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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家园小说】春女(中篇)


作者:鹤坪 童生,516.2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735发表时间:2013-03-18 22:23:35


   三旋抬着头,左左右右地打量着三间大瓦房和房里的摆设,很在行地说:"硬木实料,柏木的顶梁,杉木的椽子。"看三旋的神气,不像是来"揽工"的,倒像个来看房的"房打颤"。三旋好像能猜透人心,接着,他给春女说:"掌柜的,俺屋弟兄多,守着三亩滩地过活,快饿出人命了。我想反正咱是个光杆,不管到哪儿,放下一摊子,提起来一吊子,不如到省城里谋碗人饭!"
   只几句话就听得春女心热。春女欣赏三旋,她说:"好!硬铮人!男子汉大丈夫就得像你这样豪横着闯世事。"
   三旋笑着问春女:"掌柜的,咱杠铺留下我了?"
   春女嘻嘻地笑,不说话。
   春女嘴里咧咧道:"你以前给城里谁家做过执事?办过轮子没有?"那时,在杠房做杠头,还得"买轮子"。得给保长和甲长摆酒席,还得给掌柜的做里面三新的一件袍子。没有买轮子,那就很像现在的手艺人没有资格证书。
   说到这里,三旋原本笑着的脸耷拉下了。他说:"都混得球拉地了,哪儿还有闲钱买轮子。"三旋唬着脸,一边往门外走,一边在嘴上嘟囔:"哪儿黄土不埋人。我到别家杠铺去,找一家不买轮子的字号。"
   春女哪儿舍得三旋走。她连声叫三旋:"慢着慢着。"春女说:"三旋,买不买轮子事小,你先帮我把这两斗麦送到巷口碾子上磨了。等一时我来拿箩子箩。"那时,隔几条街就有碾子,城里有半数以上人家都自己抱着磨棍磨麦。磨麦的一般都是屋里的粗作,也有穷汉家的大脚婆娘自己抱磨棍的。碾子上的笑话多,是个真执事还是个卖嘴货,到了碾子上就能识别个八九不离十。春女心里是这样想的。
   三旋真是个好执事,抱着磨棍把碾子推得呼噜噜响。不大会儿,三旋就和在碾子旁边箩面的大脚婆娘们混熟了,跟大脚婆娘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打趣,等三旋浑身出汗了,他还唱上了:
  
   黄豆芽儿拌豆腐,
   我给婆娘揉肚肚。
  
   大脚婆娘们端着箩儿箩面。一边箩面,一边迈过脸来和三旋耍笑:"婶,这渭北娃说他叫个\\\'三玄\\\',听说过\\\'四软\\\'\\\'四硬\\\',还没听说过\\\'三玄\\\'哩。"
   三旋把磨棍抱了个紧,就像搂婆娘腰。停住脚,三旋仰脖笑道:"嘿,连\\\'三玄\\\'都不知道。听我唱给你:
  
   一玄--崖边上打拳!
   二玄--井边上滚(铁)环!
   三玄--球头上挂镰!
  
