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专栏*空庭』日月坡(小说)
献初说,他现在在一家电器厂实习,再过三个月,他就能成正式工人了,有饭票、有工资。他对他的失踪轻描淡写。他居然从衬衫口袋里翻出一根烂灰灰的香烟,点上,吸了几口。
“好了!”他扬了扬手,很毛糙地亲吻了我,我已经舔到他舌跟的苦味。他说:“我得走了,迟到的话,要吃不了兜着走。”他像一只行色匆匆的狸猫,从山岗一跃而下。我支着下巴。天色沉沉,山上起风了。我听见松涛一阵一阵,像涨潮一般涌入我的耳鼓。我的脚丫子还光着,我感到山风的寒冷,我抱起双臂,脚尖绷直,我看见我的裙子浸染着一团羞涩、迷情的色彩,它在暮气中不断向外溢开……
【根大】
小菊的男人大清早就出门了。他拾旧货的,要起个早,才能摊上快活的事。小菊的小囡又扯大嗓门在哇啦哇啦地哭开了,我上半夜根本没睡好,眼皮才合上一会儿,就被吵得晃晃悠悠。我爬起来,我要找小菊算帐——当然,小菊这细娘眉眼滴溜水滑,那对大奶一笑就抖抖的,我喜欢看,也喜欢闻她身上的味道。
我蹩进去,故意找小孩的碴。这毛毛头懂什么呢?你叫他不哭还能做什么?小菊也不恼,轻声轻气跟我辩解。我缩在她房间的一张藤椅上,藤椅还是我提供给他们小两口的,藤线脱落,贴了几张狗皮膏药,不时飘出股怪怪的味道。我感觉自己像只猫,蜷缩在藤椅里,懒散,想打瞌睡。我确实没睡好,我梦见了谁?你猜——那个淹死在河里的落水鬼,马献初的老婆。她披头散发,面色淤青,像阵风一样飘进我梦里,她没说一句话,只是非常狠毒地盯我。
那种狠毒,让我汗毛竖立。她原本是个面相善气的女人,从来没对人露出凶相。我们叫她小凤仙。她爱唱锡剧,像《双推磨》中的小婶婶,一唱一晃,味道足得很。她的脸偏圆,算命人说她天生有帮夫运。她头上发胶抹得乌亮,一走路,腋窝里还会散发一股温温热热的脂粉气。
可现在,人呢?
小凤仙的巨幅遗照挂在灵堂里,周围绕着一圈又一圈白花。我不信,这么个大活人,不缺胳膊少腿,怎么会不小心往河里栽呢?我躲在帷帐后面,不敢多看。吊丧的人一波又一波,镇长来了,副市长也来了,还有一些什么公司的头头脑脑,奥迪车一辆接一辆,把马路两边都停满了。这么气派的场面很少见,倒挺像电视中哪家公司开张一样热闹。军乐队的腮帮子都吹累了,
我什么也不做,就专门盯那个畜牲看!对,看他还有什么虚情假意。厨房间的老李给我发了根烟,他说:“小凤仙,命苦,没享到福!”老李看我几眼,我心里就毛几下,我不知道他是故意奚落我,还是随口说了两声。我咳嗽了两声,缩在墙角,顺势往灶膛添了几把火。
马献初头发有点凌乱,眼圈乌黑,哼!该是他心虚的时候了!领导来了,哭丧婆喊开了:“亲人,我的凤仙!”他也揩揩眼泪,抹两下,转身安排工作了。真不知道这眼泪是怎样挤出来的?他喉咙好像沙哑了。做戏也总要像个样子吧!镇长拍了一下他的肩,他勉强支出丝笑容,他怎么还笑得出来?
倒是他儿子马家威哇啦哇啦哭个没完,这小孩上初中,平时寄宿在什么外国语学校,哪想到晴天霹雳,亲娘没有了!他扑在小凤仙的棺木上,“妈妈”“妈妈”喊得人心里可真酸!这叫什么世道啊——好端端的,娘会淹死在门前的小河里?那河水并不深,夏天我下去摸螺蛳,水最多没到我的脖子下方。据说,小凤仙是周五下午去洗一篮子青菜,她准备做青菜馄饨,儿子家威顶喜欢吃她包的馄饨。结果,一眨眼,就掉到河里了。也没有人看见——平时总有人跑来跑去串门,那天也真邪了,镇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傍晚五点钟,老李到柳树边解手,才发现河面上飘满了青菜叶子。就在那柳树下方——他吓得惊叫起来,他看见小凤仙浮肿的脸。哎!
一周前,小凤仙到我屋子里来,给我送她亲手蒸的松糕。她的手又巧又软,做什么像什么。她一进门就喊:“根大叔!你这屋子怎么冷势势的?也不贴个春联?要过年了,总得有点过年的味道,婶娘呢?还在城里带孙子吧!快了,再过几天也可以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在一起了。”
我尝了一块松糕,很软很糯,就像小凤仙的脸,别说吃,摸在手上也舒服透了。她转身给了小菊几块松糕,她是个心善的女人,并不嫌弃这些从外地来打工的人。小凤仙的声音也像喜鹊叫唤一样好听,如果要她即兴来段锡剧,她二话不说,捋起袖管就来上一段。这样的女人,谁见了都喜欢,怎么就偏偏命薄呢?——这里肯定有陷阱。
老李冒了一句话:“勿晓得马献初的娘会不会来奔丧?”
