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天国
题记
有这么一个人,陪伴了你人生最漫长的路,从你出生开始,一直爱着你,直到死亡。
渊和几乎是用砸的将那些东西扔到我身上,我没有接住,那些白色的A4打印纸在撞击之后散落在灰色的大街上。
我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便蹲下去,一张一张地捡起。
渊和没有动,只冷冷地哼了一声,道:“李小乐,看来,你妈也不是那么好的嘛。”
我无一遗漏地拾起那些散落一地,被称之为“希望”的东西,站起来,没有勇气再看渊和。“武渊和,你搞清楚,和你在一起的,是我,李小乐!而不是我妈。她的好坏干你屁事!”
渊和愣了愣,过来拉我的手,语气稍稍温和了些:“小乐,不就是换个肾吗?去医院让他找个合适的肾源,大不了咱多给他些钱……”
“够了!”我打断他,“你能不这么幼稚吗?几十万的事,你爸本来就反对我们,他能干?再说,这本来就是‘他’欠我的。”
“小乐……”
“行了。”我甩开他的手,“我的大少爷,你能帮我这些,我已经很感激了,剩下的交给我自己就行了。我可不想你爸再说我妄图攀上你一夜成凤了,所以,麻烦少爷你给我消停点吧。我平常人家的小老百姓,折腾不起。”
渊和红了眼眶。我转身离去,带着两行清泪。
晚饭的时候,母亲坐在我的对面默默扒饭,紧皱的眉头这几天从未舒开过。我静静地看着她,忽然觉得,其实她不乱发脾气的时候也挺好的。
她抬起头来瞟了我一眼,语气依旧冰冷:“我有那么好看么?赶快吃饭。”
我将筷子插在碗里,看着她,半晌才开口:“妈,我准备去一趟Y市。”
“又是跟渊和那小子?”她愣了愣,随后便开始暴躁起来,“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咱平常老百姓,安安稳稳平平淡淡地过咱的日子,那种公子哥也是你能勾搭上的?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净给我干些丢人的事来!”
我摔了筷子,冲她吼;“李华,你又发什么疯?我李小乐就算丢人,那也是丢自己的人,干你什么事?渊和那边我说断就一定会断,用不着你整天叨叨。我不过是想出去散散心而已,你没事像疯狗那样嚎什么嚎?”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散心散得了那么远去?”母亲的气势更加强烈,“你们那什么所谓的爱情算个屁!我这么多年供你吃、供你穿,你现在得了这个病,除了我这倒霉的,还有谁会要你?少拿自己当回事!”
“哎呀!你还真是倒霉啊!你还真伟大了啊!我是不是还得感激到痛哭流涕啊?”我不想同她继续争执,摔了门回到房间里去。
早晨准备出门的时候,母亲已经躺在沙发上看起早间新闻来。听见我出来的声音,她没有看我,只是拿起手边的遥控器频繁地换台。
门被锁上,我没能打开,伸手在包里掏了半天,却没有找见钥匙。“妈,借下钥匙。”
“钥匙啊?我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她依旧盯着电视,不停地换台。
我突然明白过来,有些无奈地对她道:“妈,你别那么小孩子气好不好?快点,钥匙。”
“真的没有。”她冷冷道。
闪烁的换台和她冰冷的言语不间断地冲击着我的忍耐极限。我走过去,夺下她手中的遥控器,摔在地上,吼道:“你这样装有意思么?”
她从沙发上跳起来,指着我骂:“李小乐,你什么意思?你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你还能走到哪里去?别以为渊和真有多么好,他对你好,怎么他不把他的肾捐给你?你再这样闹,只会死得更快!”
“李华,你被狗咬了啊?天天发疯,渊和那血型跟我的血型能配上么?那样才是死得更快!”我转身走向窗台,“你就装吧,反正这屋又不止一个地方可以出去。”
母亲怕了,掏出钥匙来扔给我。“李小乐,你要滚是吧?好,你滚!到时候你别回来抱着我哭!”
