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和古雪雁走在这发滑的雪地上。李林走得很稳，古雪雁则不时地打滑。
　　 “这次期中考试你答得不理想呵！”李林看了一眼古雪雁说，“我看是不是思想上……”
　　 他这试探性的问话，立即招来了古雪雁的反击：
　　 “得了，我的大班长！”她嗔怒地瞪了李林一眼，“你们当干部的，怎么总爱谈思想、思想的？！就不能谈点别的？——比如《红楼梦》，比如《复活》，比如《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比如……”
　　 李林被他这一连串的“比如”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那好吧！就谈《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咱们就说保尔的思想成长过程吧，他怎样从一个淘气的小孩子，最终成为共产主义战士的！”
　　 “干吗要谈他的思想成长过程呢？”古雪雁地头看着脚下的雪水，终于鼓起勇气，“谈谈保尔和冬妮娅！”
　　 李林惊讶地望着她，脸上献出茫然不解的表情。他不明白，古雪雁为什么要和他谈冬妮娅。这令他想起保尔和冬妮娅在车站邂逅的那一幕：皑皑白雪中，两个少年时热恋的朋友，分道扬镳了……聪明的李林马上领悟了他的话语中的含义，便不自然地转回身，扶住老榆树旁边的一颗钻天白杨，说：
　　 “唯有像保尔那样，如这钻天杨一般成长。”
　　 他为什么不提冬妮娅呢？古雪雁有些不解，她是很喜欢冬妮娅的呀。一开始从小说中接触到这个女孩时，她就喜欢上她了。喜欢冬妮娅什么呢？活泼？开朗？纯洁？重友谊？反正她不像有的人那样厌恶冬妮娅。她真希望李林像保尔那样，成为她的好朋友——可是他竟然不喜欢冬妮娅！
　　 她试探着问：“难道冬妮娅就一点也不好吗？”
　　 “这就要看怎么说了，”李林转回身说，“也许——”
　　 “也许冬妮娅的选择是对的！她之所以走向另一条路，我看保尔也有责任。放弃他们那种微妙的关系，单从友谊上出发，如果保尔及早帮助冬妮娅，也许她也会成为革命者了。因为早先她对革命是富有同情心的呀！”
　　 古雪雁的小嘴热烈地说着。她由于激动而喘息，脸颊微微泛起红晕。她低头看着脚尖，轻轻叹了口气，流露出十分惋惜的神情。
　　 李林渐渐觉得，她不同于别的女生，她有独特的个性，独到的个人见解。他甚至红着脸，注意到了她脑后的小刷子：黑绸带打结，典雅而不流俗，不是那种大红大绿的颜色。小刷子根部上翘，下部柔软，恰如她的为人：活泼、温柔，而又柔中有韧。
　　 一群麻雀喳喳叫着，落在前边不远的几棵树上。李林一扬手，小家伙们全都扑噜噜惊飞了。
　　 “不谈这些了。”李林说。他觉得，这样的话题，谈下去有什么意义呢？
　　 “过两周，学校举行作文比赛，你知道吗？”
　　 “真的？——我想试一试！”古雪雁快活地一拍手，眼里闪出自信的光来。那黑葡萄般的眼睛，像两个跳动的音符——那一定是一首美妙、明快的乐章！她兴奋地举起左手，去抓横在前面的枝条，却不禁“唉吆”一声。
　　 “怎么啦？”
　　 “我的手……”
　　 李林看见，她手指上仍缠着纱布。
　　 “换药了吗？”
　　 “昨天换的。真急人，这么长时间，还不好。”
　　 李林挪揄地笑道：“真没想到那天你是怎么搞的，那么长的玉米秆，单往手指上割，难道是要试试刀刃快不快，还是要试试自己有多大劲儿？”
　　 “哎呀，你……那天，你割得飞快，谁撵得上？！我又不愿让张军帮忙，真怕落下，心里着急，手就慌，就，就……”她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了，这毕竟不是多光彩的事啊。
　　 雪，早就停了。云层变得那样薄，也许是先前抖落了那些雪花，身子变轻了，随着凉飕飕的小北风，不紧不慢地游走开去。
　　 不知不觉，两个人走道了这条林间小路的尽头。前面就是李林的家。
　　 “到我家去看一会书，好吗？”
　　 “你都有什么书？”她脥着眼问。看样子，如果真有盼望已久的书，她会下定决心去的。
　　 李林笑了笑，“多得很。你自己去看好了。”
　　 “行！”古雪雁爽快地答应了。雪地上飘过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她那娇小的身体，在薄雪上，犹如一只活泼的小鹿。