   唱完,三旋推着磨子跑了起来。
   大脚婆娘叽叽咯咯地笑,吸吸溜溜地笑。都说:"这逛头鬼,谁家的?"
   "俺家的。"春女头上顶着个帕帕,手上端着个藤条笸箕站在了碾子跟前。她拿个笤帚疙瘩一边把麦子往辘辘底下扫,一边说:"来俺字号上揽活的,是渭北的个执事头。婶,你看娃\\\'口条\\\'咋样。"城里人打趣的时候会把舌头说成"口条",就像乡场上说猪。
   婶早笑弯了腰,这阵儿刚刚喘过一口气。婶说:"这货呀,天生的个好执事!球头上人家都能挂镰!"
   春女羞红了脸,捂着嘴笑。
   后晌,残阳如血,天上的老鸹嘎嘎地啸叫着,飞出城去了。春女端着个箩子在箩面,头帕上、刘海上早落满了麦麸。三旋早剥脱了二马裾,光着膀子抱着个磨棍在磨道上害瞌睡。许是累了,缠在头上的毛巾耷拉下来了,三旋也不理,任由它挂在脸门上,像个磨道驴似的。三旋有气无力地抱着磨棍推,不吭也不响。只有磨轴发出"吱儿吱儿"的声音……
   等春女和三旋把麦磨完,太阳已经落坡,月牙儿早已挂在中天。三旋挑着扁担把粮食往回挑,春女端着笸篮跟在他的后面。走在路上,春女悄声地问:"三旋,球头上真能挂镰?"
   三旋嘿嘿笑道:"那是说耍话哩。哎,掌柜的,我在咱字号上顶生意的事你看?……"
   春女说:"没问题。字号上正四乡里寻执事头哩,只差给钟楼根底下贴告示了。"
   晚上,李掌柜回来了,放下大烟袋,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李掌柜说再过几天,湘子庙街牛半城偏房的三少就要娶竹笆市捏笼匠栓栓的女子麦绒,牛掌柜刚才把"牙印"(订金)给咬了。春女给李掌柜商量:"让三旋去。先把\\\'口条\\\'溜开,生意错不了!爸,咱\\\'万有杠铺\\\'也有自己的头牌执事咧!嘻嘻!"李掌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嘟囔道:"谁是三旋,光脸还是麻子。"不等李掌柜答应,春女就麻麻着嗓子对着柴房吼:"三旋,抱了一天磨棍,乏了,你抢忙睡。过两天牛半城家的喜堂就由你执事!"
   三旋累了。三旋早睡死过去了。三旋真是个执事头,睡梦里还唱哩,唱的是《草料歌》:新娘见筷子,明年抱太子。新娘端个盆,骡马能成群……"
   春女喜欢的李掌柜就一定喜欢。李掌柜凑到女儿跟前,悄声地说:"这可是牛半城家里喜堂,这个三旋行吗?"
   "行,一定行!"春女手上拿着个花手帕,折过来,叠过去。她拿手帕扎了个白鸽子,放在了窗台。
   第二天一大早,不等春女把三间大瓦房擦抹停当,门外就传来了城西媒婆半斤粉娇娇巧巧的声音:"哟,哟哟,你看人家把这三间大瓦房拾掇得,就像个金銮殿,能住娘娘。"这会儿,李掌柜正坐在厅堂里提着个壶系系子,凑在壶嘴子上喝茶,吸儿吸儿地。见媒婆半斤粉迈着小脚,一拎一拎地往台阶上迈,李掌柜赶紧搭讪:"婶,有啥事哩,看把你喜得!"李掌柜搀着媒婆半斤粉,往厅堂里走。
   媒婆半斤粉穿着葱白色的大襟衫子,一尘不染。媒婆半斤粉的头上还顶着个印花布帕帕。她喜眉笑眼地说:"财神爷敲你李掌柜的门了,敲得哐哐的!我这就来跟你联袂联袂。女子大了留不得,再留就把女子耽搁了。花开百日好,好过了百日花就开荒了!"
   李掌柜张罗着让春女给半斤粉看茶。他冲着媒婆嘿嘿笑,笑着说:"日头爷从西边出来了,谁家修德哩,低眼耷眉地瞅上咱杠铺的姑娘?"
   媒婆半斤粉撩起手使劲把大腿一拍,高兴地吼道:"嗨,哈喜儿!哈喜儿瞅上咱女子了。"说着,媒婆半斤粉用手搬着腿把子,盘脚盘腿地坐在了太师椅上。她在笑,笑得脸上的粉渣渣都往下掉。
   李掌柜想起了算命瞎子的话,官鬼,哈喜儿是官鬼托生的。杀牛的来世为牛,杀鸡的来世为鸡,哈喜儿祖祖辈辈指望的是钢铡,吃的是杀人的饭。哈喜儿是官鬼,是哼哈二将呢?还是四大天王?在李掌柜的心里,春女是观音,降得住官鬼。可观音也要嫁汉呀,官鬼也要娶妻呀。
   春女疯疯张张地从东屋里,紧步走了出来,从八仙桌上拿起刚才给媒婆半斤粉沏的茶,"哗"地泼在了院子的树坑底下。春女走进厅房,对着媒婆半斤粉吼道:"不嫁不嫁,瞀乱!说来说去是个\\\'刀斧手\\\'。不嫁不嫁,嫁个抬手棍也比嫁给他强!"
   半斤粉一愣,挣着挣着地要从太师椅上抬起身子,她说:"你说了算还是你爸说了算?翻天呀!"
   李掌柜摸着耳朵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浑全话。他说:"这事没法说。女子还小。"
   春女说:"怎么没法说?是我嫁哩还是你嫁哩?是跟我过哩还是跟你过!--光他人老几辈做下的冤孽就先把人坟了!他爷他爸都是暴死鬼,说不定三天两后晌地还回来要吃要喝呢,那还不把人活活吓死!"
   媒婆半斤粉的粉蛋蛋脸上冒汗了,汗水冲垮了她描在脸上的"锦山绣水"。这阵儿,媒婆半斤粉的粉脸,就像一块脏兮兮的抹布,除了眼睛里还透点光出来,整个脸全黑了。她咧咧道:"咋说人家人老几辈也是在清朝手上做下官的。虽说是砍人呢,铡人呢,可人家还是官,清朝手上人家人老几辈都是五品的、六品的。困龙也有上天时,人家哈喜儿眼窝瞅着马上要做\\\'国大代\\\'了,人家要到南京政府谋事呀。"
   春女嘴快:"啥官?你没听城里人说\\\'一辈辈当官,十辈辈挨砖\\\'。我不嫁当官的!啥\\\'国大代\\\',让人给他投票,还拿羊肉泡馍管待哩。"民国的时候怪事多,一九三三年国民党竞选国大代表时,地方官绅为拉"选票"拿羊肉泡馍拢络。只要投他的票,就可以得到一碗羊肉泡馍的"礼券"。说着,春女哼哼起了流行在杠头之间的"四害调":
  
