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凤凰凝聚碧眼金睛一看，原来是太白山附近一条还在修炼的恶龙在作祟，土塬就是那条恶龙的身子。那恶龙的头颈虬曲盘绕在四嘴山上，却将尾巴和身躯倒伸过来去渭河里戏水。那凤凰怜惜百姓遭受的不幸，决意为黎民除害。它昂首鸣叫三声，振翅高飞云端，接着打着旋一个猛子俯冲下来，将两只利爪化成两柄锋利的宝剑，向恶龙的身上飞射过去。那恶龙被利剑顿时砍伤血流不止，它痛得尾巴从渭水南岸缩了回来，头颈从四嘴山顶上耷拉到了山脚，身子也扭动翻滚不停，但那两柄利剑却牢牢地钉住了它。那只凤凰为了永久地镇住恶龙，不让它以后再祸害人间，也就栖息在了凤凰台上。后来，凤凰找机会从太白山上将各种草木移栽到此地，还搬来了那块巨石，当作自己的休憩之所。而那条恶龙，自知多行不义必自毙，本身在劫难逃，也就变成了那道绵延三十余里的朱家塬。
　　 槐米在往日，也经常和春兰姐来这里摘野果、割猪草，甚至还顺着斜坡下到大北沟底里去挖柴胡、半夏和麦冬呢。这时，她正坐在那块临近土塬西面斜坡的白色巨石上，回想着奶奶讲给她的那个动人的传说故事。她的眼前，不停地浮现着那只凤凰美丽绝伦的身影，和它搏击缚住恶龙时的飒爽英姿。她那一颗少女的心，早就被那只凤凰仁慈善良、勇敢无比的精神所感染了。她在那篇发表的获奖作文《塬上凤凰台的记忆》里，就热情地表达了自己对那只凤凰善良无畏精神的由衷敬慕和向往。
　　 当凤凰台上树林里光线逐渐暗淡的时候，槐米发现太阳快要完全落到西山背后了。西北方向的渭河，也依稀看不见身影了；南面远方的四嘴山，隐藏在浓浓的雾岚之中；凤凰台下坡地里晚耕的农人，也在吆喝着牲口慢慢地向村庄行去。不知哪个孩子把别人惹急了，被惹急的孩子戏谑地向对方唱起了《变黄狗》的歌谣：
　　 谁打我手，变黄狗
　　 黄狗吃屎我喝酒
　　 黄狗吃得吧嗒嗒
　　 把我笑得哈哈哈
　　 ……
　　 槐米远远地听着，心里不禁一乐。她急忙跳下“石床”，追赶着暮色，朝家的方向走去。
　　
　　 第三章
　　
　　 在秋忙的季节，关中道的西府人家一般都是在天麻麻亮的时候，早早起来去地里干活儿。晚上吃完饭后，一家人就坐在屋里或院子堆放的包谷四周，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剥着包谷壳儿。他们就像一个作战部队，早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分工协作，尤其是土地承包到户后，每户人家耕种的土地增多，粮食也多了。如果不这样的话，家里的日常安排将会变得如一团乱麻。全家人先一齐动手剥除包谷壳子，将剥好的留有少许外壳的包谷棒整齐地放在一起。等剥好的包谷棒堆放得够多时，先分出人手把废弃的包谷壳清理出现场腾出空地，再分出一两人专门编“包谷辫子”，或是成对地将包谷棒壳儿挽绑住以便到时垒起“包谷柱子”，其他人则继续剥除包谷壳儿。直到深夜，家人感到活儿干得差不多了，再商量安排一下第二天的活路，一家人这才各自收拾一下回房去歇息。
　　 当槐米从凤凰台回来，走到大核桃树底下时，看到自己家里已经从大房里接引出来一根电线，灯泡就用铁钉挂在门口，她的俩兄弟正坐在廊檐下剥包谷棒。看样子，俩人已经忙活一阵了。槐米没看见妈妈，心里这才真的又急又怕起来。怕的是，自己今天已经玩耍的过了头，下午妈妈并没彻底追究；可自己偏偏又出去疯跑了这么久，既没干活还没赶上吃晚饭，又是大忙天，妈妈心里肯定气恼极了；等见了面，自己挨骂算是轻的，说不定还得挨一顿打呢。她急的是自己心里真没想好该给妈妈如何解释。她在核桃树底下晃悠了半天，仍旧没见妈妈从大房里出来，只好硬着头皮往家里走。
