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自己依靠惯了吧，身边少了那副肩膀，少了那个可以说话唠嗑儿的人，秀英觉得异常孤单，心像被谁掏空般寻不到着落！不管自己是高兴还是难过，说给傻闺女听的时候，也只能是痛快痛快自己这张嘴；白天还好点，可是一到夜里，大大的院落，就只剩下她们娘俩儿；村里也有人跟秀英打趣：都这岁数了，干脆跟柱子搬一块住得了；秀英一听气坏了，说实话她还真是看不上柱子。
　　 每天晚上，心里不装事的傻闺女总是老早就睡熟了；秀英辗转反侧，被孤单和冷清煎熬着，浸泡着；有的时候外边只要稍微有点响动，她就会心惊肉跳的一夜睡不踏实。
　　 她在心里默默问着自己：我真的要这么自个儿过到老？她轻轻地摇头否定了自己。她想再找个伴儿，知冷知热地疼着自己，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
　　 话儿一放出去，媒人就接二连三地上门了。儿子媳妇都不同意秀英找老伴儿，但却谁也拗不过秀英的倔脾气，她认定了。
　　 经历了苦难的人，自然会变得现实的多；她相中了一个和她年龄差不多的光棍汉儿——老冯；老冯有稳定的工作，在一个单位里当警卫；虽然工资不多，总比她一个人苦着掖着养家强多了；另外老冯脾气又好，说话总是轻言轻语的。
　　 一听说秀英这么快又找老伴儿了，别说儿子媳妇不同意，就连娘家人也从心里不大乐意。他们感觉很没面子，怕别人笑话，小栓毕竟死了没多久；可是谁又知道秀英心里的苦？谁又帮得了，替得了她？待到终于见了老冯，感觉人还不错，厚道却也挺会来事儿的，待人又和气，这心里也就替秀英宽慰了许多。
　　 老冯孑然一身再没有别的亲人了，便在秀英的庄里租了三间房；挑了日子，秀英请媒人和亲戚一起吃顿饭，就带着傻闺女搬了过去；都是上了岁数的人，再没有那么多讲究，苦命人疼命苦的人，一块结伴好好过日子，图的也就是这份知冷知热的贴心。
　　 老冯心眼儿特别好，知道秀英这辈子吃了很多苦，总是处处让着她，疼着她。有了老伴儿的秀英，脸上终于又洋溢出了一丝幸福温暖的笑；老冯的工作要两班倒儿，该上班的时候，秀英总会把可口的饭菜装进饭盒塞到老冯的兜子里；而每到月末发了工资，老冯也会高高兴兴地交到秀英手上；每天老冯上班后，秀英在家仍旧卖菜，这日子明显宽裕了许多；没过几年，老两口攒足了钱就把租的这三间房子置办了过来。
　　 脾气好的老冯，不仅对秀英好，对傻闺女也同样不薄；他说，孩子因为傻，念不了学就够可怜的了，再不好好对她，老天爷也会看不过眼的。
　　 这一家三口，彼此照应着，体贴着，虽然苦点，累点，心头洋溢着的却是真实的幸福。
　　 当和傻闺女同岁的老兄弟家的闺女，出落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时，傻闺女依旧还是一个愣头青；个头儿又长高了许多，略微的也懂了一点事；算不得难看的五官，从来都没洗净过，总是飞着花蝴蝶儿；傻闺女也知道美，自己穿件新衣服的时候，总会掀起来给别人显摆。傻闺女也知道见人亲，有亲戚来家里或者跟秀英回娘家的时候，看见那些姐姐妹妹的，稀罕的总往人家身边凑，倒不管人家对她气恼地躲闪，嫌她脏，也嫌她傻。
　　 说实话，秀英真没少给她添穿的，但是多好的衣服穿到她身上也就糟蹋了，傻丫头从来都是灰头土脸的。
　　 好多人都说：“傻丫头虽然傻儿，命却还真不赖，走了一个爹又来一个更好的，看来真是这家子上辈子欠下她的！”
　　 “唉，亲妈也做不到秀英这份儿上啊！老冯也是忒好性！真是命啊！”边上的人跟着感叹。
　　 “不知道将来找个婆家会怎么样！”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着，跟傻丫头逗着趣……
　　 傻丫头也渐渐明白了自己将来是要嫁人的；村里人逗她，亲戚们也会逗她；这时候，她总会略显羞怯地笑着，用囫囵的话语应着，边用眼睛斜斜地狭着你，边跨着步子讪讪地离开。那两条大长腿倒是异常的直且完美的，任谁看了都忍不住摇头惋叹：唉，可惜了……
　　
　　 【四】
　　
　　 日子像流水，有时一路欢歌，有时又会低沉幽咽。日子也像天气，阴晴的遭逢总在人们的掌控之外；人生本就是一首悲喜交集的歌。
　　 秀英一家沉浸在这难得却真实可触的幸福中，虽然偶尔还会因为傻闺女有些磕磕绊绊，但总算彼此相安；他们谁也不曾料想，转过人生的这个渡口正有一场更大的风浪汹涌袭来……
