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有个迷信说法，说逝去的人，阴魂要骑马坐轿才能送到奈何桥。男女阴魂还有区别，男的骑马，女的坐轿。这纸马纸轿需要闺女给置办，除了这些，闺女还可以置办些纸扎的童男童女啦，纸牛啦，花篮啦什么的，以祈求爹娘在阴间的日子富足和顺。这当然都是后人的美好祝愿，是表孝心的一种方式。
　　 淑贞给四奶置办了纸牛纸轿，这是打算要以亲闺女的身份给四奶披麻戴孝送终了。我娘妯娌几个抹抹眼角，忙去找书正家的撕孝布，赶制孝衣。
　　 这边，执事书正已经给小波穿上了重孝，因为是长孙，孝布比小涛的要长些宽些，守孝的位置也在小涛前面，紧挨着他爹四叔。我爹领小波在他奶的遗像前磕了头，又要领他去奶的遗体前磕头烧纸。四叔忽然叫住小波。
　　 小波——
　　 小波停住了，像根木头沉默着，等他爹说话。厚厚的嘴唇，宽阔的额头，凝重的眼神，和眉宇间化不开的愁绪，这些地方如此地相似，父子俩一时间都默住。
　　 小波。四叔轻声说，嗓音低哑。给奶奶磕头，让奶奶把所有的事都放下吧，请奶奶安心上路。
　　 小波去了，给奶磕了头烧了纸。我爹悄声问小波，看奶一面害怕不？小波摇摇头。我爹轻轻掀开四奶脸上的蓝布绸子，让小波看奶奶最后一眼，并示意小波给奶合眼。
　　 小波果然不怕，静静看了奶的遗容一会儿，然后按照我爹教的，把手掌轻轻按在奶的眼皮上，轻轻往下抹。嘴里说着，奶，奶，我是小波，我来送你了。奶，所有的事你都放下吧，我娘和我都好，还有我……爹，也好。奶，别记挂我们了，你安心上路吧……
　　 小波说到这儿，不知为什么，嘴唇一哆嗦，眼泪哗哗流下来。他松开捂着奶的眼的手，蹲在灵床边，小声抽泣起来。
　　 我爹惊讶地发现，四奶原先还半睁着的眼睛竟然合上了，她的面容沉静安详得像睡熟了一样。
　　 灵堂里的女人们都呆了。片刻的死寂过后，沙沙的议论声迭起：怪事哩，真是怪事哩，莫非人死后真有阴魂？
　　 我娘愣怔了几秒钟，忽然伏地磕头哭起来，四婶显灵哩，四婶显灵哩，婶子慢走，婶子慢走啊。一院子的男男女女也都屈膝跪下哭，娘好走啊，奶好走啊，婶子好走啊……
　　 半空里一阵风刮过去，被雪覆盖的杨树枝轻轻摇动几下，一些雪屑扑簌簌飘落下来。
　　 后面的事，就按丧事的程序一步一步进行了。亲戚和家人们吃过饭，都聚到四叔院里来，在四奶的遗像前再行祭奠礼。接着，灵棚拆掉了，几个管事的，把早上从镇上拉回来，一直在院里放着的黑漆棺材抬进灵堂，准备给亡人入殓。这时披麻戴孝的后人们都跪在灵堂外，鸦雀无声，听执事的念名单，被念到的人，走上前去，领一条白腰带回来，扎在孝袍子外面。
　　 接下来是给亡人用白棉花蘸清水洗脸，俗称“净面”。净面时，也是按辈分来，亲近的先去，疏远的后去。净面时，不许出声哭不许掉泪。小涛不敢上前，跪在孝子贤孙群里，躲着不抬头。小惠胆子大，净完面后，得意洋洋地瞅小涛，那意思仿佛是说，亏你还跟小混混儿玩呢，呸，外强中干，胆小鬼。
　　 净完面，就该上棺盖了。上棺盖前，执事的要念一大段悼词，大概是祈祷亡人一路走好，保佑后世子孙平安多福的。上完棺盖上棺钉。巨大的砸钉子声在寂静的院中“嗵嗵嗵”地响，声声都击在后人的心坎上。此时，人们才好像突然意识到亲人真的要走了，真的要永远离开了。那惊慌，那恐惧，那无法言表的悲恸猛不丁窜上心头，于是大家不约而同地放声大哭起来，又怕惊了亡人，一边哭一边口里纷纷说：“娘，躲钉——”“婶，躲钉——”“奶，躲钉——”……
　　 入殓完后，四叔披麻戴孝，打灵幡，摔老盆。他哀恸欲绝，涕泪横流，由本家男人搀扶着，引领着送葬的队伍上坟地去。后面十多个壮劳力抬棺，棺材后面跟着痛哭的媳妇闺女和孙女侄女们，也都由本家的女眷搀扶着。行在送殡队伍最前面的，是放鞭炮引路的和响器班吹唢呐的，还有纸人纸牛童男童女金山银山花圈以及供品……
　　 哀乐阵阵，哭声凄凄，斯人已去，哀思何寄？当四奶的棺材和四爷的棺材被缓缓地并排放进墓穴后，送葬的后人们沿着墓穴，一圈一圈走，双手捧起一把一把黄土，哭泣着把亲人埋葬，埋葬进这故乡的土地里，连同这世的恩怨，这世的牵挂和这世的不舍，都埋进这黄土大地里。
　　 娘，走好呀……
　　 婶，安息吧……
　　 奶，入土为安啊……
　　 我跟在送葬的亲人们后面，双手捧起一抔泥土，轻轻撒进墓穴，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说，四奶，回家了。
