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当风度儒雅的镇长再次来到夭折的“椒庄”劝阻人们停止向米河倒灯笼椒的时候，从其它地方刮来的米价飞涨的台风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袭击了这个区域。米价和椒价刚好逆向而行，几天前还三角五分一斤的议价米闪电间涨到了一元，听说还在涨。如果不是亲历，米庄人断然不会相信平平常常的大米也能掀起巨大波澜。“米庄一减产，全国就缺米！”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大米和米庄开了一个玩笑。米庄陷入了随之而来的“米荒”。人们从镇上回来，提着一袋袋的劣等米，但提的一次比一次少，因为大米的价格一次比一次攀升，突破一元大关后米铺的标价牌仍在一天数变，像一头脱缰的倔牛越走越远。米庄人在镇上不再像地主那样神气，他们躲躲闪闪从米行里出来，用草帽遮掩着脸，夹着尾巴逃之夭夭。回到阙七的杂货店前，他们才恢复尊严，骂骂咧咧，添枝加叶地宣扬说，镇上的米像深圳的股票一样，眨眼之间价钱千变万化，上午能买一袋米的钱，下午只能买一口盅的米。
　　 “大米都变成了金豆。”阙鸿禧说，“不过，我不怕，我还有陈粮。我五个女儿从深圳源源不断寄回钱票，一张钱票千斤米，我怕什么！涨吧，涨得更快一些，或许真的可以饿死一些人！”
　　 阙鸿禧幸灾乐祸激怒了一些人。但人们终于明白，人以食为天，食以米为本，米庄本来就是以米立村，却折腾什么灯笼椒，遭到了报应，不能怨天尤人。大家只好各显神通，东奔西走借米度日。阙七的炒粉生意已经日渐暗淡，阙新春的屠刀悬在刀架上锈迹斑驳，不久他就往深圳，制作假洗发水。阙大胖同样陷入了恐慌。来请他和公猪的人越来越少了，公猪的肚皮饿得如空囊，在栏里急得团团转，发出尖厉的怒吼。也许性欲旺盛的女人都需要巨大的饭量作为支撑，王桂花一人就把全家人的食物扫荡一空。水莲吃不饱，也不敢吃饱，奶水一下子就枯竭了，小宝把她的奶头咬得红肿红肿的仿佛要啃肉。九凤常常半夜里醒来，吵着要水喝。阙大胖知道她哪里是要喝水，分明是饿得不成了。与懂事的九凤比起来，阙老董就没有那么体谅了，他也常在半夜起来，爬到厨房，翻箱倒柜，把锅、煲等厨具敲打得啪啪响，还大声嚷：阙大胖，你把米饭藏到哪里了？我就知道你嫌我老不死，想活活饿死老子。
　　 阙大胖一夜间白发满头。米桶空荡荡之后，他无处可借，只好驱赶着公猪漫无目标地往高州乡下听从别人的叫唤。然而岁月的流逝在公猪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痕迹，它已经无法忍受漫长的旅行，更无奈的是，在年轻的母猪面前，它露出了力不从心的胆怯，嘴巴老是在母猪的屁股上蹭来蹭去，却连爬上去的意思也没有，任阙大胖怎样吆喝、鞭打乃至威胁利诱也无动于衷。忍无可忍的母猪先于她的主人生气了，呼呼地冲着阙大胖怒吼两声，然后扬长而去。虽然事情没有成功，但母猪的主人却也仁至义尽，鸡蛋是没有的了，还是给了阙大胖两三斤大米。阙大胖尴尬而感恩戴德地把米放进布袋里，一边谩骂、踢打着公猪，一边对主人千恩万谢地离开。在回家的路上，他们再也不像兄弟一般亲密地说笑，而是彼此一言不发。阙大胖越来越觉得这是一种变相乞讨，是丢人格的事情，想中止，但每天都被王桂花推出家门。终于有一天，阙鸿禧知道了这个秘密，并在杂货店前公之于众。
　　 “阙大胖也学会了骗人！可惜苦了他的公猪。”阙鸿禧说，还从阙大胖手里抢过半袋米，“这点米臭是臭了些，喂猪还可以，我没收了，算利息。”
　　 阙大胖僵笑着说，那是我全家的口粮。
　　 阙鸿禧说，欠债还钱，没钱给米，天经地义。
　　 众人说，阙大胖，我们手中的白条快发馊了，像谷种一样发了馊还会发芽，也就是说，你得算利息。
