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常志在边上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真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婶子啊，兄弟媳妇啊，你们先别急着哭了，卫国没准只是外伤呢！”
　　 可是谁都听得出来，这只是善意地安慰罢了；人跟一辆大挂车撞在一起，那后果可想而知；其实来报信的时候，卫国就已经离开了……
　　 是一辆外地的大挂车，走着走着里手的一个轮胎松动了；一马平川的柏油路，车开得太快，感觉不对时已失去了控制。
　　 卫国在路边骑着车，正想等着没车的时候到马路对面的麦地里；远远地就看见一辆车直直朝自己冲过来，还没等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卷到了轱辘下拖出了老远；等车终于停下来，再看卫国早已是血肉模糊的一摊；胳膊腿儿早已不知道折成了多少截儿，头皮都被搓掉了，一掀一大块耷拉着，血和脑浆四散奔流着……拉到医院里直接就进了冷冻室。
　　 四个舅舅和表兄见了他最后一面，谁都忍不住撕心裂肺的疼，眼泪刷刷往下流，像开了闸口的河水。他们心疼着好端端一条命，就这么说没怎么就没了，让人实在想不通，也接受不了。
　　 卫国让车轧得比恐怖片还吓人，头皮往上一抹像张脸，可是没一会又耷拉下来了，真惨啊！
　　 又一根顶梁柱倒了……
　　 在秀英越来越老想要依靠的时候；在孩子刚刚一指头儿大，正需要养育的时候，亲戚们都跟着揪心地疼，又一次聚到了秀英家里。
　　 寒风中，唧唧哇哇哭着的几个孩子,谁也顾不上了。
　　 眼瞅着卫国一天天长大，当儿子般疼着的大伯，也是满脸老泪纵横，哽咽地用拳头狠命捶打着自己花白的头。
　　 秀英一开始还能哭出些调调儿，到后来只是嘶哑着嗓子说不出一句话；傻愣愣地望着一处，一坐就是半天，被摘了心肝般地木着；偶尔嘴角会浮出一丝浅浅的笑，眼神瞬间也变得温柔了，禁不住朝前伸着手，温柔的叫着：国啊，好孩子，快找妈来。但转瞬间一个激灵，好像做梦的人突然被惊醒了，脸上的笑容也立刻就消失了，眼神涣散地没有一点活气儿，黯淡着孤苦的光，嘴里小声地喃喃着。
　　 “卫国，我的儿啊……”
　　 谁看了心都禁不住针扎般的疼。
　　 老冯一刻不离地守着她，生怕秀英想不开寻了短见。她清醒的时候，也会抱着老伴儿，呼天抢地地哭一场；虽然那嗓子已发不出声，那泪儿却沿着满脸深深浅浅的沟壑，肆意地流下来碎到胸前的衣襟上。
　　 可那涩涩咸咸的泪水能宣泄掉秀英心中的苦和痛吗？
　　 素芬再也无心去管呱呱叫的小家伙儿，心里一上火，奶水也跟着没了。小家伙儿一天到晚呱呱地哭，姥姥只得把她抱在怀里颠着，饿了喂一点儿奶粉。从卫国走了的那天晚上开始，小家伙儿就不要命似的哭，哭得嗓子哑了还在咕咕地哭，懂事了般。
　　 又是一个苦命的孩子！亲戚们一边流泪，一边在心里默默地感叹着。
　　 “唉！秀英这是啥命啊！丈夫电死了，如今又轮到儿子这么走了！老天，还让这家子人活不！啥世道啊！？”
　　 卫国的离去，击碎了秀英心里对人生长远的那点梦想和期待；秀英的心像一枚干瘪的种子，没有了一丝生机和活力，很久之后都无法从噩梦般的真实中解脱出来；只要一闭上眼就看到惨死在院子里的丈夫，还有车轮下血淋淋的儿子；这两个她最亲近的人！
　　 丈夫硬生生地割断了夫妻的情份；如今儿子又硬生生地割断了母子的情份，她感到一切都是虚幻的了，什么都不能被实实在在地抓到手里；即使真的抓到了，也要一刻不停地攥着别松开，因为一松开可能就是一辈子的失去了……
　　 秀英呆呆地蹴在门槛上，说啥都想不通了。
　　 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院子里落光了叶子的那些树们，傻呆呆地站在墙角；在秀英迷茫的泪光中，身边的一切显得愈加清冷萧条了……
　　
　　 【五】
　　
　　 儿子走了，也带走了秀英大半条命；好长一段时间，秀英即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夜里躺在炕上折腾老半天才刚眯着，儿子却又精精爽爽地站在她眼前，满脸含笑地喊妈；秀英又见着了儿子，急忙奔上去想把儿子搂在怀里，可是却说啥都迈不开步子；忍不住一下子就急醒了，出了满身满脸的冷汗，醒来才知又是一场梦；儿子是回不来了，相见只能在梦里；秀英呼号着，眼泪再也忍不住，像决了堤的洪水打湿了枕头；等终于忍住眼泪和悲声却再也没有一丝睡意了……天终于一点点被秀英熬亮了。
　　 白天的她依旧是呆呆的，总是出神地望着一个地方，一坐就是大半天；谁也猜不透她心里到底做着怎样的打算，都默默为她捏着一把汗；老冯和哥嫂们不放心会轮流陪着她，苦口婆心地劝着。
　　 可是凭谁怎么劝，秀英都只是低着头木着脸不说也不应；终于出声的时候却是一声沉重又哀怨地叹息；没过几天，整个人就瘦得脱了形；几天没梳理的头发，也乱蓬蓬地遮住了脸，活像秋风中摇曳的那一丛衰草；她那深深的皱纹间漫溢的悲戚，似乎也要跟着眼泪一起淌下来......
