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四个高州贩子当中有一个猴腮马面的广东人被称作香港脚。他第一个来到米庄的高州贩子，人们最早从他身上看到了并由他带到这里的广东流行风尚以及一些米庄人从没见过的小商品。他说话的时候喜欢把脚摆到引人注目的地方，故意露出人们从未见过的丝袜，炫耀与众不同的广东式阔气。他把深圳吹得天花乱坠、遍地黄金。“阙鸿禧一直以来把他的五个女儿当成枯枝败叶，现在她们却成了五朵金花，从深圳寄回硬梆梆的钱票，使他成了米庄的地主。”阙鸿禧洋洋得意地抽着水烟，把烟雾吹得比橡树高。听香港脚吹牛成了一种快慰的消遣，此时阙大胖也舍不得马上离开，便将炒粉挂在杂货店的墙上，等水烟筒轮到他的手中的时候，却看到父亲阙老董躲在角落里似乎在为自己虚度了八十一年光阴而长吁短叹，顿时有些扫兴，便擅自代表满腹狐疑的米庄人质问高州贩子：既然广东撒豆成兵、滴水成金，你为什么到米庄来做个小贩？香港脚说，我这是来赚你们的钱，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不好，我能把你们吃不完和舍不得吃的东西拉回去变成白花花的银子，然后把一块银子拿到这里变成两块、三块。
　　 令阙大胖迷惑不解的是，没有发现王桂花。从广东带来了“改革开放”的高州贩子一度成了王桂花的亲人。她从这些人的嘴里知道了她家乡可能发生的变化，因此她像追棒戏班一样迷上了高州贩子。王桂花来路不明，操着潮州话，身材高大，脾气火爆。多年前作为戏迷带着八岁的水莲追随一个戏班辗转来到米庄，戏班在米庄唱了半年戏，王桂花就在米庄呆了半年，嘻皮笑脸地赖在阙大胖的家里，后来人心焕散的戏班在米庄就地解散，戏员各奔东西，王桂花突然觉得无家可回，就留在米庄，只听她说过自己离过三次婚，不怕男人。她从戏班那里学会了唱粤戏，从高州贩子那里模仿到了大热天穿丝袜，像讨厌阙大胖身上的臭味一样讨厌农活，平时喜欢往阙七杂货店那里跑，尽听高州贩子说一些来自发达地区的从未听说过或反复说过的黄段子。阙大胖不能对王桂花有丝毫不满，因为她一不高兴随时会离他而去。“我没牵没挂，又有如此身段，即使到了六十岁，也不愁找不到男人。”这个还不到四十岁、对高州贩子有着天然亲近感的女人肆无忌惮地吹嘘。不过，她一走，这个刚刚起色的家也就要从表面上衰败，阙大胖不想成为这个万物蓬勃生长的季节里的一株枯草，因此他无法与自信的王桂花站在同一平台上大声说话，甚至可以忍受她农忙时节闲坐在杂货店前听高州贩子海阔天空。然而，一辈子都没人将她驯服有点恬不知耻的女人，或许她真的信命，水莲未婚先孕竟然让她也感到了难堪和慌乱，以至水莲出嫁时也不敢面对那些牛鬼蛇神一样的男女，现在她更不敢像平时那样站在杂货店前跟高州贩子俏皮地拌嘴。此时阙大胖才知道，王桂花原来也有自尊心，跟正常人一样，对羞耻的事情感到羞耻。后来好长的一段时间里，王桂花没有出现在杂货店前，而是躲在家里把淘汰了的旧衣裳改作婴儿的尿布。阙大胖想，也许王桂花从此改变了。事实证明，她真的改变了，从水莲出嫁后的第二天起，就像得了自闭症一般几乎足不出户，躲藏在家里哼着粤戏做些零零碎碎的家务，乘机把农活推得一干二净。少了王桂花，高州贩子一样侃侃而谈，杂货店前洋溢着丰收前愉悦的笑声。