　　 找了老伴之后，秀英的日子又稍微能歇开点手了；做母亲的啥时候都放不下自己的骨肉，这不，刚宽裕点，秀英又开始惦记着单过的儿子了。大伯子虽然一直没闲着，但那钱也就够顾自己的了，根本帮衬不了卫国多少；卫国依旧每天早出晚归地去拉脚（替别人拉货挣点运费）。
　　 素芬又有了身孕，是初冬钱儿的月子；等到素芬坐月子的时候，秀英就要一门心思地伺候月子，照顾孩子了；因此，这阵子她拼命也要多抓两钱儿；她知道儿子的日子也一直不算宽裕，这又要添一口儿；别看人小不吃饭，可呱呱叫着的小家伙儿，比大人一点都不省；秀英早打算好了，反正就一个儿子。到时能帮尽量多帮点。
　　 老冯依旧每天忙着上班，人老实从来都没啥闲；看着秀英每天推着三轮早出晚归的忙活，心疼地劝过好几次：别这么卖老命了，过几天舒心日子吧！
　　 秀英心里早有了自己的打算，任老冯怎么说，都只是笑笑，宽慰着说句：放心吧，累不死，我还且干呢！
　　 老冯看劝不住也就算了；每天只要腾出空，总是尽量帮着秀英多干活儿，他也知道秀英放不下这一大家子。
　　 卫国也感觉肩膀上的担子更重了；看着一家老老小小，老婆、孩子、、妈都不算，还再加上一个光棍儿大伯；大伯人老实，不说不道的光知道闷头干活；说实话，卫国跟大伯比跟他爸还对事呢；他知道大伯一辈子都没找对象，将来到老了也只能指望自己。这一大家子把二十多岁的卫国推上了绝对顶梁柱儿的位置。卫国开始清楚“养家糊口”这四个字的分量了，每天他像驴一样地撂着蹶子干活；开农用车在路口出租，有时给人家拉货，有时给饭店场子送车煤；事儿多的时候，甚至连午饭都顾不得回家吃一口，等到傍晚回家时经常是精疲力竭的一身土；尤其是拉煤的时候，自己装还要再自己卸，干完后连鼻孔里都是黑的，更别说衣服和手脸了。
　　 秀英家离娘家不算远，娘家人偶尔在路上也会遇见这个外甥。看着卫国变得这么懂事，这么勤快能吃苦，真是既欣慰又忍不住心疼。
　　 老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唉，谁叫孩子命苦老早就没了爹呢！
　　 四个舅不管是谁遇上了，总是死乞白赖地非要把孩子拽到家里，做上一口热乎饭让他吃了再走。
　　 转眼秋去冬来，一年又快走到了尽头；村南头那块地里，擗了棒子之后，又用播种机种上了冬麦；一晃眼儿，绿油油的麦苗也快有一指高了。
　　 素芬半个多月前剖腹产下了一个孩子，又是一个女儿；秀英说不出高兴也说不出不高兴。经历了那么多事的她，把生儿生女早已看得淡了。
　　 孩子有总比没有强，健康就好。秀英心里想。
　　 卫国还有大伯子，和以前小栓的想法差不多，都是想要一个男孩，想给老张家留条后。
　　 看儿子这两天老苦黑着个脸有点上火，秀英拍着儿子厚墩墩的背，宽慰着说。
　　 “行了，别不知足了，闺女就闺女吧！将来能给你打酒喝，给你买点心吃！比儿子还得济呢，有啥不好的！”
　　 儿子苦苦地笑了一下，又转身出去拉脚了。
　　 素芬正在月子里，再忙也插不上手。秀英照顾着一家老小的吃喝拉撒，忙的一天到晚脚不沾地。这不，刚吃完晌午饭，大半天就又过了，太阳开始西斜了；老冯打点好又去上班了。
　　 秀英虽然忙，这两天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一件事，上冻前要抓紧给麦子再浇一次水。
　　 天越来越冷了，黑的又早，她忙不迭地嘱咐着刚放下碗筷的大伯子。
　　 “他大伯，你一会到村里去打听打听，看谁家浇着呢，先去排个号；这时节不等人，天说冷就冷，啥事还是往头赶儿。”
　　 听听秀英这番话，你不得不承认生活的无情；它可以把一个慢性子，惯于依赖别人，心里向来不装多少事的秀英挤兑成这么个样子……
　　 柱子急急地骑着车出去了，没过一会又回来了。
　　 “我打听了，东头大婶子家正浇呢；她家人多块大，冻水又要浇透点儿，估计要到天踏黑儿的时候能浇完；我跟她说好了，她家浇完咱就浇，实在不行卫国我们爷俩一块看去。”
　　 秀英点点头，不放心地又再跟了一句。
　　 “那盯紧点儿！”
　　 当太阳如一个吝啬鬼般藏起她最后一点金子的时候，夜像黑纱一样笼罩了下来，四野开始刮起了阴冷的风；大伯子草草地喝了碗粥，吃了点干粮，穿上那件开了花的军大衣，扛了锹就走了。
　　 秀英把饭一样样打理好，给素芬端到屋里；小家伙儿下午睡了一回，现在正呱呱地闹呢。月子里的孩子总是爱走两个极端儿，不是特别乖就是特别吵；看来这个小家伙儿属于精力旺盛型的，一天到晚不怎么消停。