　　 她刚踏进前院，就听二弟说：“哥，咱妈干啥去了，咋还不回来？”
　　 大弟放下一个剥好的包谷棒，“到村南面碾麦场寻咱姐去了，你急啥？”
　　 二弟斜靠在没剥的包谷堆上，“妈不是说，咱姐找春兰姐去了么？”
　　 “哼，那是姐姐骗咱妈呢……你刚才不是已经去春兰姐家里找了，她人在那儿吗？”大弟反问道。
　　 “春兰姐说，她俩耍了一会儿，咱姐就走了。”
　　 槐米听二弟这么说，知道春兰姐已经替她圆了说谎的事，更从心里对这位堂姐另眼相看了。她想有空了一定要将春兰姐好好感谢一番。
　　 “那她肯定又到碾麦场找别人玩跳房子去了。”大弟很肯定地说。
　　 “天都这么黑，我都没法玩打木猴，她们还能看见呀？”二弟有些疑惑。
　　 “不管咋说，她反正是玩去了。”
　　 二弟坐起来，手拿一根包谷棒边扔边玩，低声问，“那等会儿咱姐回来，妈会骂她不？”
　　 “不打她才怪呢。”大弟看了一眼竖放在门墩上的笤帚，“谁让她光知道玩，连家里的活儿都不想干，天都黑了她还没见人影。看把咱妈都急得像啥了。这么多包谷，不知啥时候咱才能剥完呢。你别只顾着玩，赶紧剥包谷！”他命令似地催促了二弟一声。
　　 “哦。”二弟对哥哥的命令从不敢违抗，赶紧打起精神慢腾腾地剥包谷了。
　　 槐米一声不吭地走到廊檐跟前，“咱妈去寻我了？”她问大弟，顺便坐在包谷壳儿上开始剥包谷。
　　 “啊，是呀，你咋才回来呢？”大弟被槐米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咱妈到村南面都寻你好几回了。”
　　 “姐，你还没吃饭吧？”二弟却毫无心计地问道。
　　 “我现在不饿，你们都吃过饭了？”槐米对二弟的问候关切，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大弟这时想了想，站起来去拿起门墩上的笤帚，把地上四处洒落的包谷粒粒扫在了一堆，然后就把笤帚随手丢在了背光的包谷壳堆里，还故意抱起包谷壳儿将笤帚掩盖得看不到了。
　　 这时，就听见春兰姐在村路上的说话声，“婶娘，你找见槐米了没？”
　　 “这死女子，跑得没见人影。”这是妈妈气愤极了的声音。“你家把包谷剥完了？”
　　 “家里人手多，快剥完了，我爸嫌我又慢又碍事，我就出来闲逛。”
　　 正说着，槐米妈和赵春兰走进了院子。看见三人都在廊檐剥包谷，槐米妈二话不说，急匆匆就去了大房门口。当她发现门墩上的笤帚不见了，才又气狠狠地走到槐米跟前，举起巴掌就要掴槐米。赵春兰赶紧从后面过去拦住，“婶娘你别打槐米，有啥事好好问她。”槐米妈见状就住了手，槐米也趁机猫着腰躲开站到了一边。
　　 “你没看啥时间了？你还知道回家呀？你现在再出去耍去，别回来，就当没这个家。”槐米妈气呼呼地数落着槐米。槐米战战兢兢地不敢接一句话茬。
　　 “婶娘，天都这么晚了，你让她到那里去呀？她真要出点事，你心里咋能放得下呢？”
　　 槐米妈本来在气头上，听赵春兰这么一说，扑通一声坐到了包谷堆上。指着槐米训斥说，“你真是记耍不记打，没有一点记性。从今往后，你别上学去别干活，也不用吃饭，耍跳房子能吃饱肚子，你就天天耍去，我就当没养你这个娃。”