　　 到院后，两人用铁锨乱净鞋底的泥，进了屋。李林在外间喊：
　　 “妈！我书柜钥匙呢？”
　　 “怎么，你书柜钥匙也是大娘保管呀？”她笑着问。
　　 “妈妈是全权保管员呢！”
　　 说话间，李大娘已拎着钥匙链出来了。
　　 “给你——吆，这闺女是谁呀？”
　　 “妈，她叫古雪雁。我们班同学，趁星期天，要去她姑姑家。我从供销社回来，正碰上。她要借几本书看看。”
　　 古雪雁甜甜地叫了一声：
　　 “大娘！”
　　 “唉！来，进屋吧，别尽在外间屋站着呀！”大娘把钥匙往儿子手里一塞，亲热地拉着古雪雁的手，领到屋里。
　　 “吆，瞧这闺女，有红似白的，够水灵的——”又发觉在儿子面前夸人家女同学不妥，便改口问：“闺女，你姑姑家姓啥，在哪住哇？”
　　 “在后屯住，大娘，可屯就我姑姑家姓朱。”
　　 “哦，那咱们还是亲戚呢。林子，那不是你表姐的老婆婆家吗？”
　　 李林正在开箱，答：“嗯哪。”随即抱出一大抱书来，哗啦啦全堆在了炕上。
　　 “嘿嘿，书不多——你尽管捡好的挑。”李林笑笑说。
　　 “闺女，你先看书，大娘忙点别的去。”
　　 “您先忙去吧！”古雪雁站起来，凑过去翻捡起来。
　　 “《青春之歌》、《苦难的历程》、《铁道游击队》、《青年近卫军》……这些我都有。”她拿过看看封面，放在一边。她可没注意到李林惊讶的表情。
　　 “嗬！《1980年优秀短篇小说选》，这里有五六篇我没看见。《红楼梦》1至4卷。都说这是古今名著，我只看了一卷。那些琐碎的生活事物描写，我实在没法耐着性子看下去。书里许多篇，我都是挑着看的。”
　　 李林笑着问：“都挑看哪些了，说说。”
　　 “《林黛玉重建海棠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再就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等等。我特别喜欢晴雯了。”
　　 “雪雁，你说那些诗女们的诗怎么样？”
　　 “不怎么样，在书里看着行，真正能流传千古的不多。”
　　 “喝！好大的口气，真看不出——这得有胆量！”
　　 古雪雁抿着嘴笑了。
　　 “李林，我就拿‘小说集’吧，下周还你。”说完就要走。
　　 大娘听见了，忙叫着：
　　 “不行，闺女，先别走。看，大娘的葵花籽都要炒熟了。”
　　 “不啦，大娘，我得早点去姑姑那儿，傍黑天得赶回来，省得妈妈担心。——大娘，您别拽了，以后有时间我再来……”
　　 李大娘见真留不住，就说：“林子，去送送你同学——这闺女，真是的，才来就走。”
　　 刚出院子，他俩就看见骑车子的张军。他朝这边瞧一眼，就猛蹬起来。身后飞溅起无数密雨一般的黑泥点。
　　 李林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很想把秋收劳动的事说出来，转念一想，不禁脸一红，暗暗责备自己：这事儿怎么能说得？再说，张军已向老师承认错误了，自己再说别的……
　　 古雪雁倒没有注意李林的表情变化，她快活地说一声我走了，小刷子就在脑后有节奏地一颤一颤，如紫燕的翅膀。偶尔从游云间，漏下几缕阳光来，撒在她娇小的身材上——她就真像一只活泼的燕子了……
　　
　　 4
　　 张军对于古雪雁，从心里讲，有一种极其神秘的好感。上课时，他热切的目光，常常不由自主地落在她黑瀑布一般的头发上。生怕这想法，这目光，给人发现了似的，他忙俯下身，一阵心跳脸红。在心里骂自己是熊包，是混蛋，可是没有用——老管不住自己的眼光。
　　 他的功课很一般，刚刚够中等生——上学期还是上等生。他最讨厌历史老师，一双锐利的眼睛，总往这边溜。（其实，老师是注意大伙的，张军完全是由于心理作用）真是烦死人啦。
　　 暑假时，张军去县城看，在那里住了五六天。表舅是个搞艺术的人，家里有很多艺术品，其中有一尊洁白的石膏像，表舅告诉他，那是断臂女神维纳斯。天哪，听表舅的口气，说得多轻松！那是一个裸体的女人啊！他不敢看，可又忍不住，偷着看一眼，又赶紧转回身……临回家前，他到底把维纳斯的形象，深深的刻印在脑子里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爱看关于恋爱的小说。总之，他喜欢看，看起来就忘记学习，就要常常想起那黑瀑布一般的长发，头脑的屏幕上，就出现那黑葡萄一般明亮的眼睛。渐渐地，一种朦胧的感情，在心里迅速地萌芽生长。这个十八岁的男孩子开始不安起来。常常要自己否定这种感情，但办不到。而且，越是有意识地压制，反而越强烈，但他绝不敢向任何一个人说，哪怕是最要好的朋友。
