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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家园小说】春女(中篇)


作者:鹤坪 童生,516.2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736发表时间:2013-03-18 22:23:35


   春女和三旋的事,没人提也没人问,但两个人私下里却没有少了你一眉我一眼地搭讪。等待得久了,两个人的胆子也大了些,敢手拉着手地逛庙了,敢一前一后地在街上走动了。李掌柜托了媒,还给春女的干妈、干奶说了自己心里的熬煎。干奶拍板:"春女该嫁人了,喜事就放在忙笼会前面办。"
   这是民国三十三年。春女预备着要嫁人呀。请算命先生"合"了两人的八字,说没问题,好着哩。在三间大瓦房对面,又盖起了一明两暗的三间大瓦房,细木匠、细瓦匠的手艺,一砖到顶的透花雕镂,连廊角上、屋檐上都请白铁匠给镶了洋铁皮的水道眼。
   一大早上,三旋跟着春女到城隍庙去添嫁妆。刚过五味什字牌楼,就见哈喜儿站在茶坊门口吆喝哩:"杠铺的生意今天就算到头了。我从汉口进了十辆东洋车,你瞅--过来了,明晃晃的,多扎眼!跑起来又快又稳当!"
   十辆油光水滑的东洋车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茶坊的门前。拉洋车的都是精壮的小伙子,个个穿着天蓝色的汗褂,汗褂浆洗得梆硬,看上去洋车夫的穿戴比洋车还硬邦!有几个洋车夫本来就是杠棚的杠头,可换了洋车、换了行头,人家就透着精神头儿,腰上也不扎腰带了,都系四指宽的东洋板带。洋车的钢轴、踏板、车架、车辕全镶着黄铜套,在太阳底下铮明闪亮地就像一堆金子。
   春女拉了一把三旋,她说:"咱回,赶紧给掌柜的送个口讯。"可三旋一把甩脱了春女,挤进了人群。三旋冲着哈喜儿咧咧道:"哟,这把人当驴着套哩,"三旋拉拉扯扯地打量着洋车夫,问道:"马肚带在哪儿哩?拉车的人恐怕嘴里还得配个\\\'咬嚼子\\\'!这儿还该给戴个\\\'拥脖子\\\'。"是马就该绑肚带,这样才能把马鞍子捆住。城里人还给马嘴里噙个\\\'咬嚼子\\\',怕马啃青苗。"拥脖子"是戴在马头上的木枷,怕马干活的时候发情。
   三旋和哈喜儿打趣:"你拉着我跑一圈,我看稳当不稳当。"
   哈喜儿脖子一挺,吼叫道:"我是掌柜,不是拉车的!"
   三旋拍拍哈喜儿的肩膀,说:"啥掌柜?还没听说过养上十头牲口就能当掌柜的。顶多算上个车把式。当心着,当心栽到阳沟里了!"
   挤出人堆,三旋拉着春女的手走了。
   哈喜儿跳着脚骂:"三旋,我让你俩有好日子过哩?!春女,我让你守一辈子活寡!"
   晚上,听春女说完哈喜儿和东洋车的事,李掌柜就有一口气窝在了心里。憋了一会儿,李掌柜说:"抓紧给你俩成亲,拜了堂三旋就上路去汉口。咱也进上二十辆东洋车,把驴日的哈喜儿的嚣张气焰给压下去!"说完,李掌柜拍着胸膛进屋里睡了。
   夜里,李掌柜咳,咳个不停。等春女把三旋从柴房里喊到上房,李掌柜已经只剩一口气了。他呼哧浪喘地对三旋和春女说:"把杠棚撑下去,跟驴日的哈喜儿对着干!"李掌柜拉着三旋的手,说:"春女命苦,遇到你我心里就踏实了……"说完,李掌柜一口气没跟上,腿一蹬,死了。
   杠棚门前的"引魂幡"在风里面飘。春女撕肝裂肺的哭声,就像一把小刀子,一下一下地割在穷杠头的心上。
   第七天,说是吃罢早饭"起灵",可不等太阳下窗台,各街各巷的老老少少就一浪一浪地向菊花园的杠棚里走。还没有起灵,通向城门的街道上就有富户和字号上的人家摆出了"祭桌"。李掌柜抬埋过谁家的老辈子,谁家就在门前摆一台祭桌,上面还摆上时兴水果和两根大蜡。李掌柜给谁家主过"喜堂",谁家就在门前摆一台"路祭"的供桌。善良的老西安人,扶老携幼地在牌楼子底下等待着抬埋棺椁的队伍,等待着一个苦熬了一生的善良人的结局。善良就像草籽,无处没有它可以生根的土壤。善良就像草籽,它在穷人和富人的心里开花,然后在穷人和富人的心里凋落,把数也数不清的花籽,一辈一辈地往下传,成为举家过日子顶顶实用的一件家具,成为一座城、一条街巷的德行和风度。
   杠头们抬着棺椁过来了,怕有千八百个杠头,都穿着孝袍,白花花一片。今天没有人唱"杠花子",也没有人哭,只有哨哨风呜儿呜儿地在冷空里哀号。今天,杠头们走得很慢,一只手搭在龙杠上,一只手撑着腰杆子。今天,杠头们都穿着孝袍,连端履门"人市"上的穷叫花子都抢着披麻戴孝,都抢着往抬杠子的队伍里面挤。
   春女抱着李掌柜的画像,傻呆呆地往前走,不吭也不响。三旋手里端着"丧盆",眼泪不停不歇地往下流。走到柏树林牌楼底下,三旋依着城俗把"丧盆"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春女哇得一下哭出了声音。春女的哭声像一盆煎油浇在了送葬人的心上,春女边哭边喊:"爸也,要出城呀,你不吆喝一声吗?"
   整条街道都在哭,每个人都在哭,好像西安城遇到了天大的难场。满街都是祭路的供桌,满街都是飘飞的纸钱。不知不觉地天上飘起了雪花,很快就分不清哪是纸钱哪是雪花了。
