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小柳送爸爸回去，父女俩行走在山道上。
　　 小柳的爸爸说着话：“阿柳啊，你永远扎根农村的决心当然是好的，但是家庭的困难你不是不知道，实在没有办法啊，你能抽调到工厂去，就可以有一份稳定的工资收入，就可以帮家里一些忙，你自身也用不着这般困苦。农业么，总没有工业发展前途大，农村也根本无法和城市相比，尤其是这样原始落后的山村。我们家的情况我已与刑主任谈了，他答应全力帮忙。你要听他的话，配合他的工作，不要耍小孩脾气，和领导作对总是要吃亏的……。
　　 小柳面色沉重，但边听边应诺着。
　　
　　 （三十二）
　　 夜晚，煤油灯发出微弱的黄光。撒花冼好脸对小柳说道：“小柳，我今晚又要排练，后天要去公社汇演。”她说罢，梳了梳头，就出去了。
　　 小柳又在写日记，写着写着又沉思起来，她的眼前又出现了幻觉：
　　 刘坚骑着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他开朗的脸上洋溢着一往无前的热情。忽然这张脸变成了期望和恳切的表情：“我希望你长期扎根农村，为农村三大革命作贡献。”
　　 幻觉消失了，小柳机械地从一个信封中抽出一张信笺看起来。
　　 她又把信笺收起来，压在日记本下面，双手掩住了脸。
　　 画外音：“亲爱的朋友，这次我不能照你的意志办事了，如果单是我个人的幸福，，为了你，我何惜终身埋葬。”
　　 门轻轻地开了，刑主任幽灵般地闪进来。
　　 小柳从沉思中醒过来，招呼：“刑主任！”
　　 刑主任坐下来，取出一根香烟，点着吸起来，吸了几口就开了口：“小柳啊，你父亲也对我讲了你家中的情况，我也很表同情，愿意帮助你。你一向的表现也不错，这次信江机械厂招工，我们大队也有一个名额，我主张你去，但另外也有不同意见，我好不容易才说服他们，要你去，明天晚上你到大队革委会办公室来，把表格填一填。对外暂时不要讲，因为竞争很激烈，，对撒花也不要讲，尽量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小柳听着，应着，脸上升起感激的笑容。
　　
　　 （三十三）
　　 夕阳透过云缝，照着山村。
　　 小柳兴冲冲地在山道上走着，扛着锄头，唱着山歌。
　　 她回到自己的竹棚，放下锄头，用开水泡了一碗冷饭，吃了，梳洗了一下，换了一件较好的衣服。灯光下显出她亭亭玉立的身影和姣好美丽的面庞。
　　 她沿着村道匆匆地走向大队办公室。
　　 暮色已笼罩了大地，天空中聚集着浓重的乌云，那猫头鹰又在婴儿啼哭般地嚣叫。
　　 黑洞洞的大门虚掩着，左厢房亮着灯光，那灯光射出来，照着窗台下花坛上的月季花。那月季一株株，一丛丛，都开着满枝繁花。
　　 小柳推门进去，那刑主任穿着毕挺的中山装，梳着光亮的头发，正伏在桌上看书。小柳进来，他站起来与小柳招呼。小柳很拘束地在旁边坐下，她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桌子上刑主任在看的书，见是一个陌生的书名：《金瓶梅》
　　 刑主任也漫不经意地把书放进了抽屉。接着拿出二张表格，对小柳说道：“你填一下吧。”
　　 小柳感激地看了一眼刑主任，取出笔来就填表。刑主任站起来，点了一支香烟，在屋里转了一圈，就来到外面。
　　 外面天色愈加昏暗，风也刮了起来，一场大雨就要来临。刑主任关上了大门，用木扛子顶好，接着又回到办公室，把门也悄悄地关上，轻轻地上了锁。
　　 小柳已经填好了表格，交给刑主任。刑主任一边看表格一边斜眼瞟着小柳，小柳脸上的表情复杂，期望，渴求，喜悦又略带不安。
　　 刑主任把表格放在一边说道：“好了，这事包在我身上，就这么定了，祝贺你成为工人阶级战士。”
　　 小柳非常感激地向他笑笑。
　　 刑主任忽然皱起了眉头，“小柳啊，你们一个个都走了，我真感到孤独和寂寞啊！”
　　 小柳不知说什么好，有点张口结舌，手足无措。
　　 刑主任又接下去：“我今晚真苦闷得很，我真舍不得你们走，你今天能陪我一个晚上吗？”
　　 小柳惊愕地注视着他，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刑主任伸手来拉小柳，小柳急忙挣脱他的手，像被蝎子咬了一口似的跳到一旁。口中语无伦次地说道：“刑主任，你真会开玩笑，我要回去了，撒花在等我呢。”
　　 “不，不是开玩笑。你不要骗我，撒花今天到公社参加文艺学习班去了，”说着他又去拉小柳的胳膊。
　　 小柳惶急地挣扎着，又一次挣脱刑主任的手，跑到门口。想开门出去。可是在门前她呆住了，一把大锁把门从里面锁住了。
　　 刑主任从容地来到她的背后，小柳缩在门边，瑟瑟发抖，像一只身陷绝境的无路可逃的小野兽。