   婆娘御敌解裤带,
   偏巧碰上个"国大代",
   东府的刀客是公害,
   媒婆子联姻跑得快。
  
   媒婆行最缺德的是给"刀客"(土匪)说媒。媒婆半斤粉就给东府刀客王狮子说过媒,城里人都知道。城里有许多骂媒婆的歌,几乎每段唱的内容都与半斤粉有关。
   媒婆半斤粉让春女好一阵嬉乐。媒婆小脚一挪一挪地下台阶走了。
   后晌,哈喜儿就带着人来把"万有轿杠铺"的匾额给摘了。站在轿杠铺门前,哈喜儿跳着脚地骂:"背过河就不叫爷咧!没有我官鬼站在你杠铺门前,哪儿来你的滋润日子?!砸,把他的牌匾砸了!砸这个没长良心的!棉花籽做了个眼窝--有油没光气!……等着,等我从南京回来再收拾你!"
   哈喜儿混成人了。哈喜儿从沦落市井、鬻字为生那一天开始,就铁了心地要混出个人模狗样。哈喜儿不像他老子:非大清朝不侍候。哈喜儿有他混世的哲学:落在鬼手里,不怕见阎王。哈喜儿没有金银细软给当朝的官呀、绅呀进贡。投其所好,他裩着脸给城里的官呀、绅呀送书送画。哈喜儿算半个文人,粗通一些文墨,天底下的恭维话他都敢厚着脸皮硬往纸上写。文人送礼纸一张嘛,十句好听话抵得二两金嘛。哈喜儿先做了三年东厅门的保长,后来又做了五伦、六海两坊的约长。伦、海两坊是老西安的"白菜心儿",住的全是阔人。五伦坊包括骡马市至太平巷、印花布园、大门道一带的街坊,街上大多是些手艺人的字号;六海坊包括太平巷子至东羊市西口,住的全是老门老户,街两边全是大宅门子。哈喜儿也在六海坊占着一座宅子,往来的也都是些有头有脸的角色。哈喜儿使凶拌气地走了,丢下话给李掌柜:"识相的低个头,明媒正娶!不识相的,不要怪我到时候动粗!"
   春女在大房里跳着脚骂:"哈喜儿,我就是嫁个抬手棍也不嫁给你!"
   杠头们要和哈喜儿对着干。杠头们吼叫道:"太欺负人了!杠房门前耍欺头哩!"杠头们知道自己势单力薄,他们吼叫:"还怕虱子多了攻不下个城门楼子!砸他个哈喜儿的窝巢去!"多少虱子才能把城楼子攻倒?老西安又有多少杠头?谁知道哩。
   只有春女心里有数,收拾了几件换洗衣裳,她拎着包袱找她干奶、干妈去了。
   干妈听了哈喜儿要强抢干女儿逼婚,桌子一拍,吼道:"他敢!剥他驴日的皮!"
   干奶听了春女的哭诉,不吼也不叫,一点也不恼。干奶说:"嗨,我还以为多大的个事呢,弄死个哈喜儿还不跟捏死个虮子一样。"干奶招呼门边上站着的听差,"去,给老爷捎个话:哈喜儿的\\\'国大代\\\'这一回先免了!就说我说的。"老爷是官,很少回家。老爷是省府里面顶大的一个官,"国大代"由老爷圈点。
   万有杠铺经历了一场虚惊。牛家的喜堂也彩扎好了。只有李掌柜心里码不实在:三旋能把这一堂喜事执出彩来吗?
   春女进出柴房的时候多了,大事小事她都总和三旋商量。她没把哈喜儿当一回事儿,干妈说了,干爸叫哈喜儿尿一滴,哈喜儿就不敢尿两滴。干爸是警察局的局长,腰里揣家伙的。
   牛家是豪门,联姻大事马虎不得。可牛家三少偏偏相中了竹笆市上捏笼的栓栓的独养女儿麦绒。起初牛家人老几辈不答应这门亲,说"宁娶大家奴,不娶小家女",可三少想着法儿地逼迫家里的老辈子低头,刀刀绳绳、喝药瓶瓶、跳崖上吊、马车底下睡觉,三少都试过。三少想着法儿地寻死,牛家老辈子头一低,托媒人进了栓栓的门。春女对三旋说:"牛家三少是个有情人,我佩服他!你把他跟麦绒的婚事要办得风风光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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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春女从大小姐变成疯女的过程,就是旧社会妇女悲惨命运的缩影。小说语言风趣,底蕴深厚,对城乡风土人情十分熟稔,信笔写来,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人物刻画细腻生动,入木三分,跃然纸上。好文推荐,建议加精!【编辑:航帐】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3212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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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田冲        2013-03-19 11:02:05
  感谢鹤坪先生的赐稿!谢谢关中赤子的精彩评论,请继续关注社团的其他作品,多提宝贵意见! 祝您新春快乐!握手!问好!
出版长篇小说《迷局》,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首届浩然文学奖;出版散文集《春暖花开》和诗集《守望家园》
2 楼        文友:田冲        2013-03-19 11:03:58
  感谢鹤坪先生的赐稿!谢谢航帐先生的精彩评论,请继续关注社团的其他作品,多提宝贵意见! 祝您新春快乐!握手!问好!
出版长篇小说《迷局》,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首届浩然文学奖;出版散文集《春暖花开》和诗集《守望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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