　　 倒是阙大胖很快淡忘了水莲出嫁的不快，常常蹲在田埂，目不转睛地盯着椒苗，还侧着耳，仿佛他听到了椒苗拔节发出的动听的声音。看到才冒出地面的杂草，便狠狠地拔掉抛到空中，对椒苗上的虫子，他手到擒来，啪啪地掐成肉浆，很快他的脚底下便堆积了一堆血肉横糊的虫子的尸体。然而，虫子掐不尽，杂草拔又生，为此他废寝忘食，甚至彻夜不眠，远远就能看到他在漆黑的夜里，在雾气缠绕、蚊蛾飞舞的田头不断抽水烟时晃悠的一闪一闪的烟火。
　　 这一天，阙大胖听到有人大声说，我家里快没米啦！一语惊醒米庄人，大家终于对自家渐渐见底的粮仓感到惴惴不安。他们都明白，米庄正在进行着一场赌资巨额的赌博。好在椒苗长势喜人，孩子们还习惯于稀粥充饥，对白花花的米饭还没有太大的依赖，他们和椒苗一起分享着成长的乐趣。人们开始未雨绸缪，奔波着大米的事情。但阙大胖不为所动，就蹲在自家的地里，看着椒苗和米桶赛跑。然而，米桶见底的速度远比椒苗生长的速度快得多。王桂花催促阙大胖赶公猪去赚大米，他还是无动于衷。有人叫得急了，他就说，把你的母猪抬到我的猪栏去，公猪也有尊严，它一辈子也该做一回地主爷。那人好心提醒他，用不了多久，成百上千的公猪成长起来，你的公猪就会无用武之地。阙大胖盯着椒苗，良久才回答，公猪也有老死的一天，我不能靠它养活一辈子。阙大胖并非人们想象那样笨拙，其实他也挺有想法。他扳着指头：我算了一下，按高州贩子的算法，五亩椒应该有七八千元的收入，比我的公猪辛苦十年收入多——听说外面的人发财更离谱，一天的收入比我一年的收入多。
　　 “香港脚说得一点也不错，这个世界越来越离谱了。”阙大胖愉快地说。
　　
　　 三
　　 阙大胖还想知道到底是谁强奸了水莲。最好的办法便是让水莲带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回来，看长得跟谁相似。水莲第一次回娘家的时候，还得经过阙七的杂货店。那里的闲人还是那样多，人们拦住躲闪不及的水莲，揭开她怀里松松垮垮的包袱，露出了一个孩子的脸。这张春天一样的脸孔看起来像开在米河岸边各式各样的花朵，说像谁就像谁。大伙嘻嘻哈哈又一本正经地争论水莲的孩子，你说像我我说像你，香港脚抱过孩子，举在半空中：“她像我多好！”孩子撒尿淋了香港脚一头，众人哈哈大笑。羞怯的水莲也小心谨慎地笑。
　　 水莲白嫩多了，宛若米河里的一朵成熟的红莲，乳房却像两只挂在胸前的灯笼，忽明忽暗，胀得厉害，奶水沿着上衣流下来散发着浓郁的奶味，几只蜜蜂围着她嗡嗡地嗅。九凤挤进人群，从高州贩子手中夺过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用头撞开一条路，招呼着水莲快回家。阙七在她的身后喊：九凤，你要的酱油。
　　 九凤说，油你的头！
　　 水莲母女的到来，让王桂花喜不自禁，又哼起了粤戏。但很快听到了她的叫嚷：阙大胖，米！没有米了！我的女儿、外孙女来了，你的米呢！
　　 阙大胖有些措手不及，吱吱唔唔，爬上屋棚，打开最后一个谷桶，还剩下半桶谷子，那是为父亲阙老董办丧事准备的。水莲说，爸，没米了吧？阙大胖强装好汉说，还有，还有。水莲慷慨说，明天你到镇上去，张九说了没有米就到他家要。阙大胖说，我哪能要他的米？水莲说，他的不也是我的？你不敢去我叫他送来。王桂花对阙大胖说，现在你看见水莲的好了吧？她是我的女儿，我没有饭吃就到她家去，你们饿死了活该！
