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蓝.小说】南飞梦
梦南宿舍的灯亮了很晚。
其实,那一晚,许多老师宿舍的灯都熄得很迟。
5
在高考指挥棒下,高三一开学就紧张起来。学生们当然知道,家长肯出这么高的学费让他们上这来,不仅是图省心,主要还是为了让他们拿高分,最终拿到那张重点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以图在人前显贵,从而满足自己的虚荣。如果花了大笔钱,连个通知书都混不上,那多没面子啊。老师们自然也清楚自己肩上的担子有多重!——向学生要高分,还不是向老师要吗?要不为啥每月三千出高薪聘你?但老师也挺难做的啊:管严了压紧了,学生不买你的账——都实行素质教育了,干嘛还管得像笼中鸟,一沓意见提上来,弄不好就得走人;依着学生性儿,松点宽点,成绩恐怕上不去,高考成绩一发表,家长就得找上来,那也不妙,大概就得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了。所以,作为老师,你要面带微笑,以饱满的情绪上最枯燥的习题课,同时以如履薄水的心态过好每一天。
梦南的复习课上得相当认真。每一个知识点他都反复查找资料,力求准确无误。上班时间干不完,晚上就在宿舍熬夜。每月,学校都要看部分学生的意见表。梦南的那栏常常这样写着:“课堂容量大,效率高”、“知识讲得准确,富有延伸性”、“课堂气氛活跃,人人智力振奋”……
梦南就像一只上足发条的闹钟,滴滴达达,一刻不停地前行。尽管周日也放假,可在宿舍备课,累了也去教室遛遛,这和上班有什么区别呢?
两个月后,梦南已完全适应了学校的生活。
这里有两笔账,梦南要记入日记:一是他和小张共招来28名高一自费生,学校奖给每人一万四千元。这在家乡中学,是需要教两年高三连工资带奖金才能挣来的。二是学校按时发放了三千元的工资。他把这一万七千元全存入了附近的银行,并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了佟云。在门卫室打完电话,他没回宿舍。说实话,他真的想家了。方才在电话里,佟云哭着告诉他,今天是中秋节。梦南这才注意到朗朗的晴空中,的确有一轮明月漫洒清辉。佟云说爹妈正忙着秋收,托人给小新捎来50个鸡蛋,还说再打电话时,告诉你不要惦记家里……梦南的眼泪就簌簌地流下来,流到腮边嘴里,咸咸的。
梦南实在无法在此时回到独居的宿舍,就在校园里徘徊。一轮明月,高高地悬挂在南国的天空。朗朗月辉,洒满校园。站在高大的法国梧桐下,一种浓浓的乡愁弥散周身,挥之不去。人啊,真是一个矛盾体:在家的时候,梦想着出去闯世界;身在异乡,却又异常强烈地思念家乡。思乡的时候,总是思念那棵老杨树,把情感悬在枝头,把眼泪写进泥土。于是,默默吟诵,心中便开出一缕芬芳。月照乾坤,照着异地,也照着家乡。走在异乡的路上,思念流成一条河,流向那哺育过自己的村庄,流向那曾温暖过自己的土坯房,流向曾喂养过自己的妈妈的双手,流向曾拥抱自己的父亲的臂膀……
梦南步履沉重地在校园里徘徊着,只有清晰的影子忠诚地陪伴着他。转到假山旁,刚想坐下,一个声音传过来:
“梦南,你为什么没睡呀?”
月光下,一身秋装的林佩茹娉娉婷婷地站在假山旁。
6
“想家啦?”林佩茹轻声问道。
“你不也是?”梦南分明看见她的腮边挂着泪珠。
“身在异乡,每逢佳节倍思亲;月色朗照,既思故乡又思人!”林佩茹说得十分凄婉。
梦南说:“‘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诗人们真是说出了人们的心里话呀!”
月光下,梦南见林佩茹抖了一下。
“凉了吧,回屋吧,别在外面站得太久。”
梦南说着准备回去。
“你不邀请我去你那里坐坐?”
林佩茹的脸颊在清辉下更加楚楚动人。
“这……”梦南犹豫一下。水泥路上,清晰地印着两个人的影子。
“怕我吃了你?”林佩茹的眉毛一挑。
“只是……只是屋里太乱。”
“只是什么?今晚我非要看看你的狗窝到底乱成什么样儿!——走啊!”