没有人接话。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场面还是避免的好。但好像大家还是睁大了眼睛,在等这老太太出场。其实她也不算老,就跟我老太婆差不多年纪,六十五岁吧!可她是有故事有背景的人,镇里的人自然对她敬重几分。银丝,戴着眼镜,眼镜下方还拖着两根细长的链条,抹点口红,一看就是有气质的人。她要碰上过年才在儿子家住上两天,然后回到她的城市,据说和一个修钟表的人过日子。
老太太叫什么?叫支柏灵。当年插队人还未到镇上,名字就被我们嘻嘻哈哈笑开了,支柏灵,多拗口啊,还不如叫“百雀灵”!可她一到场,我们却都成哑炮了。她梳着两条羊角辫,穿一条青灰色的裤子,说不上打扮,可她的长相,我们可是看上一眼,还想偷偷看她第二眼。那是种说不出的味道。就像电影屏幕上走下来的人物。好看。看了就让人喜欢。
支柏灵低着头,不多说话。我们知道她的父亲是右派分子,关在监狱里。她也显得心事重重。她就在我们镇上扎根下来,一晃,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我们谁敢去瞎想呢?这好比懒蛤蟆想吃天鹅肉。可命运偏偏和我们开了个玩笑,她嫁给了我们镇年纪最大的未婚青年——马献初的父亲马福。马福的头早就谢顶了,说话还有点娘娘腔,就因为他是贫农出身,他娶到了女人中的精品——便宜这小子了!他屁颠屁颠地在他二间破瓦房里忙开了,我们浑身都是酸的,连口水也酸,呸——这臭小子,这么好的鲜花偏偏插在他这堆牛粪上,早晚有一天,鲜花还是会被别人摘走的!等着看好了。哈哈,果不其然,十八年后,百雀灵从他身边飞走了。
我们都有点牵记支柏灵了。老啦!我们都老啦!老得要进棺材了!怎么能让小凤仙先躺在里头,孤单单到阴曹地府呢?作孽!都是马献初和周羽在作孽,这对贼胚,总有一天也会有报应的。我不是瞎诅咒,人活着总得讲点良心和正义。小凤仙这么好的女人,应该让她活一百岁。哎哎,我的眼泪要出来了,我又听见了马家威撕心裂肺的哭声,他一身孝服,“妈妈”“妈妈”哭得要昏厥过去了。
寒,真让人心寒啊!
周羽
我怎么说呢?那就索性不说吧。
天光有点暗。今天是小凤仙出殡的日子,献初一连几天没上班了。那种场合,我怎么能去?献初办公室的灰厚厚一层,半根香烟没抽完,还搁在烟灰缸上,这都是一个星期前留下的场景。那时,小凤仙也没出事。我和他只是有了些争吵,怪我。我习惯性地亲了一下他的腮帮子,他胡子一天不刮,我就感觉出扎人。我说:“再过两天是我生日,你准备陪我在哪过?”他翻了一下日历,稍微停定了下,说:“哦,巧了,那天刚好是冬至节,家威也要回家吃饭,我不在家,恐怕不太好。”
我一下就恼了,其实我这人,就是这脾气,说了也就说了,像阵风一样哗啦啦吹过,全不记心上的。我讥诮他说:“到底是结发夫妻,又有儿子这根血脉。我算什么?”他坐在转椅上,心烦意躁点了根烟,问我:“周羽,咱们这么多年,你到底还是在计较!”“是啊,我是在计较,我是个普通女人,谁不想完完整整有份感情呢!”话刚从嘴边说出来,我就觉得有些多余,我端坐着沉默不语了。空气有点沉闷,他看着窗外,也不说话,只有他手中那根烟独自散发着袅袅青烟。
这么多年——好——这么多年,我是有些在赌气。万家灯火团圆之时,只有我孤单落寞地蜷缩在床的一角,把泪水泅湿的纸巾搓成一团,然后一个个抛入废纸篓中。这种滋味,谁受得了?献初说,我们之间应该像萨特与西蒙波娃之间,不受婚姻的桎梏,一张薄薄的纸片能说明什么问题?只有绝对的信任才能让爱情永存。
爱情?也许我有点奢谈了,曾经我是多么依恋与迷醉!让我接着说吧,说吧,说说过去,说说那段难忘的岁月,这样我的心情会好受一点。
十七岁的我在爱情的恍惚和热望中等待,献初又是三个月未见。我望着灰蒙蒙的天,从早到晚,我能数清树枝头到底停留过多少只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却谁也不明白我的心事。
周炎考上了江阴重点高中,父亲送他去乘大客车。父亲背着大包小包,里面塞满了吃的穿的。父亲像只明虾佝偻着背,而周炎两手插在裤兜里,掂起脚尖,看着远方。
我只能骑着父亲破旧笨重的长征自行车上职高。父亲做什么事都偏心,无论我怎样软硬兼施,跟他磨破嘴皮,他也舍不得为我买一辆轻巧的廿六寸女式凤凰自行车。他嘟囔着说:“有车骑不错啦!我们那时都是走着上学的。”简直是笑话,能跟他们那时候比?女儿是泼出去的水,他从小就不喜欢我,我犟,我脾气躁,我给他丢人现眼了!我也不闹了。我尽量把脚尖绷直伸长,好踩到踏板,车轱辘在不断向前转着,我赶着去隔壁镇上的图书馆。我觉得那是我接近献初的有效途径,相聚时我们定能一起徜徉在文学的世界里滔滔不绝,而他,对我会刮目相看。
