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育成私立高中六楼的一间单身宿舍里，新聘任的梦南老师站在屋中，环视房间。靠窗是一张写字台及一把椅子。写字台上安一部内部电话。写字台左侧，是一张床。床边放一个可放杂物的小柜子。床边墙上，贴着《中国地图》和《世界地图》。西侧墙上，是个一米多高的书柜，还有暖瓶等东西。这些都是学校配置的，还是有过主人？梦南不得而知。
　　 这就是梦南的新家。
　　 这个家是没有炊具的。单身教师可免费在食堂吃饭，那么厨房的省略也在必然了。若想换换口味，可以去校外——那里的各色小吃完全可以让人一饱口福。校方让梦南先休息一下，然后在暑假期间出去招生。教务处的小张跟他一个组。小张悄悄跟他说，出去招生很实惠的，学校出钱让你各处跑，招来学生还有提成。一个暑假招来十个八个，光提成就超过一万。梦南睁大了眼，一吐舌头。
　　 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是用不着躺在床上休息的。梦南晚饭后就在校园里散步。
　　 高三虽然毕业了，高二以下的学生还在校。没上晚自习前，校园里依然很热闹。操场上打篮球踢足球打羽毛球的人很多，而三三两两散步的更多。
　　 学校里的单身老师多。这不奇怪。都是从全国各地聘来的，两口子一齐聘上的却很少。每天傍晚，像梦南这样散步的老师是校园消闲族的主要群体。
　　 一抹夕阳留恋地抚摸着大楼，整个校园沉浸在霞光里。梦南转过假山，刚要坐下欣赏一会校园晚景时，却被一个熟悉的身影惊呆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女教师，面对夕阳，静静地坐在假山旁，那么秀美，那么恬静。
　　 ——林佩茹！
　　 一个久违的名字倏然跃入脑际。
　　 真的是林佩茹！
　　 梦南快步赶上去，激动地喊一声：
　　 “林佩茹！”
　　 女教师肩头一震，猛然转身，一把抓住梦南的双臂，颤颤地惊问：
　　 “梦南？怎么会是你——”
　　 “我被学校聘用了！”
　　 “我也是！”
　　 两个人就激动地凝视着对方，眼睛都湿润了。命运是多么残酷啊，当年因为毕业分不到一块儿，一对恋人被恐惧的未来所吓倒，各自洒泪回到家乡。虽然都在本省，何异海角天涯！命运，又是多么爱开玩笑啊，它让这对恋人在远离家乡万里之外的地方邂逅。
　　 这对旧时恋人就在假山旁坐下来，各叙别情。
　　 梦南说我妻子叫佟云，大专生，教外语的。
　　 林佩茹说我都知道;你还有个儿子叫小新。
　　 梦南就惊叫起来，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林佩茹说，这年头通讯工具如此发达，啥事能瞒住人！——你俩感情咋样？梦南说还行；你呢？
　　 离了。林佩茹答得不动声色。
　　 为什么？不是做到了乡长了吗？梦南刨根问底。
　　 算了，好多年没见面了，干嘛提这些败兴的事儿？林佩茹一下将话头截住。她抓住梦南的手，急切地问：
　　 “说说你是怎么来深圳的吧！”
　　 梦南就把前因后果又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说到被胖子和瘦子骗了300元时，林佩茹就咯咯咯地笑起来，说我也被骗300元呢。可话又说回来，没他俩，我还真走不到这步！我走时校长拍桌子说公职不给你保了，我说爱咋咋地吧，姑奶奶不要了！——你呢？也扔了公职？梦南说校长不会马上报上去，他等着我向后转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林佩茹又拿出当年的个性来。
　　 看着夕阳中一身红色的林佩茹，梦南就像看见一团燃烧着的火。
　　
　　 2
　　
　　 半个月来，梦南和教务处的小张一直在深圳附近的几个城市间穿行。包里上千份招生简章总算发得差不多了。这工作向来是漫天撒网，偶尔捞鱼。你可能累个半死，一个都招不来——私立中学，一年几万元的费用，那根本不是工薪阶层敢于问津的。但梦南和小张的运气似乎好得多，甚至有二十多位款爷表达了愿把孩子送来的意向，他们把名片很郑重地交到梦南手中，有的一再说别看我们现在有俩钱儿，脑子里的知识根本不够用，就盼着孩子能出息！可成天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工夫管孩子？能送你们学校我们就放心啦！梦南就想：每月三千元的工资的确不是白拿的，人家是把孩子全部承包给你呀！