　　 槐米吓得哇一声哭了，“妈，我再也不敢乱耍了。”
　　 赵春兰赶紧劝解槐米妈，“婶娘，你消消气。她还真能把跳房子当饭吃呀？她那是一时耍的高兴，忘了时间。就像今上午，是我硬拉住她跟我耍的。要怪你就怪我好了。”她一边说着，一边给槐米不停使眼色。
　　 槐米抹了一把眼泪，过去从廊檐拿了一个小凳子，放在妈身边，“妈你坐下，我再不耍了。我知道现在咱家里活儿忙，我会好好帮你干活，也会努力念书的。”
　　 赵春兰把槐米妈拉到凳子上坐下：“婶娘，槐米都给你认错了，你就再别记恨她了。”
　　 槐米妈平缓了一下心境，“春兰你不知道，我屋跟你家不一样呢。你家里有你爸你妈你哥你嫂子好几个劳力呢，我屋就我一个呀。她姐弟几个都上学，你叔父又在外头上班，这地现在都分到各家了，我一个人咋能忙活过来呢？”当槐米妈意识到赵春兰也只是个半大姑娘的时候，就不再往下说了。
　　 “学校这刚放假了，槐米姐弟三个咋说也都能给你帮上忙。”赵春兰说。
　　 槐米妈苦笑了，“好春兰娃呢，六七亩地，她三个碎娃家顶啥用？算了，等你叔父这一两天请假回来，再商量吧。”她看了槐米一眼，“你还念啥书？你给我说，到底跑哪里疯去了？”
　　 槐米迟疑了一下，“我到我奶坟上去烧了点纸钱……”槐米轻描淡写的这一句话，让槐米妈以及她俩兄弟，包括赵春兰，几人都显得既疑惑又吃惊。
　　 “你胆子倒不小。这么晚了，北面坡地野荒荒的，你到那里干啥去咧？”槐米妈话语里真的有些担心呢。
　　 “我奶去世七七（四十九天）都过了，我，我想她的很。”槐米并没有说出全部实情，但她心里怀想奶奶的念头，确是实实在在没有半点掺假的。
　　 槐米妈本要继续追问几句，但听到槐米这样一说，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也就不再言传。原来，槐米妈婚后头几年一直没有身孕，槐米姑妈却接二连三生了几个女孩，家里抚养也比较困难。在槐米奶奶的撮合下，槐米妈就将槐米抱回来抚养了，那时槐米也才只有三个来月大小。这样的事情，当时在农村是再平常不过的，更何况两家又是至亲，如此一来亲上加亲确实是两全其美。槐米被抱养后，妈妈待她视如己出，即便后来有了俩弟弟，妈妈对她仍是呵护有加。有时候，姐弟之间偶有拌嘴吵架，妈妈不但会就事论理处罚，往往还总是会偏袒槐米，不让她有半点委屈。由于槐米是长孙女，奶奶一直对她很是疼爱，自从槐米懂事开始，她就和奶奶吃在一起睡在一起，直到奶奶去世。槐米对去世的奶奶能有这一份感念之心，槐米妈咋能体会不来呢？说实在地，奶奶虽说并不会对槐米透漏有关她身世的音信，但祖孙俩毕竟长期厮绞在一起生活，槐米从懵懂的孩子也慢慢变成一个渐明事理的半大姑娘了，她难免会从大人言语的蛛丝马迹里做出一些自己的猜想。
　　 这时赵春兰觉得槐米妈已经心平气和了，就说，“婶娘，时候不早我先回去。”
　　 “那好。槐米，去送送你春兰姐。”槐米妈挪了挪身子说。
　　 “就两步路，还送啥呢？你赶紧忙去。”赵春兰拦住槐米不让送，“要不等会你忙完，到我家和姐睡去？”
　　 “今晚我得把这一堆包谷剥完呢……我妈现在没事咧，你赶紧回吧。”听见槐米轻松低声说了这一句，还暗地里推了她一把，赵春兰这才转身放心地回家了。
　　 “锅里还给你剩了一碗包谷糁，菜跟馍馍都在案板上的面盆下扣着呢。”槐米妈自顾自地说了一句。