　　 九凤抱着水莲的孩子一刻也不愿松手，还逗得孩子格格地笑个不停。门外有人要进来看看水莲和孩子，九凤不让，将门啪一声关上了，还用桌子顶住。阙大胖的眼珠子不肯从孩子的脸上移开，他想从她的脸上找到那个困惑已久的答案。但这孩子，你说她像谁真的像谁，你说她像阙新春嘛，她就像，说像香港脚嘛似乎差不到哪里去，甚至与阙七也有几分相仿，不过，等她长大后也就一目了然了。
　　 “镇上的人都说，小宝长得像张九。”水莲说。
　　 “像张九就好。”王桂花说，“张九长得也不差，只是年纪大一点。”
　　 水莲说，张九对我也好，生活水平在镇上也算是好的，每隔三两天便有肉吃，街坊都说了，张九对我比对他以前的死鬼老婆还好，他也快要转干了，他转了干我就能像在米庄一样在镇上大声说话，谁也不怕；小宝比我更有福气，一出生就是非农户口——不过，过两三年我也要办农转非。
　　 王桂花用激动得颤栗的语气训导水莲，你也得对张九好，像张九这样的好男人，别人提着灯笼也找不到——你要过得让全米庄的人都眼红。
　　 水莲要喂奶了，九凤有点不舍得把小宝还给水莲，让她的头伸进水莲的胸脯啃奶，她就伏在水莲的臂膀看喂奶，说水莲你的奶子真大。小宝吃饱奶水后，受不了屋里的烟味，呛得哭。九凤就抱着她四处走走，将小宝展示在众人面前，炫耀着小宝的秀气。小宝对着谁都笑，把男人们吓得转身而去，最后剩下一堆女人围着小宝吱吱喳喳。九凤看得出来，她们的心里还在揣测着小宝是谁的孩子。
　　 “告诉你们，水莲家里有数不清的米，还有布票、面条、白糖和海带。她比你们都富有！”九凤要多自豪就有多自豪，“小宝的爸爸很快就要开着汽车来米庄了，到时候，你们都要恨死自己没有嫁给张九。”
　　
　　 四
　　 米庄的人们一早起来，惊喜发现灯笼椒树上开了花，白白的，淡黄的，还有瓦蓝的，那些本来准备休养生息的蝴蝶和蜜蜂意想不到这个季节还有如此盛宴，拖儿携女成群结队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椒树上热情地唱歌跳舞交配分娩，欢呼这里的春天天长地久。又过了数日，椒树挂出了零星灯笼，这些早亮的“灯笼”还青嫩得像叶子一样，高州贩子就迫不及待地帮忙摘下来，连夜运回高州。人们手里抓着多得出乎意料的钞票手舞足蹈，连夜描绘着楼房的草图和要购买的电器清单。米庄的热烈点燃了阙大胖心中的柴火。他坐立不安，却又激动莫名，徘徊在椒地里，嘴里喃喃不断，用喜悦的自语表达他内心的焦虑。看到自家椒树的叶缝间终于露出了零星花瓣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地数着田地里的花朵，一朵、两朵……无数朵，数数这家，数数那家，看谁的花开得更欢、更肥厚。当一支白色的花朵变成第一颗灯笼椒的时候，望眼欲穿的阙大胖终于长舒一口气：我操，你总算从你妈的胯里钻出来了！
　　 米庄椒地里的风光像女人身上鲜艳的嫁妆，不仅招蜂引蝶，还惊动镇长带着记者们蜂拥而来。踌躇满志的镇长站在高高的田头上，对着记者们和米庄人说，米庄土壤特别，雾气充裕，阳光充足，不仅种出的米香，种出来的灯笼椒也比其它地方的甜，你们看，全世界最好的灯笼椒就在米庄。米庄种椒的路子走对了，镇政府正在规划，要把米庄变成南方最大的“椒庄”，你们米庄人从此就要走上了致富的高速公路，很快就像深圳人一样先富起来！