　　 看来，整个暑假，他们都要在城市里穿行了。每天上车下车，敲门出门，像个推销员拿着订单到处签合同一样，同样的话在不同的人面前重复，再灵巧的人也要渐渐麻木。梦南的心头便爬上一丝厌恶。但那丰厚的提成让他明白了自己南下的部分目的。于是依然精神振奋，依然巧舌如簧。
　　 晚上，两人回到旅店，都疲惫不堪地往床上一扎，躺一阵儿才去洗澡。
　　 吃过饭，俩人懒得动弹，就躺在床上，有有意无意地说着闲话儿。
　　 很快，小张就了解了梦南的情况；梦南也知道了小张的经历。作为华东师大教育系的高才生，分配时却出现了尴尬：人家把他塞到了一个普通中学做心理教师，他实在觉得窝囊，就闯了深圳。他这才知道自己的专业的确成问题。到这学校应聘时，听说是教育系毕业的，校长说不用考了，再说也没有能考你的卷子，就先到教务处试试吧。结果在教务处一干就是两年。
　　 “咱们学校才成立四年。我是老资格呢！”小张缓过精神来了。
　　 梦南问：“有女朋友吗？”
　　 “原来有，是大学同学，回小县城当心理教师，今年春天成别人老婆了！——他妈的，想起这事儿就窝火！”
　　 “天涯何处无芳草！”梦南劝他，“好姑娘多得是。”
　　 “我得趁年轻多挣点钱，然后回县城找个同行，消消停停过日子。”
　　 “在这学校也不影响你结婚哪，在年轻女教师中选一个，结了婚，学校不是还给分房吗？”
　　 “你以为谁能在这学校干一辈子呀？你们能随时来，就意味着有随时走的！不定哪天，学生那边的意见书够一打，你都得走人！”
　　 梦南就一激灵。
　　 小张忽然起身问：
　　 “梦南老师，你跟新来的林佩茹挺熟悉呀！”
　　 “我们是大学同学。”
　　 “哦，不仅是同学吧？”小张歪着头，眨着眼睛。
　　 “仅仅是同班同学！”梦南可不想让小张知道内情，他闭了眼睛，说一会儿你闭灯吧，我可要睡了。
　　 小张又嘿嘿地乐了一阵儿。
　　 梦南虽然闭着眼，却一时半会儿睡不着。他的思想之马跨越千山万水，一会儿在大学校园的小径上停留，一会儿在大学阅览室的座位上停驻，一会儿在公园里的小湖边徜徉，一会儿在离别的站台中徘徊……那些地方，无不跃动着林佩茹的影子…
　　 ——我怎么可以想这些？！
　　 ——我不能对不起佟云！
　　 ——我就去给佟云打个电话！
　　 梦南一下坐起。
　　 小张眼望天花板，似乎也在想心事。
　　
　　
　　 3
　　
　　 开学前夕，学校鉴于梦南暑假招生十分辛苦，就给他开了三千元工资，出了路费，让他回家办理有关事宜。
　　 老校长因为有病，正张罗退休。他劝梦南别走，说退之前我好歹让你当上教导主任。梦南婉言谢绝，说公职的事儿您就看着办吧，工资我一分不领，留作学校办公费吧，年末我回来一起签字；要报上去，我公职没了，学校也捞不到一分钱，与谁都不好。老校长沉吟半晌，说行，就怕有人捅，这是套购国家工资呢。你还是早点回来好，给私立中学干，早晚也干不长。梦南说可以，我过个三四年一准回来。
　　 面对梦南拿回的三千块钱，佟云也无话可说。时间挺紧，容不得俩人再闹别扭。梦南说要不跟我去吧，我们那儿附近有个私立初中，咱可以应聘教初中外语呀。佟云说我不做那个梦。我好歹就在这儿干一辈子了。梦南就再不言语。接下来的两天，一天去父母家；一天去岳父家。娘见了儿子就知道拉着手掉泪。爹先是闷着头抽烟，后来才说：“爹知道你是个心气儿高的人，拦不住你。爹只跟你说两件事：第一，跟校长好好说说，千万别丢了公职，将来好有个退路；第二，出门在外，别由着性子胡来，千万别做出对不起佟云的事儿。能做到这两条，你就是出国留学我也不反对！”
　　 佟云扭身哭了。
　　 梦南说爹您放心。公职的事儿已跟老校长说好了；在深圳人生地不熟的，我会管好自己的。爹说那就好。
　　 娘杀了下蛋的老母鸡。
　　 临走时，梦南拿出一千块钱塞给爹：
　　 “我一个月就能挣三千，顶在这儿半年的工资。以前想多给点也没那么多。这一千元二老先拿着，以后我再让佟云送过来些。”
　　 爹推着说家里有吃有穿要什么钱？佟云说拿着吧，要不梦南去了南方心也不踏实。爹就让娘把钱锁到柜里。
　　 在佟云娘家，岳父岳母的心情显得十分复杂。他们想阻止，却又没法说得过于直截，话就显得少。丈母娘也不顾梦南两口子阻拦而杀了正下蛋的小母鸡。吃饭时，梦南总是觉得气氛挺沉闷。
　　 临走时，梦南也给两位老人一千。岳父干咳几声，到了没说什么，岳母撩起衣襟，擦了擦眼睛。
　　 ……
　　 告别了父母妻儿，梦南上了公共汽车。透过车窗，梦南觉得路边的苞米叶子都像伸长了手臂，片片摇向自己。
　　
　　 省城。
　　 下了火车，梦南就给柏涛打电话。
　　 柏涛在家里接了电话，说宁越旅游去了，你快过来吧。
　　 10分钟后，梦南到了柏涛家。