“哼,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抱着你哭过?”我打开门,径直下楼去。
“滚吧你!滚!”身后传来东西打碎的声音,在清晨的楼道里,格外刺耳。
昏昏沉沉地辗转了一整天的车程,我终于找到渊和给我的那个地址。多年的变迁,原来的小发廊已经变成了市中心比较大的桑拿中心。
我说我找王秀秀,服务员二话没说便带我上楼去。我看了看门口停着的那些高档私家车,忽然明白过来渊和的用心,心底滋生出小小的温暖。
王秀秀已经成为这家桑拿中心的老板,中年的她显着一种臃肿的富态。
“你还记得李华吗?”我面对着她,直接切入主题。
“李华?”王秀秀皱了皱眉头,随即恍然,“哦,你说的是小花吧?很久以前的事了……”王秀秀看了看我,“你……你是她女儿吧?和她以前长得很像。”
“别把她跟我相提并论!”我别过脸去,将视线落于别处,“我只想知道,当时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
“你应该知道她以前是做什么的吧?”王秀秀道,“做这行的,有钱便是客,男人总是喜新厌旧的,没几个固定的常客。今天张三,明天李四的,这东西,本来就说不准。”
我望着水箱里在玻璃面前挣扎求生的热带鱼,脸色沉郁。
“不过,”王秀秀的话锋一转,又让我仿佛看到黎明前地平线处破土而出的一抹微光。希望总能给你信念,却永远在看似遥不可及的地方。“小花以前有个很好的朋友小梅还在Y市,你看看她还知道什么吧。”
我转身,走出她的办公室时,她在身后叹息一句:“小花也挺不容易,你别怪她……”
其实,我又怎么可能怪她?这个世界上,我至亲的人啊。
我走出桑拿中心的大门,渊和的车果然停在门前。他摇下车窗,冲我招手:“小乐,我知道你不愿意,但至少有我的话,你也方便些,不是吗?”
我没有再同以往那样反驳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的确,有渊和的话,我能省去不少的事,而且我现在的状况,也的确耗不下去了。
“现在去哪里?”渊和转过来对我微笑。
“找陆梅。”我靠着椅背,望着车窗之外。
“遵命!”渊和发动车子。
渊和开车很稳。我突然发现,在这段时间里,我纠结于渊和的关系整日同母亲争吵,而渊和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变得成熟起来,再没有过以前那样故意把车开到很快地追求那一时的刺激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从一个狂傲不羁的少年渐渐成长出一个男人的成熟韵味来。这让我觉得从未有过的心安,就像在浮华的妆容背后,我们终将回归最原始的素颜,生活在我们以青春的名义狂肆澎拜之后,终会归于只有偶尔涟漪的平静。
“渊和,谢谢你。”我靠在椅背上闭眼睡去。
梦境里,那些熟悉的面孔,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来了又去。画面很凌乱,我想找出些什么头绪,然而什么也扑不住。只有一个声音空灵,来自身体,不断地重复着:“你该归去……你该归去……”
母亲突然打来的电话将我拉出梦的边缘。
“喂?”
“你在哪里?”
“我……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在Y市。”
“靠!”母亲挂了电话。
我不知道在电话的那一边,她是会为我这么一个从不乖乖听话的女儿而大发雷霆、摔砸东西,还是依旧窝在沙发里,独自一个人,默默垂泪。
渊和将陆梅约了出来。
多年前的那场离别,李华和陆梅各自开始新的生活。李华有了我,陆梅亦有了自己的家庭。此间近二十年,她们之间再无往来,而当陆梅看见我的时候,还能找到李华当年的影子:“你就是李华的女儿小乐吧?”
我点了点头,有点惊讶:“陆阿姨,你知道我的名字?”