我能清晰地回忆出我走近图书馆木楼的每一个细节。我的嘴微微张着,看见简·奥斯丁、萧红、沈从文等人的小说,我的内心跳出低低的呻吟声,仿佛陷落到献初怀抱里一样沉醉。我一点也不后悔在酷热的太阳底下,整整骑了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并且还要返程。我总是拿起这本,放下那本,犹豫不觉,取舍不定。我翻阅林语堂的《红牡丹》,那个大胆的女子说出的话让我心悸:“真正的爱情是一个不可见的鸟所唱出来的稀奇的无形无迹飘动而来的歌声,但一旦碰到泥土,便立刻死去。”
我在悲伤的爱情里游荡。回过头,木楼的窗口正对着一条运河。运河汤汤,就是那样的感觉,来往的船只络绎不绝,交错相驶。河的尽头无限延伸着,望不到边。我惆怅地想:献初到底什么时候回来看我啊?
母亲在院子里晒稻谷,噢哟,隔壁人家的鸡像强盗一样穷凶极恶奔过来啄谷子,母亲扯着嗓门喊:“周羽,快出来赶鸡!快啊!”
我装没听见。我在写信:“献初,听我的话,少抽烟。现在你已经转成正式工人了吧?祝贺你!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你知道我有多想你,你工作时千万要专心。无论我们之间阻隔着多少千山万水,我们总会在一起的。”
我的脑门上挨了重重一巴掌,信纸也被母亲一把揪过去,她并不认识多少字,但隐约猜出我是在写情书,她气得把纸揉成一团,说:“你要死了!成天正经事不做,痴头怪脑,发什么疯啊!”母亲还要数落我的时候,发现院子里挤满了鸡,她仓皇向外奔出,扑腾腾满院子的鸡乱飞起来。我咯咯咯笑个不停,眼泪要出来了,我真想大哭一场,我不知道这种焦灼的等待何时是个尽头?
我和献初再相见的时候,大概半年过去了。课外我贪婪地阅读着文学作品里提供的爱恨情仇,课内我不声不响,一个劲在发呆,我陷入了想象。我想象着献初从早上爬起到入睡前的每一个细节,他吃饭、解手、做工,他是个招人喜欢的小伙子,一定有不少女孩子暗恋着他,他发过誓要和我一辈子相携到老吗?我的脊背上像爬了一条滑腻的小青蛇,顿时我被吓出一身冷汗,我突然明白——我根本无法预知他的未来,他的生活空间广阔而莫测。
我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并很快得到了证实,这种证实带着某种残酷性,它向我宣告了青春的惆怅与苦涩。国庆节,镇上枯焦烦闷的电影院突然迎来了春雷,要播放刘晓庆主演的影片《原野》!知道吗?这影片中最精彩的地方是什么?男人和女人的喘息声!堂哥和镇上的一群小伙都撺掇我去看。影片开场是在晚上准8点,这个时间不尴不尬。我瞒着父亲,跳上堂哥自行车后座,我听见车轱辘前行时发出咔啦咔啦的踩踏声,我有种犹犹豫豫的不安。
刘晓庆演得很入戏。电影中一男一女在出逃,爬过荆棘,翻过山岭。我在交错重叠的镜头中仿佛看到了献初的侧面。没错,是他!他和一个女人坐在一起。我站起来,后面的人朝我吼了一声。我掂起脚尖继续张望,来确认那坐在斜对角的人是否献初。没错!他和那女人很亲热,手搭在一起。一股热泪要喷涌而出了,我死死地憋住,我要记住那女人的样子!她并不显得年轻,但乳房鼓胀,有一种成熟的妖艳气。她眉眼细微,笑起来像团菊花。
若干年后,我问起过献初:“她是谁?她是谁?她从哪里来?你们的手为什么拧在一起?”面对我这个哲学问题,献初并不躲藏,他说:“她是我的师傅,手把手教我测量电流绘制电子线路的师傅。”
我明白了,在那个电器厂,他孤苦无依,像只流浪猫,而她是专门收养流浪猫的阁楼老太太,有一颗温软的心。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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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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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