　　 第一次来到米庄的镇长讲话如此生动、富有激情。米庄人从没有看见过这样英俊儒雅的镇长，他的衣袋里整齐插着三支颜色不同的钢笔，戴白色眼镜，重要的是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脏话从他的嘴里崩出来。米庄人斩钉截铁地断定，新来的镇长是一个学识渊博的了不起的干部，除了这样的干部还能相信谁！香港脚被镇长邀请站到他的身边，镇长和蔼可亲地将话筒交给他：说几句，鼓励鼓励。香港脚推辞再三，拿起话筒，看着阙大胖，清咳两声说，你们的灯笼椒将从这里源源不断地运到高州，然后由我们贩卖到遥远的北方甚至更遥远的苏联，现在俄国人也吃到你们的灯笼椒了，他们都说好吃好吃！
　　 香港脚啜啜嘴，像正在嚼灯笼椒。众人大笑。他还想说多一些，镇长也许嫌他话长了，把话筒夺了回来，交给笑嘻嘻的衣衫不整露着肥大胸膛的阙大胖。阙大胖受宠若惊，手忙脚乱，躲闪着后退。众人哄笑，用脚踢他上前，忽地掩住口鼻，但笑声仍从五指间混浊地飘扬开去。镇长说，你也讲几句嘛。阙大胖诚惶诚恐，憨笑地摆手：“话筒是领导用的”。阙鸿禧说，话筒不是炸弹你怕什么，对着它说几句你以为自己就变成镇长啦？阙大胖依然畏缩不前。但镇长似乎一定要他说几句，否则下不了台。众人起哄着敦促阙大胖，你就当放屁随便说几句嘛，不说镇长可要生气了，镇长一生气，你地里的椒苗都要死光。阙大胖迟疑了一会，对着话筒张开了满嘴黄牙的嘴巴，嘴角的涎痕像两条白色的蚯蚓在晃动。
　　 阙大胖居然敢在镇长和那么多的记者面前说话！他满打满算说：“发了财后，我不再当猪郎公，要当就让阙鸿禧当去！”
　　 阙鸿禧面红耳赤，羞怯难当，人们笑得前俯后仰，有几个人笑得几乎要躺在地上。阙大胖得意于他的精彩发言，把话筒还给镇长后，笑嘻嘻地搔着胸脯。镇长被幽默击中，也笑逐颜开，笑得挺有涵养。高州贩子看到镇长笑了也跟着陪笑。希望的田野上洋溢着提前预支的幸福，记者们抓住这快乐的瞬间按下快门。米庄人热血沸腾，大家的血管充满了火，他们干得更起劲，地里、山上都种上了新的灯笼椒，郁郁葱葱的椒苗从田里到山坡绵延直上天堂。这时夏天快到结束，米庄的灯笼椒漫山遍野地成熟了，整个米庄就像一个巨大的灯笼，人们在灯笼椒的海洋里快乐地徜徉。浓浓的椒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那些对椒香过敏的人幸福地打着喷嚏。灯笼椒像人参果一样可爱，像芭蕉一样肥大，像玉米一样坚挺。米庄人还知道，苏联比中国大得多，一万个米庄种的灯笼椒也不够他们狼吞虎咽。记者们把米庄的新闻播送到全国各地，米庄的名字像春天的玉兰花香起来。名声一响，米庄人突然意识到不能让高州贩子牵着鼻子走，肥水也不能让广东人全占了，于是他们怂恿阙大胖邀请镇供销社的人来参与竞价收购。
　　 “我女婿张九很快就要到米庄来收购灯笼椒了。”阙大胖说，“他出的价肯定比高州贩子的高，而且他不像高州贩子那样眼睛里安装了100瓦的灯泡，鸡蛋里也能挑出一堆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