　　 看来巨大的悲恸真得是磨人心智，仅仅几天秀英就苍老了许多；
　　 她一直这样沉默着，在想起儿子的时候，还是会哀伤地哭，无论是醒着还是在梦里。
　　 这样的日子谁也不记得究竟熬了多久，心里的疼只能这样一点点任岁月剥蚀掉，然后再跟着时光的水一起流走。
　　 卫国事故的处理，是村干部出面跟交通部门协调了几次；从一开始说好的七万到最终的十二万，经历的曲折和坎坷无异于在每个流血的伤口上又重重地撒了一把盐。
　　 区区的十二万就买走了一条鲜活又健壮的生命；这样的结局是谁都必须默认并接受的，那是无法回避的真实，即使疼得锥心刺骨。
　　 秀英的心苦得让苍天无语……
　　 虽然钱少，可是要依靠这笔钱养的人却太多了。秀英、大伯子、素芬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
　　 望着儿子拿性命换来的这些钞票，除了真切的疼彻骨的冷，秀英再没有别的感觉。
　　 就这么傻傻地呆望着，她不敢去触碰，更不忍心把钱接在手里；此刻，得与失间痛彻肺腑的揪扯根本无法度量一颗母亲的心。
　　 当书记、村长跟她商量这笔钱的分法时，她满脸都是无奈又无言的心碎。
　　 “二婶子，这笔钱该怎么分，你也拿个意见？”
　　 “唉……”又是一声沉痛的叹息后，秀英终于懦懦地开了口。
　　 “我是卫国他妈，按说怎么分我可以拿点意见。可是我们卫国命苦啊！看着这些钱我就钻心的疼，老想着他，上有老下有小的卫国哪轻松过一天！我这心啊！真不如让我替了他啊！还是让卫国他大伯……”没等说完，秀英就呜咽着哽住了话头。
　　 不善言谈的柱子正沉默地窝在炕角，紧锁着眉毛；他点着一支旱烟，跟自己过不去般发狠地抽着；烟雾缭绕，漫过他的头顶又一点点消散在周围的空气里；他那紧蹙的眉，把眉心也拧成了个肉疙瘩；微闭的双唇也跟着颤抖着，半天都吐不出一个字，望着大家期待的目光，他只是沉重地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凝重又压抑的气氛瞬间淹没了屋里的一切，许久之后柱子终于抬起头憋出了一句话。
　　 “咳！我有啥好说的！孩子都没了！还是你们看着办吧。”
　　 “村里是这么商量的，你们看中不中？”，村长清了清压抑太久的嗓子，显得有些凝重地开了腔。
　　 “我们打算给二婶子两万，大叔两万；寻思着卫国的孩子还太小，以后花钱的地方多着呢！孤儿寡母的也真是不容易，其余的就都给兄弟媳妇了。你们看这样分咋样？”村长试探着。
　　 其实在分这笔钱之前，秀英就想好了；即使给她分得再少点儿，她也不会张口去争；她心疼儿子留下的两个孩子。素芬还年轻，秀英真怕两个孙女刚没了爸再失了妈；可怜的孩子是无辜的，为什么要跟着承担这一切啊！为了孩子，她能忍耐一切，付出一切。
　　 秀英用问询的目光望了一眼柱子，幽幽地说。“我没啥意见。”
　　 柱子也沉闷地点点头，没再言语。
　　 当这不多的钱被村长放到秀英手里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她感觉这笔钱沉得压手，揪着她的心生生地疼；她好像又触摸到了儿子鲜活的身体，那阵阵温热传递着，撩拨着她心底已被埋葬的温柔。她想哭，想喊！却被撕裂的疼牵拽着喊不出半句，欲哭也是无泪了。
　　 儿子一走算是指望不上媳妇了；这一点秀英心里相当清楚。现在她只有一个打算：为了两个苦命的孙女，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留住媳妇。
　　 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秀英在心里苦苦地哀求着。
　　 “老天爷，你把一切苦难都朝着我来吧，我不怕；你可千万别再对着孩子！求求你稍微行行好，行不？孩子们可不能再没了妈呀！”
　　 在村里过了大半辈子的秀英前前后后共置了三处宅子；最初的老屋自打丈夫死后就一直空着；新屋给儿子娶了媳妇，一直是儿子和大伯住着；村南头新置办的那三间房，是秀英、老伴儿和傻闺女。
　　 儿子这一走，秀英更是失了主心骨般瘫了，再也提不起一点精神。
