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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