　　 【六】
　　 安葬了四奶，姚小婶带着小涛小惠坐飞机先回了柳州。小波也回了县一中继续读书。四叔身体劳累过度，说想在老家休息一段日子，等过了四奶的三七再走，这样算，就又过了年了。姚小婶还是没说啥，只叮嘱四叔当心身体，过完年后早点回家。还说面包车不要再开回去了，就扔在老家，这几家谁用得着谁用吧。
　　 大冬天的，不用种地，我就又成了闲人，天天又在我爹的眼皮子底下晃悠。我爹又心烦，说，你四叔回城时，你就跟着走吧。四叔在你这么大年龄时，早出去闯荡了。你这个样子下去，能有你四叔十分之一的出息，就算爹高看你了。
　　 说这话时，四叔也在场。他不言语，蹲在我家门槛上，只是抽烟，只是笑。我看了四叔一会儿，突然还嘴说，可四叔心里头苦哩。
　　 我爹骂，小孩子胡说个啥？你知道啥叫苦啥叫乐！
　　 我爹这是不让我说话么！那我就不说，我跑南街找翠翠去。我逗翠翠说，我过了年要跟四叔走了，你舍得不？
　　 翠翠说，那有啥不舍得？你又不是去受罪，是去享福哩。
　　 那你是希望我出去，走得越远越好，远得再也看不到你？
　　 别儿女情长的好不好？小家子气！男子汉就该闯四方，挣大钱。我还等着你发了财回来娶我哩。
　　 翠翠的话，听起来没有错，可是却忽然使我很悲伤。我再看她时，就发现她的鼻子啊脸啊的，全模糊起来。
　　 白天，我会陪着四叔村头地尾的转转，走走。
　　 四叔指着村口一棵大柳树说，打我记事起，这棵柳树就在哩，如今长这么粗了。在小河边，四叔蹲下来抽烟，说，这河水现在不行了，原来水清澈得很，我跟你爹除了冬天，一年四季都泡在里面。那时候河里的鱼虾也很多，还不怕人，在人腿缝里钻来钻去。
　　 悠到村西头的土岗子上，四叔停下来。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见淑贞正背着一大捆干玉米秸从岗子上走下来，走进了自家院子。淑贞的房院，是十几年前四爷操心盖起来的，如今沉陷在左邻右舍的新房舍中，低矮败旧得像一堆灰色的瓦砾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四叔说，咱们回吧，不转了。
　　 转眼过了四奶的二七，四叔的气色也恢复不少。有天晚上，我爹跟四叔围着小炕桌喝酒，我和娘在一旁陪着。酒过三巡，四叔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摸出一张卡，放在桌上，卡面上印着“中国银行”的字样。四叔说，这里面存了些钱，密码是小波的生日，麻烦哥抽空给村西头送去吧。
　　 又说，村东头的老院，就留给小波。小波的书念成也好，念不成也好，都要有个窝。老院的房子也旧了，就都拆了盖成新的吧。卡里的钱，办这些事足够了，剩下的也够他娘俩后半辈子花的了。
　　 又欠身，双手端起一杯酒，说，弟在这里敬哥嫂一杯。以后，弟有些事上不能照应小波娘俩个了，就请哥嫂在那娘俩遇到难处时，多替弟操操心……
　　 不知咋回事，四叔的这些话，听得我嗓子眼儿好难受。娘起身去烫酒，我听见爹的喉咙也咕咚咽了一口唾沫。
　　 爹也端起酒杯，说，四儿啊，我估摸着，今年这个年，恐怕是咱哥俩一起喝酒的最后一个年了。如今四婶也没了，你就少了牵挂。那往后，你还打算回来不？
　　 四叔一大会没回答。也是，这话让他咋回答呢？这里有他的亲人，可城里也有他的家啊，并且他的妻子，儿子，女儿，都已经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了，融化成了城市的一部分。他的故乡，在他们心里只是一个遥远的模糊的名词，跟他们的记忆没有关系。故乡，只是四叔一个人的故乡。
　　 外面起风了，不大。风摇动着窗前的杨树枝，杨树枝轻轻拍打在窗户玻璃上，发出细微的嚓嚓声。不到一袋烟的功夫，天上又飘起了雪花。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四叔一口喝掉了杯中酒，说，爹娘的坟都在这里，我不早晚得回来吗？等我也没了，我就让儿女们把我的骨灰送回来，埋在咱家的老坟地里，埋在我爹娘的脚跟下。人老了，都要落叶归根啊。
　　 话一说完，几个人全怔住，沉默了。
　　 屋外的雪花静悄悄地下着，随风轻舞，落地无声。
　　
　　 完稿于2012年12月26日00时40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