   送葬的队伍停在了城门口。城里所有的吹鼓手都在城边上等着送李掌柜,他们要让送葬的队伍,在吹吹打打的鼓乐声中走出城去。好像李掌柜还活着,只是躺在棺椁里睡懒觉,吹鼓手们围着棺椁吹,跳着脚吹,仰着脖子吹,把好听得不能再好听的,把凄婉得不能再凄婉的西安古乐吹给飘飞的满天雪花……
   李掌柜死了。春女独当一面地撑持起了杠棚的生意。在三年"服丧"期里,她不能和三旋成亲,这是城俗,坚硬得比真理还要坚硬的城俗。三旋还是执事头,还睡柴房。
   眼看着就要熬过三年了。春女心里盘算着"圆房"以后把字号交待给三旋打理的事情。这天夜里,哈喜儿领着一伙火线上撤退下来的国民党匪兵,冲进了杠房。哈喜儿一把火烧了杠棚,大呼小叫地吆喝:"老总,这家杠铺的掌柜是个女的,是个花不棱登的大姑娘。还养着个精精壮壮的小白脸,说是执事头,可每天夜里都跟女掌柜明铺暗盖哩。"
   匪军官一脚踹开了春女的房门。春女三把两把把大襟襻系扣上,瞪圆了眼睛问:"要弄啥呀?"
   匪军官嘿嘿一笑:"弄啥?老子抓壮丁!那个渭北的执事哩?老子在火线上正需要一个能说会道的!"
   三旋被几个国民党匪兵,从柴房里抓了出来,押在院子里,他们把三旋五花大绑地捆了个结实。春女慌手毛脚地端着油灯冲出上房,骂道:"哈喜儿,你驴日的没有个好落果!"
   三旋朝着春女喊:"春女,等着我。……我回来咱就拜堂!"
   守着空房,春女等三旋回来,等到了西安解放。杠铺早散伙了,哪儿还找得到一个杠头,全去哈喜儿那儿拉洋车去了。自从哈喜儿那年一把火烧了杠棚,春女就再没有振作起来,她每天坐在太阳坡里等三旋,直等到月亮爬得老高。为等三旋,春女的房门从来就没有锁死过。春女在等三旋,等得好苦。
   在解放前二年,哈喜儿作恶多端、鱼肉乡里,还纠结一伙地痞成立了所谓的"两广自治会",还当了几天的"两广总督"。哈喜儿的所谓"两广",不是广东、广西的那个"两广",它指的是西安城的两条街道--南广济街和北广济街。在南北两条广济街上,哈喜儿坐地收税,欺行霸市,干尽了恶事!
   人民政府的眼睛是雪亮的。解放大军进了城,先把哈喜儿之流的地痞拿绳捆了,然后拉出城,给脖领子上插了"断头牌",在土壕里毙了!对着人民解放军的枪筒子,哈喜儿还嚣张哩,还拧着脖颈吼叫哩:"老子我非大清朝就不侍候!"
   枪响了,一枪就把哈喜儿的脑袋打飞了。
   人民解放军也去杠铺里看了春女。春女疯了,她拉着谁都只会说一句话:"老总,你见俺三旋没有?渭北人,是个执事头!"
   解放大军也在四下里打听穷苦执事三旋的下落。几个月以后,三旋有了结果,他随胡宗南的队伍逃到了台湾。自此,春女就守着一豁空落的宅院自己过活。
   每天早上,春女都要在钟楼根底下晒太阳,见到军人打扮的人,她就要嘿嘿笑着问:"老总,见三旋了没有?"有时她还坐在钟楼根底下唱小曲。春女唱"杠花子",城里没几个人听得懂。
   疯了的春女,每天都在头上戴花,好像马上就要出嫁的样子。
  
   (鹤坪,男,生于西安,长于西安,中国作协会员,长篇小说《大窑门》曾获陕西省首届文学奖。此为首次在《钟山》发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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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春女从大小姐变成疯女的过程,就是旧社会妇女悲惨命运的缩影。小说语言风趣,底蕴深厚,对城乡风土人情十分熟稔,信笔写来,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人物刻画细腻生动,入木三分,跃然纸上。好文推荐,建议加精!【编辑:航帐】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3032123】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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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田冲        2013-03-19 11:02:05
  感谢鹤坪先生的赐稿!谢谢关中赤子的精彩评论,请继续关注社团的其他作品,多提宝贵意见! 祝您新春快乐!握手!问好!
出版长篇小说《迷局》,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首届浩然文学奖;出版散文集《春暖花开》和诗集《守望家园》
2 楼        文友:田冲        2013-03-19 11:03:58
  感谢鹤坪先生的赐稿!谢谢航帐先生的精彩评论,请继续关注社团的其他作品,多提宝贵意见! 祝您新春快乐!握手!问好!
出版长篇小说《迷局》,入围第九届茅盾文学奖,获首届浩然文学奖;出版散文集《春暖花开》和诗集《守望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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