　　 素芬把孩子抱了起来，用奶头哄住了她。
　　 正这时候，院子外传来了突突地响，秀英知道是儿子回来了。她立刻到院子里打开大门，儿子开进来停好车，一身寒气地跟着秀英进了屋。
　　 一边走秀英一边跟儿子商量着浇冻水的事儿；说实话，她也心疼儿子，累了这么一天了，还要大半夜的再去浇冻水；她心里真是不落忍，可是不浇又不行；这排好了的号，要是拱手送给别人，就不定要等到啥时候了，时令不疼人啊！
　　 卫国拍拍身上的土，随手脱掉那件看不见底儿的工作服，猫腰到当屋的脸盆里洗了把脸，边痛快地应着秀英。
　　 “放心吧，妈！吃口饭我就去找大伯。”
　　 “多穿点！夜里忒冷！”秀英忍不住又跟了一句。
　　 卫国坐下来，三口两口地扒拉着饭；秀英也坐在桌边，不吃只是呆呆地陪着儿子；她不知道从啥时候开始，儿子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看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这么发了一会呆，看儿子快吃完了，秀英赶紧到大衣柜里，替儿子找出了那件厚厚的大衣。
　　 “卫国啊，穿这个！”
　　 卫国正吃完了饭，用手抹了把嘴，一边伸着胳膊让当妈的把袖子套进来，再把扣子一个个扣好。
　　 临走前还不忘匆匆地掀开门帘和媳妇招呼了一句：“你哄着孩子早点睡吧，我去了。”便又裹着一阵风，骑上车走了。
　　 儿子骑出了多老远，秀英依旧吹着冷风痴痴地立在大门口，还在朝着远去的影子嘱咐着。
　　 “卫国啊，要是用不了两个人，就让你大伯先回来吧！妈等着给你留门，啊！”
　　 “嗯！放心吧，妈！”
　　 风里传来了卫国瓮声瓮气的回答，人却早已被夜色吞没了望不见一点影儿……
　　 屋里又剩下了这娘几个；秀英坐在桌边的时候，却已经没有了吃的胃口；从屋里把素芬的碗筷端出来，放到外间的桌子上；哄着大孙女和傻闺女把儿媳妇剩下的丸子汤吃完，又把两个孩子遣到东屋去看电视；她这才长长地输出一口气，盛了一碗棒子面粥给自己，默默地喝下去了，心里却还在牵挂着冷天冻地里忙活着的那两个人。
　　 把碗筷一件件抄到了锅里，正猫着腰洗碗的秀英，忽然听到外边传来了砰砰地砸门声。
　　 她一边直起身往外走，一边拽起了围裙的一角擦干湿漉漉的手。
　　 “谁呀？”她有点胆怯地问。她想不到这么晚了，重重砸门的会是谁；这阵势让她有点摸不着头脑，如果是大伯子回来了，也不至于这样啊！
　　 “快开门，二婶，我有急事！”
　　 她听出来了，是南外环边上住着的常志。前两年南外环修好后，常志看那守着道边有发展，就批下房基盖了新房子。
　　 秀英急急地打开门，一股子冷风像把刀子刺得她经不住打了个哆嗦。
　　 “啥事啊？常志，这么急火火的，到底咋啦！”
　　 常志紧紧抓住秀英的手，抓得生疼，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从嗓子眼里喊出了一句话。
　　 “二婶，卫国出事了，就在南外环上。”
　　 “咋啦，咋啦！你说清楚点儿，卫国咋啦！？”秀英感觉自己的心揪成了一个小酒盅儿，
　　 晕乎乎地差点瘫倒。
　　 “卫国出车祸了，被一个大挂车碾了，让120拉医院去了！”常志憋了很久终于下狠心，爆发般地喊出了一堆话。
　　 秀英仿佛挨了当头一棒，哭嚎着刚喊出“卫国——”就咣当一下整个人瘫倒在了门口。
　　 常志吓坏了，赶紧掐人中，凄厉地喊：“二婶，二婶啊！”
　　 秀英终于慢慢又缓过神来，常志想把秀英从地上搀起来；可是秀英那两条腿却软得像面条一样迈不开步子；他一看这样，赶紧呼喊着把秀英背到了屋子里。
　　 瘫在炕上的秀英终于似乎找回了一点意识，痴呆呆地望着房顶，她感到刀割般的疼却不知道浑身上下到底哪在疼，她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哭喊。
　　 “卫国啊！你真要把你妈坑死了！你咋这狠心呢！我这命啊！我是干啥缺德事了！老天爷，你让我死吧！”说完就呼天抢地的往炕下爬，往地上撞。
　　 常志吓懵了，拼命上前拦着秀英，用手护着秀英磕破了的头；两个孩子也吓傻了，跟着哇哇地哭；西屋里一开始摸不着底的素芬，也终于明白了是咋回事，撕心裂肺地号啕着，没顾地披件衣服，光着脚儿就奔了过来，妈呀妈呀地哭喊着，婆媳俩哭成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