　　 “你可真能折腾！”一见面，柏涛就捶了梦南一拳，“上次我给弟妹打电话，说你正在南方招生，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就知道你铁了心啦！来，坐这儿，我给你拿饮料。”
　　 两个人就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
　　 梦南一口气喝了半瓶饮料。他打个嗝儿，平静地讲起了应聘的前前后后。
　　 柏涛静静地听着，不时插进几句话。
　　 等梦南说完，柏涛问：“真打算在那边干几年？——我看还是挣点钱，我把你两口子都调到省城来算啦！”
　　 “佟云说她哪也不动，看来我也只好在南方先干几年，挣个十多万再回来了。”
　　 柏涛一眯眼睛：“跟林佩茹见面了？”
　　 “你怎么知道？”梦南一脸惊诧。
　　 “我是班长啊！”柏涛哈哈大笑，“这么多年，你说谁有事能落下我？”
　　 梦南就问：“她说离婚了，是真的？”
　　 “是。她家那个乡长出去泡女人，不知怎么让她探得了风声。你是知道她那个厉害劲儿的，俩人大闹一场就离了婚。反正又没孩子，聚散倒容易。——她所以独闯深圳，也是要换个环境。”柏涛说着，眯着左眼看着梦南，“这回混到一个学校，万里之遥，无人管得，该旧情复萌了吧？”
　　 “净扯！”梦南脸一红，“我和佟云感情挺好的，我把持得住！”
　　 “我看未必！当年你们又不是由于感情不合才分手的，我看你这列火车迟早要出轨！”
　　 “那我跟你打赌！”梦南两眼圆睁。
　　 “你可别上火！”柏涛忙转话题，“怎么样，咱俩这就下厨，喝他个一醉方休？”
　　 “行！”梦南答得挺干脆。
　　 ……
　　
　　 4
　　
　　 开学之前，梦南和小张一直很忙。不断有电话从他们去过的城市打来。到8月20日，经他俩报名的高一新生就有32人。这是个令人欣喜的数字。即使开学后真正注册的有20人，这笔提成费也是可观的。一想这些，梦南就亢奋起来，他便觉得一个假期的辛苦太值了！
　　 学校分配他教高三的两个班：六?三和六?四，并担任六?三班班主任。跟政教处借了这两个班的学籍卡片，晚上，他就独自坐在灯下研究。只三天，他就凭卡片上的照片熟悉了这些学生。
　　 他发现，在“父母职业”一栏，写的不外乎是经理、厂长、董事长、政府官员，没有一个写农民的。
　　 这的确是有钱人才能上得起的学校。
　　 感叹之余，便有些焦虑：有钱的孩子会对学习感兴趣吗？
　　 ……
　　 今天开学。
　　 一整天，整个学校处在忙乱之中。
　　 梦南发现，这几千名学生，竟没有一个自己背包进校园的！
　　 从早晨开始，学校操场及大门口就成了停车场。皇冠、奔驰、宝马、奥迪……车流不断流进流出。那些衣着华贵的家长同一身名牌服装的学生相跟着进宿舍，入教室，在楼门口及操场打手机……这壮观而又忙乱的场面是梦南所没看到的（其实，如果不是提前去招生，他是能在暑假时看到这一场面的。）
　　 一个一身李宁服且十分帅气的小伙子和一位并不漂亮也身着名牌服装的姑娘走进来。
　　 梦南迎上去：
　　 “周昭、谢立萍！”
　　 “咦？你怎么认识我们？”小伙子很疑惑。姑娘歪着头，脑后的“马尾”垂下来，她上下打量一下：
　　 “你是新来的老师吗？”
　　 “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叫梦南。可以跟我去打扫一下教室吗？”
　　 “当然可以。”两个学生答得挺干脆。新老师能很快认出他们，这挺让人高兴的。
　　 他们很快上了六楼。
　　 开门，开窗，大略地擦桌椅。
　　 陆续有学生进来。梦南都准确地叫出了他们的名字。他们也很高兴。于是很感兴趣地打听老师的情况。
　　 “老师，你们长春下大雪吗？”
　　 “老师，你们吉林的雾凇在电视上看真美！”
　　 “老师，你们全家都来了吗？”
　　 ……
　　 晚饭后，梦南坐在桌前写日记。他写道：
　　 “……我已经和这些学生熟悉起来。这是一群不仅与家乡学生截然不同，甚至也与一般城市孩子有很大区别的特殊群体。说实话，如何管理他们，如何跟他们一起攀登知识的山峰，如何尽快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作为一个从乡下走出的教师，我没有十分的把握。但我深信，尽管经济条件的优越造成了他们人格上的优越感，可毕竟是一群未步入社会的青年学生，以我的学识和经验，我会早日取得他们认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