　　 那时的高中学生大多是能够驾驭自己感情的，这主要的还是由于害羞和胆怯。即使感情冲动，也绝不会如某些社会青年那样，肆无忌惮，抛开一切。因为他们正处于对朦胧的爱的渴望阶段，正如学习各门知识一样，一切尚属于探索的范围。生活，好比一个万花筒，多投入一个新奇的纸片，就会变幻出无穷个不同的图案。而他们又是那么喜欢新奇——尽管他们明白，不管图案多么奇妙，终究不过是几个纸片——所以，这种随美妙青春而来的男女之间朦胧的吸引，也就不足为奇了。至多，只是随年龄的增长，而在内心深处萌生出来的小小嫩芽，只管悄无声息地生长。它不需要特别用心去培护：因为这是理想加幻想的芽儿，只需在无意中修剪，并时时把现实的血液注进去的。一旦自己发现这急速生长的芽儿，而不遗余力地去用心血和全部的青春力量去浇灌，去培护，她肯定离枯萎和夭折也就不远了。
　　 在当时的农村中学，男女生绝不肯坐一张书桌，即或是同排桌，也是咫尺鸿沟。校内，很少研究问题，更谈不上互相间的友谊和帮助了。在校内附近碰上，或是低头过去，或是互相绕开，顶多也就是相视一笑罢了。然而，青春姣好的魅力，表现地点不仅仅是学校啊。如果在出门路上相遇，或是在亲友家碰见，则又是另一种情形：谈论得是那样热烈，那么友好，开朗，没有一点忸怩做作……这又是因为什么呢？
　　 与古雪雁的两次相遇，在别人，也许只是极为平常的一次，而在张军则掀起激动的浪潮。
　　 一次是在县城。一路上，张军异常兴奋，他们谈学习，也谈同学，偶尔也谈到老师。在书店，他极其浪漫地塞给古雪雁几本书。她只好回赠给他几本。他喜欢极了，心怦怦直跳，脸色通红……
　　 一次是在退休的王老师家。他们一同帮王老师打扫卫生：抬水、倒垃圾、擦玻璃、抹桌子。每样活，张军都抢着同她一起干——他觉得很愉快，连王老师也高兴地冲他俩微笑，夸他俩能干哩……
　　 张军这些“心里话”，作为同学的古雪雁，怎么能够知道呢？这个天真活泼的女生，总是以她的热情来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甚至有一回，张军在他值日时，当着她的面翻了她的书包，拿出一本《青春之歌》晃着走过她面前时，她的无可奈何的愠怒，也是天真的。
　　 埋头刻苦读书的同学，毕竟是大多数。可有谁不知贾宝玉和林黛玉，不知张生和崔莹莹，梁山伯和祝英台，赵柱儿和刘巧儿呢？这些事情在他们心中的位置是微乎其微的小，简直难以容身。渐渐的，有人说张军和古雪雁很不错，毕业后，说不准……没有不透风的墙，这话传到古雪雁的耳朵里，把它羞臊得难过好几天，好些日子，见人抬不起头，遇见张军，也便老早躲开。
　　 “你为什么老躲着我？”有一回，张军在放学后，碰上她时问道。
　　 她脸一红，诺诺地说：“不为什么。难道你没听见传言？”
　　 “当然听到了，不过我……我听了传言，并不怎么难过！”张军目光灼灼地说。
　　 “啊？”吓得古雪雁赶忙走开了，因为不断有同学从身边走过，里面说不定有同班同学呢！
　　 “你胡说些什么呀？！”她差点哭了，“明天把我的书都拿回来，不借给你了。”说完，随着放学的人流跑回了家。
　　 张军呆立一会儿，猛然醒悟，转身汇入了另一队放学人流中。
　　 用书上的话说，张军“失恋”了。每天上学，他都无精打采地，学习成绩明显下降。是的，他正咀嚼自己培育的一颗果子——一颗苦涩的酸果。而这一段时间正是班主任李老师因病休假，由数学老师代班。他了解了张军的情况。可X+Y他能解释得百分之百正确，解决这样的问题他可束手无策，于是便找团支书兼班长李林。李林挠挠脑袋说：“好吧，试试看。”
　　 李林还没把问题委婉地说完，张军就站起来，一拍胸脯，下了保证：“保证好好学习！端正学习态度！班长，你看我的行动好了！”“思想”转变得这么快，当然令团支书高兴。这事也就算了结了。哪知去红阳三队秋收时，他整了李林这一手。是嫉妒？还是……
　　 上星期六，大扫除。张军扫房顶，连表舅新近给买的皮鞋上，都落了一层灰。正好走到前排，一伸手，从书桌膛里，拽出古雪雁的小垫，“噌——噌——”几下擦亮了皮鞋。那个花布块缀成的小垫子，是主人心爱之物，上学，放学，都小心地放在书包里，天热时，还顶在头上……这几下，小垫子可遭了秧，成了“灰姑娘”了。
　　 正好李林看见了，奇怪地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