在宿舍门口,梦南掏钥匙时,又迟疑一下。
“哎呀,磨蹭什么,快开门哪!”林佩茹催促着。
开了门,梦南打开灯。
林佩茹坐在梦南的床上,环视一下,“噗嗤”乐了。
“硬说这屋乱,乱什么呀,比你们哥四个宿舍整洁多了。”
她的话一下把俩人的思绪带回十多年前。
那时,林佩茹总是主动去男8号宿舍找梦南。头几回,哥几个还忙不迭地藏脏衣服臭袜子,去常了,都不在乎了,林佩茹就嚷:“宁老四!快让你们的臭袜子归队!”宁越就嘻嘻笑:“二哥的臭袜子可长在脚上呢!”林佩茹就再嚷:“梦南,把袜子脱下来,本小姐今天发扬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帮你们去去臭!”宁越一咧嘴:“二嫂的大驾咱可劳驾不起,这臭哄哄的脚丫保护品还是咱自个处理吧!”……
“那会儿,除了柏涛,你们仨个个都是懒虫!”
林佩茹见梦南只是讪笑,就小声问:
“又怎么啦?”
梦南就叹口气,点着一支烟,深吸一口,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林佩茹也安静下来。
屋里很静。缕缕烟雾从梦南的嘴里鼻中飘出,弥漫开来。俩人的心事也像长了翅膀,轻悠悠地在房间里飞。
林佩茹忽然伏在梦南床上哭泣起来。
“早知道最终能在一个学校教书,我等你十年多好!……”
梦南给她哭得慌乱起来,忙掐灭香烟,过来拍拍她的肩膀:“算啦算啦,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不——”林佩茹一下站起来扑进梦南的怀里,“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是咋熬的吗?啊?我常常在夜里以泪洗面呵!我后悔没有跟你去;我后悔嫁给了那个不学无术的乡干部!”
林佩茹的眼泪浸湿了梦南的肩头。
梦南就感觉怀里像是拥了一团火,而自己体内也似有股电流在迅速传遍周身。他听到了林佩茹的心跳声,他体察到了林佩茹的身子在微微颤动,他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在沸腾,胸中有一股激情似乎越来越难以遏制!
“不行,我不可以这样!”梦南呼地站起来身逃到窗前。
窗外一片清辉。
林佩茹影子一样飘过来。她双手从后面搂住梦南的腰,脸庞轻轻摩挲着梦南宽厚的脊背喃喃地说:
“梦南,梦南,你实在是我梦里唤过千万遍的男人呵!你不知道,刚离婚那几天,我是怎样压抑自己才没去农安吗?如今我不会再让你从我身边走开了……
梦南的感情就像云团一样上下翻腾,他终于忘掉了佟云,忘掉了父母,忘掉了小新。
他扳过佩茹的脸,忘情地吻起来。
……
林佩茹浑身瘫软,全没了平日的辣味,像块柔软的海绵,安静地躺在梦南的臂弯里。半晌,她动情地说:“梦南,我真愿永远陶醉在这甜蜜里……”
梦南却觉得天花板上到处都是佟云的眼睛。
7
高中语文组共十五人。每个年级十个班,每位老师教两个班。教高三的五位教师都是本科学历,而梦南最年青。最年长的是瘦瘦的窦老师,五十多岁,原是陕西一所高中的教导主任。他脾气很倔,据说跟校长发生了冲突,一气之下闯了深圳。最近常常咳嗽,偶尔还偷偷看看吐在纸上的痰。那位辽宁人红黑脸膛,身材魁武,姓迟,四十二岁,离婚后,独闯深圳,据说与外语组的王老师打得火热。另两个,一个家在哈尔滨,一个家在太原:都是撇下老婆孩子出来赚钱的。平时大家都是埋头各人忙各人的,有了什么难点,常常是闷头查资料,很少问别人,——都是本科毕业,谁服谁呀?心气高着呢!
十月下旬,教高三一、二班的窦老师住进医院做了手术。这两个班的课就由梦南和迟老师代上,每节课50元。不几天,医院那边来了电话,说窦老师即使出院了也不干这份工作了,准备回陕西老家。学期中间,马上招聘到合适的老师一时成问题,梦南的课就得一直代下去。
那实在是非常忙碌的日子。
原来是五个高三老师的活儿,一下子落到四个人肩上,选题、印刷、做答案、研究教法,再加上是班主任,班里班外杂事一大堆,上六节课,外加晚自习,每晚一爬上床,梦南都瘫成一堆泥。此时他便觉得在家乡中学的日子那才叫安逸。
林佩茹在晚上打过几回电话要梦南过去,梦南都懒懒地说我都要累死了,哪也去不了。
周日早晨,梦南本想睡一会儿懒觉,电话铃响了,他就知道是林佩茹打来的,操起话筒就问:“有什么节目吗?”