　　 “妈，这会儿我不饿，咱赶紧把包谷剥完再说。”槐米一边熟练麻利地剥着包谷壳儿一边回答。
　　 等到把包谷剥完，夜已深了。她吃过剩饭后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二弟很快就沉沉酣睡了。听着墙角蛐蛐的吟唱，屋后涝池里青蛙的吵闹，槐米辗转反侧睡不着。她从书包里掏出日记本，颠来倒去看了又看。她觉得要用这个日记本，记录下自己生活中的点滴感想和读书体会，这样才会更有意义。她二叔父在槐米家里寄放有好几大箱书呢，她原先也看过很多，但没地方写读书笔记，时间一长，很多精彩、经典片段都记忆模糊了。如今这日记本，可算大有用武之地了。她趴在炕上想了会儿，才小心地翻开日记本，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道——
　　 在悠长的人生道路上，最美好的东西，就是同别人的友谊。在友谊里，你必须学会珍惜互爱。只有珍惜互爱，你才会得到真正的幸福。我的好朋友日记，你是属于我自己的一方绿色天地，你将记录下我对别人不能倾诉的一切。亲爱的朋友啊，让我们陶醉在无限的欢乐里。从今天起，你就听我说：
　　 你虽然单薄弱小
　　 我终生不会将你嫌弃
　　 对于任何人别人
　　 我的心事难以托寄
　　 他们看起来再好
　　 也不过西沙河里的一片
　　 随波逐流的红叶
　　 我愿在人生的小站
　　 与你结伴同行
　　 并肩而立。
　　 槐米写完后，似乎觉得有点兴奋。但想到明天还要帮家里干活，就强迫自己躺下合上眼睡了。
　　 大清早，槐米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见妈妈在前院给架子车胎充气。大核桃树上成群的麻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聒噪得她再也没有睡意了。她一骨碌爬起来，看见二弟还在熟睡，就自个儿穿好衣服去了趟茅房。等她来到前院，大弟已经拉着架子车准备走，妈正拿着柳条笼和几个布口袋给车厢里放。
　　 “妈，咱今天到自留地掰包谷呀？”槐米打了个哈欠问。
　　 “自留地是水浇地，包谷还绿着呢。队里在塬上给咱刚分了二亩半旱地，包谷已经黄透了，这几天咱就先掰塬上的。”槐米妈说，“你去把大门闭上。”
　　 “妈，我也要去。”二弟趴在南面小房间的窗子里说。
　　 “早晨塬上天气凉，你乖乖在家把门看好，到了晌午，妈再带你去。”槐米妈吩咐了一声，看了看槐米，又吓唬二儿子说，“你可别到处乱跑，小心贼娃子把咱家东西给偷走了。”
　　 安顿好家里，顺着小北沟边的大坡，槐米一家三人上了豆村塬。一到塬顶，槐米见大弟累得气喘吁吁，就抢着过去换下他拉上架子车。又走一阵，这才来到自家的地头。那块二亩半大小的旱地，和邻村东岳村的塬上地紧挨着，仅一陇之隔。东岳村在距离槐米家地的东面一里处，有一口机井，他们的塬上平地都能用水灌溉，因而包谷长势都要好的多，但眼下仍旧是半黄半绿还没熟透。豆村塬上虽说基本都是平地，由于没有机井，庄稼只能靠天收成，所以包谷长势相对就差一些，但也黄熟得早一些。
　　 已经腾空包谷杆的空地里，随处可见骡子、马、牛以及它们主人辛劳的身影。偶尔几声拖拉机的突突声，更让这块昔日仅凭人力和牲口耕种的塬上平川充满了喧闹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