　　 “你这样小气啊，你到底要不要到工厂去？你要把全部青春都埋葬在这落后的山村吗？我只要你陪一个晚上就够了，你以后就海阔天空，可以在城市自由自在了。今天反正谁也不知道，不会损害你的名誉。你父母亲可盼着你早点回城市去啊。”
　　 小柳惊恐地望着他，无路可逃地站着。全身嗦嗦发抖。
　　 “别错过机会，我不会吃掉你的，你还应当感谢我呢。”刑主任说着用强力抱起苦苦挣扎的小柳。
　　 柔弱的身心都被解除武装的姑娘，终于在这寂静的夜晚，在这孤独无援的大院子里失去了最后的反抗。
　　 数道闪电，一声惊雷，雨铺天盖地地倾倒下来，疯狂的雨击打着月季花，击打着芭蕉叶，击打着四合院。四檐的水流着，流着，仿佛是不幸的人们的痛苦的眼泪。
　　 闪电照亮阴暗的云层，照亮雨丝密蒙的群山，照亮贫穷污秽的小山村，照亮这罪恶的四合院。雷声轰隆隆地震响着，仿佛天地神鬼都在一齐发怒。
　　 雨下着，下着，无休无止地下着呵，仿佛是苦难的人间永远流不完的眼泪。风愤怒地卷刮着，把柔嫩的芭蕉和鲜艳的月季都蹂躏成碎片，随着雨水冲出墙外。
　　 凄凉的音乐令人心碎地升起来……
　　
　　 （三十四）
　　 雨住了，屋檐还在滴着水，山溪里浊流澎湃，场地上积水过膝。几颗星星从云缝中露出来，迷惑不解地闪动着蛊惑的眼睛。
　　 那四合院黑洞洞的大门开了一条缝，小柳踉踉跄跄地跑出来，发辫不整，衣衫零乱。
　　 她走进了自己的破竹棚，喘息着，坐了一会，渐渐地又陷入沉思。
　　 镜头中出现了刑主任那淫邪的笑脸，出现了亚凤在汽车站的号啕大哭。出现了山坡上华娟那孤独的坟墓。
　　 她突然不顾一切地冲出草棚，向山坡上跑去。悬崖上是我们熟悉的那株梧桐树，梧桐树下的悬崖下是黑沉沉的水库，死神正鞭策着黑色的波浪，发出歇斯底里的狞笑。
　　 一阵风吹过来，小柳踉跄了一下站住了。她的眼前闪现出衰老的父亲和病态的母亲，还有衣履破碎的弟妹。镜头转动，又闪现出城市那温馨和谐的万家灯火，忽然又变成刘坚那英俊深情的笑脸。
　　 她突然抱住那株梧桐树，一只手使劲地抓着自己的头发。终于她跌坐于梧桐树下，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大哭。姑娘凄楚的哭声，使人心碎，使人辛酸，使人不忍卒听。这凄惨的哭声长久长久地响着，一直回荡在这雨后的夜半的山村。
　　
　　 （三十五）
　　 撒花背着背包回到竹棚中，小柳木然坐着。
　　 撒花兴奋地说道：“小柳，你招工录取到信江机械厂了，我在公社看到了你的名字。”
　　 小柳毫无反应地坐着，眼泪却流了下来。
　　 “你怎么啦？”撒花惊愕地望着她。“多高兴的事啊，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你舍不得吗？”说着她脸色阴暗下来：“你们都走了，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了，不知什么时候能轮到我。”
　　 小柳哽咽着说道：“撒花，没意思，没什么意思的……”说着她伏在撒花肩上号啕大哭起来。
　　 撒花也莫明其妙地对哭起来。
　　
　　 （三十六）
　　 清晨，公社汽车站。
　　 光秃秃的法国梧桐树下，站着几个准备上汽车的支工的知识青年，远望原野，一派萧索，无限荒凉。
　　 小柳眼皮浮肿，面容憔悴。撒花给她提着行李，神态也显得十分哀伤。
　　 “小柳，你到工厂要多给我写信呀，这里女知青只剩下我一个了，我也要想办法，争取尽快抽上去。”撒花凄切地说。
　　 小柳咬了咬牙，终于说道：“撒花，你要当心，那姓刑的是一个坏人，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华娟就是死在他手上的，我以后要控告他，他应该不得好死。”
　　 撒花惊异地望着小柳，小柳的脸上是一付仇恨的表情。
　　 信江机械厂接新工人的敞篷汽车开来了。撒花把小柳的行李送上了汽车。她俩拥抱了一下，彼此都流下了眼泪。
　　 撒花跳下了汽车，汽车就开动了。撒花挥着手，望着渐渐远去的汽车。
　　 汽车在通向工厂的路上奔驰着，四周是广阔的原野，小柳神态楚楚地立在汽车上。
　　 对面迎来的是一座花园样的城市。
　　 画外音：
　　 啊，美丽的江城，可爱的南昌，亲爱的家乡，我们现在终于回来了。为了回归自己的家乡，我们经历了多少风雨，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我们付出了多少代价，我们走了多少曲折的路。那苦涩的汗水和泪水，那青春的意志和鲜血，都抛洒在苦难坎坷的征道上，这一切的一切，我们能向谁诉说呢？
　　 在通向工厂的路上，汽车在继续奔驰着……
　　
　　 一九七三年十月写毕于江西南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