“当然!——快点吃饭,七点半门口见,今天我们去看海!”话筒里的声音不容商量,并且“啪”地挂了。
梦南摇摇头,想想又点点头——是该轻松轻松了。
林佩茹早已等候在门口了。一件粉红毛衣裹住她小巧且富有弹性的上身,人显得秀气而富有活力;一条淡色牛仔裤,一双李宁鞋,倒使她像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梦南穿了一身运动服,显得十分健壮。
本来学校就离海不算远。夜深人静时常常能听到隐隐的涛声。两人上了出租车,很快来到海边。
海上。远处,一艘艘游艇穿梭而行;近处,一个个游人嬉戏游玩儿。
对于东北平原长大的两个人来说,深圳的大海是那么雄浑,那么富有魅力。那暗绿色的波涛阵阵涌来,令人想起六月起伏的麦浪。海风吹拂着两人的头发,脚下的细沙轻柔而温存。
梦南的步子迈得很小,很轻,可沙滩上还是留下了深深的足迹。海浪涌过来,又把足迹抚平了。
迎着海风,梦南忽然有了情绪,他想起中学生梁芒写的《看海的日子》,便大声朗诵起来:
海在我记忆中,
已满周岁了;
去年这时候,
是我第一次看海的日子。
我曾对视着海;
海也对视着我;
我对海沉默了很久,
海对我喧闹了很久。
似乎很早就有约会,
约会在清凉的初秋。
我把我的期盼退潮成沙滩,
让海看清我的一切;
海把它的热情推涌上沙滩,
让我拥有它的一切。
海说些什么,我想些什么,
海风在为我们翻译。
海有巨大的浪涛
我有巨大的胸襟,
让它撞击吧!海的欢歌。
让它嬉戏吧!海的玩笑。
去年这时候,
是我第一次看海的日子;
海在我的记忆中,
已满周岁了……
林佩茹轻轻挽住梦南的手臂,快活地说:“你的诗朗诵得真好!都快赶上张凤志(吉林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啦!还记得大一时新年联欢么,你朗诵了纪宇的《风流歌》,呵,倾倒了多少人呐!”
“你是其中一个?”梦南故作表情十分认真。
“算是吧!我们舍几个女孩一核计,公推我去找你借磁带,坚决要将你‘掰’下来呢!”
“原来是集体合谋啊!”梦南大笑起来。
笑声很快被海涛吞没了。
梦南叹了口气:“那是一段多么值得回忆的日子啊!”
林佩茹摇摇他的手臂:
“梦南,让我们重新再来好不好?”
“晚了。”梦南脑海中便闪现出佟云哀怨的眼神和父亲埋怨的目光。
林佩茹松开手,紧紧地咬住嘴唇,她绝不让那不争气的眼泪流下来……
8
梦南这些天总是觉得周昭和谢立萍有些怪怪的:平时的篮球健将周昭,号称“育成飞人”,这几天球场上竟找不到他的影子,上课时没精打采的,下了课常在谢立萍跟前转悠,可又不说什么话;谢立萍如果不是因为学习好,真是一点出众的地方也没有:鼻子扁塌塌的,脸上遍布雀斑,身材不高,且跟苗条无缘。上课时,谢立萍老走神,有次提问她,连叫她两次,她才楞楞地站起来;还有一次刚下课,她就捂住嘴急急地向外跑,还吐了……
上晚自习时,梦南将谢立萍叫出来。
“谢立萍,你这几天好像身体不舒服,是不是该去医院查一查?”
谢立萍就哭起来。
梦南感到一定有严重的问题,否则一个高三女生怎么能说哭就哭呢?
“发生什么事啦?”
“老师您别问啦!”
“到底发生什么事啦?难道有什么事老师不可以帮你解决吗?”
“哎呀老师您别问啦!”谢立萍抽泣声更大了,“我……我想退学!”
“好好的为什么要退学?”梦南瞪大了眼睛,“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那么多的费用都交了,中途退学可是一分钱都不返的!——啥大事能促使你说出这些话来?你都上高三了,还有比前途更重要的事吗?有什么事,你千万跟老师说明啊!”
“我怎么能说明白?!”谢立萍泣不成声了。
梦南马上觉察出问题的严重性了,他必须尽早通知谢立萍的妈妈来。当务之急是稳住谢立萍,防止她因冲动而产生过激行为。
等谢立萍的哭泣渐渐止住,梦南就温和地劝她说:“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万万不可鲁莽草率。一定要安心读书,能有什么比自己的前途更重要呢?——你擦擦泪,先回去上自习吧!”
谢立萍进班后,梦南站在门口朝教室里扫视了一会儿。他马上发现周昭的目光不时地在谢立萍的身上游移。一种不安悄悄闪入梦南的脑际——难道他们俩有什么问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