“怎么会不知道呢?你这名字还是我跟你妈一块儿取的,希望你今后能快快乐乐地长大。”陆梅说着,仿佛回到那些遥远清浅的年岁。新生命的降临如同绝壁上绽放的花朵,在万物都奔向灰飞烟灭的面前,盛开出希望之光。
陆梅同我说了很多,时光人世的变迁,原来从不曾冲淡她那些渐行渐远的回忆。她说,有的时候,那种痛,延及全身,它只会使你更加透彻和清醒,而不至麻木漠然。所以,就算是今后,生活永远归于平淡,你也再不会忘记那种铭心刻骨的感觉。
“当时,你妈走了之后,那个男人似乎也心有歉疚,来我这里找过她,可她早已远走。那个男人只留下一个地址,便离开了,再没有出现过。”陆梅递给我一张已经泛黄却仍然平整的纸片,将这个多年的“秘密”郑重交付与我。
我接过来,有些出神。我终于明白为何有如此多的人说我与母亲相像,不仅仅是外表,而是我本就与她一样。一样的执着,一样的外冷内热,一样的不管生活给予了多大的伤与痛,依旧努力上扬嘴角,挤出一个微笑给全世界看。不管曾有的或者今后还有的多少争吵,一样坚定不移地爱着彼此。
“怎么样了?”我坐进车里,渊和问道。
“那个男人留过一个地址,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在。”我将纸片拿给渊和。
渊和看着纸片上的地址,忽然陷入沉默。许久,他方才转过头,眼眶有点泛红。“就是这个地方么?”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陆梅说的就是这里。”
渊和没有再说话,发动车子,行进在回家的路途上。
路很长,像人的一生。你不知道会在前方的哪个路口,一场意外袭来,成为这浮华一生的归宿。又或许,不知不觉,你已走入人迹罕至的地带,荒凉或者异幻,仍是你收获的那份独特。
天色渐暗,渊和仍旧没有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开车,神情凝重。下了高速,回到那个熟悉的城市,天已黑尽。
下车前,渊和突然道:“小乐,明天跟我去个地方吧。”
“好的。”我转身上楼。
渊和的车停在楼下,我未回头,所以并不会知道,此刻,在车窗之后的渊和看着我没入楼道的背影是多么的悲伤。有时,我真的会想,若是生活可以预见,那么,我还会不会一如既往的执着?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但生活一定不可以预见,所以我终究会被等待在前方,那看不见的黑洞卷入不可预料的轮回。
天微亮的时候,母亲便开门出去了,我也正好可以趁此脱身去找渊和。
不过只是一夜,渊和看上去却憔悴了许多,头发也有些凌乱。他将车停在大厦门前,趴在方向盘上,我伸手过去,帮他整理着那些缭乱的发。许久,他抬起头,眼眶湿润,红红的。而此时的我,尚不能够明白他心中的某种莫大悲伤的来源。
“走吧。”下车之后,渊和拉起我走进大厦里。
我明白了他要带我去哪里,遂甩开他,“渊和,你这是干什么?你爸他不会乐意看见我的。”我转身往外走。
“李小乐!”渊和将我拉进电梯里,“你不是要真相吗?我这就给你真相!跟我走。”
我从未见过渊和如此严肃的样子,愣愣地盯着他。他像一只即将发怒的狮子,眼眶红红的,呼吸很重,甚至可以看出他脉搏的规律。尽管我不会知道在遮挡了真相的那层幕布揭开之前,我将会面临怎样一种疮痍的景象,但渊和的这种状态,给我一种不好的预感。
渊和拥抱住我,紧紧地,锢得几乎可以听见骨头的“咯咯”声,我接近窒息。末了,在电梯门打开的时候,他放开我,在我耳边低语:“要记得我……”声音沙哑。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眼眶里即将涌出的热泪压下去。
董事长室在这座大厦的高层,渊和拉着我的手,一直未松开过。在推门之前,渊和转过来看我,我对他微微点头,他拉着我推门进去。
在悬崖的迷雾未散开之前,你不知道,在那朦胧中的,究竟是彩虹还是花朵。所以一直带着小小的希翼,幻想那座在绝壁处长出的独木桥梁。而当那层浓雾淡去,梦中的桥梁在脑海中瞬间坍塌。现实的荒凉如同一盆冰冷的水,浇灭希望的火种,唯留一堆黑色的炭木。再想回头,却发现已经收不回踏空的脚了。
走进那扇门的刹那,我终于发现,原来不过是我一步步地逼紧,将自己逼到不可后退的绝地。
母亲跪在那个男人面前,扯着他的衣袖,一直喃喃道:“她也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见死不救?”
男人表情凝重,看见我和渊和进来,冲渊和吼道:“你来干什么?”
“爸。”渊和控制了很久的眼泪终于还是涌了出来,“爸,你救救小乐吧……”我认识渊和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流泪。
“你在胡说什么?”男人恼怒起来。
“爸,救救小乐,求求你!”
男人陷入了沉默。
我终于明白渊和所说的真相,这么多天所谓的执着,到最后,却是自己扬起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如此的可笑。
我过去想要扶起母亲,她却固执地不肯起来。我慌了,克制不住地对她吼:“李华,你这是干什么啊?我的命就这么贱到你这样求他啊?起来,回家啊!你老说我别丢人,我现在求你,求你别丢人好不好?起来,回家啊!起来啊!你起来啊!”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流进嘴里,有一种苦涩道心里的感觉。
然而母亲还未站起来,我却先失去意识,倒了下去。
依稀中,那些荒诞的小时候。所有的小孩都是有着父母的,我与母亲相依相偎的日子里,无论何时何事,依旧坚持高傲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