　　 她和柱子始终都是老实惯了的人，谁也担不起这个家；素芬年轻，又遇到这事儿，还说不定日后会啥样；秀英盘算着：好歹也得找人出面说道说道，免得节外生枝惹麻烦；打定主意的她又请来了村干部。
　　 从心里说，谁都想要新房子；寻思着两个孩子还小，又是儿子和大伯一直住着，儿子虽然走了，可毕竟还有大伯和两个孙女在；就这样，秀英两口苦着掖着盖起的新房子拱手让给了素芬和大伯，唯一的条件就是素芬要答应给大伯养老送终。
　　 素芬掂量着面前的字据，像对着一只鸡肋；思谋良久，也终于狠狠心点了头。
　　 看似平静的取舍，就这样决定了素芬后半辈子的归宿；没过多久，经人介绍她也招赘了个上门女婿。
　　 听到这个消息，秀英心里复杂地说不出是啥滋味，无奈又像是要安慰自己般地吐出了一句话。
　　 “唉，能好好过日子就行了，反正有亲妈在，还能差到哪去！”
　　 秀英心里有一个特别真切的感受：卫国的离开，仿佛是拿了一把最锋利的剪刀，轻而易举地就剪断了这条维系着亲情的血脉；即使曾经浓于水瞬间也就这么被稀释干净了，虽然她心里一直还都舍不下那两个孩子！
　　 如今再与素芬碰面的时候，她总是一边心疼地端详着两个孙女，一边却又怎么都忍不住心里那说不清缘由的别扭和痛楚……
　　 柱子依旧是每天任劳任怨地忙活着，看上去似乎比原来更卖力了；一个村子住着，偶尔也还会遇见秀英；可是每次都是远远望一眼就立刻避开目光，懦懦地苦笑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日渐苍老的柱子，看上去比原来更清瘦，更沉默了……。
　　 秀英也踌躇着，心头是难忍的酸涩和疼痛；不知是该上前像原来那样叫声“大哥”，还是就这么尴尬地默默躲开。
　　 一切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或许，人与人之间的交往也就是这样吧。倘或彼此心里还念着一点旧情，见面也许还可以感觉到有丝丝温慰；可是一旦真的人走茶凉了，那心的冷热也就难说了……
　　
　　 【六】
　　
　　 岁月的车轮每天依旧不急不缓地走着，一转眼又进入了冬季。
　　 因为村子离县城很近，各家各户原本就没多少地；卫国走了以后，秀英因为惦记着孙女，只留了稍大一块儿给自己，其余的全给了素芬和大伯子。
　　 这几年县城周边发展快，好多地又被企业征走了。每到年底，占地的企业都要给村民出一部分补偿款，由村里分发给各家各户；这一年的补偿款又发下来了，每人二百。
　　 当秀英走进村部大门，想领走自家那份补偿款时，却发现素芬早已抢了先；一看这儿，当时秀英就有些不痛快，忍不住心里嘀咕。
　　 “这媳妇真是财黑！家都彻底分了，领你自己的那份也就得了，干啥把我的也领走啊！”这么想着就忍不住拐个弯去新房子那头找素芬要。
　　 素芬一家正都窝在屋子里嗑着瓜子闲唠嗑；娘家妈也在这住着，盘腿儿坐在炕头上。
　　 秀英循着人声，边招呼着媳妇儿，一挑门帘也进了屋。
　　 看是秀英，娘俩儿立刻就明白了几分，顿时哽住话头，双双撂下了脸。
　　 一段短暂又难堪的沉默后，娘家妈先开了口。
　　 “哎呦！是亲家来了啊！可真是稀客！这大忙的你怎么舍得过来了？”那声调听不出半分亲热倒很是带了几分轻蔑地揶揄。
　　 秀英一听，虽觉出了话里的不友善，但碍于情面还是满脸和气地应着。
　　 “嗯，也没啥大事，今儿顺道过来看看孩子；亲家母你啥时候来的？抽空到我那头坐会儿吧！”秀英坦诚地邀着；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想顺顺当当讨回自己那六百元钱。
　　 “素芬啊！我那补偿款儿是你替妈领来了？”秀英试探地问着媳妇。
　　 媳妇见秀英这么快就先入了正题，便冷着脸拧过身子给婆婆一个背影儿，干脆来了个痛快。
　　 “是让我领走了；这眼看就过年了，你两孙女都张着嘴等人养呢！卫国我是指望不上了……”媳妇说到这忽然打住了，省下了后边没有说出的话。
　　 秀英一听媳妇这么说，就知道她是不打算把钱再掏出来了，心里也更不痛快了。
　　 “孩子是要等着养，可是你也不偏偏差我这俩钱吧！再说你也不应该就这么直接了当全做了我的主啊！我心里一直都装着两个孩子，给——也是该我亲自拿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