　　 阙大胖不断地点头说“利息是要算的”，别人追问怎样算法，他却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叫阙七炒猪腰豆芽粉，这一次他跑到前面拖着公猪回家。在这个艰难时期，米庄没有像阙鸿禧所期待那样饿死人，连阙大胖也能安然度过，只是没有人知道阙大胖是怎样度过那个寒冷的冬天的。米庄人在废弃的椒地上赶种马铃薯，希望度过冬天后，迎来收获的春天。但人们对土地的热情大减，面对肥沃的良田表情麻木，精神疲软，全无当初挑灯夜战的激情，倒是怂恿孩子们逃离学校，去广东打工。于是，米庄出现了另一个宏大的场面。孩子们云集在村公所门口，争先恐后跻上了去广东的班车。九凤也想钻上班车，但被人硬生生拖了下来：“到了深圳，别人会拖你进精神病院的。”九凤提着水莲留给她的尼龙布袋，带着失落回到了阙七的杂货店。
　　 “阙七，你给我十斤大米，等我的病好了就嫁给你。”九凤说。
　　 阙七摇摇头：“你先治好病再说。水莲都不能相信，我怎能相信你呢？”
　　 九凤生气地说：“水莲怎么啦？水莲哪句话不算数了？你竟然还说水莲的不是，要是你强奸了她，你就说她的好话了——可惜小宝一点也不像你这个瘦猴。”
　　 阙七不想跟她争吵，赏给她一只薄薄的糯米糖饼。九凤一把夺过，扔到米河里。
　　
　　 八
　　 科学一日千里，连阙大胖也挡不住。当村里的母猪们发情的时候，镇兽医站的技术员告诉人们：“要想猪仔好，必须靠杂交。”意思是说要人工授精，他说尽了兽医站精子的好处，甚至“杂交猪不用喂米饭也能长膘”。母猪的主人相信了神奇的科学，并为难地跟阙大胖说起此事。阙大胖说：“那新玩意终于来到了米庄——看来连你们也不需要我们了。”人们试图辩解，但仍不能让阙大胖释怀：你们为什么拒绝免费服务而花钱人工授精呢？当人们像高州养猪场里的男人一样，拿着红色胶管和针筒在母猪的屁股害羞地蹭来蹭去的时候，阙大胖就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等待试验的失败。但人们还是奇迹般地成功了，而且这新玩意像瘟疫一样传得飞快，不久，便家喻户晓，几乎人人均可操作。
　　 同样挡不住的还有手持白条的男女。他们每一次来到家里，都大声地质问着把阙大胖逼到墙角，水莲为此羞愧得无地自容。她不断地向债主们解释讨好，但丝毫不能减缓接踵而至的压力，在充满火药味的诘难中水莲几乎没法站立，抱着小宝蜷缩在灶台前。阙鸿禧失去了耐心，阙大胖，你拿什么给我兑现？你的粮仓里没有米了，你有七只未成年的鸡，我不要你的公猪，你的床太破旧……你把你的半个猪栏割让给我算了。阙大胖说，不成，这是祖宗留下的屋地，割不得。阙鸿禧说，由不得你不割。说罢拣三张白条掷给阙大胖：拆了你的半个猪栏，我便能建一幢方方正正的楼房了。
　　 阙鸿禧离开的时候顺手拿走了几张矮凳：“还坚固，可以坐着洗澡。”
　　 受到如此羞辱的王桂花越来越看不顺眼水莲，她不仅给家里增加了两张嘴，还带来了拒之不尽的债主和挥之不去的恶名声，“你被别人搞大哪里不好，偏偏搞大了肚子；嫁哪个男人不好，偏偏嫁了废张九。六万多元的白条你也得还，你干脆改嫁算了，你的命跟我一样，都得嫁好几次。不过，我要看哪个男人出的价钱高。” 水莲呜呼地哭，怀里的小宝也哭。九凤摇着王桂花的手，恳求她不要逼水莲。
　　 “让我去嫁，水莲不要嫁。”九凤说。
　　 王桂花不耐烦，推一把九凤：“神经病！”
　　 水莲摘下脖子上的金项链，给母亲：“就剩下这点了，先买些米吧。”
　　 但王桂花没有拿金项链拿去换米，几天后水莲看见张九送给她的项链已经戴在母亲粗黑的脖子上，睡觉时压着项链，在那里留下明显的血痕。
　　 几天后，水莲搬到了米河对岸的山坡上住。那里有一片属于树集体的橙树林，多年前曾承包给化州人，因赚不到钱，好久没有人问津现在荒芜了。化州人在山坡上留下了两间土屋，把狗屎打扫干净安装上栅栏门还可以住人。阙大胖拦不住水莲。九凤给水莲送去了一套炊具和餐具以及被、蚊帐，后来干脆跟着水莲过夜。然而，水莲依然摆不脱烦人的干扰。那些手持白条的男人越过米河爬上了山坡，笑容可掬地扣开了栅栏门。有一天，水莲寻了一个借口怒斥了一顿九凤并把她赶走。九凤委屈地离开水莲和小宝，在阙七的杂货店前徘徊。别人笑她，她也不知道别人为什么会笑她。倒是王桂花明白了，她终于走出家门口，气冲冲地爬上山坡，推开栅栏，抽住水莲的衣服就打。此时的水莲学会了反抗，她把王桂花踢出了土屋，如果再加上一脚，王桂花也许便要像冬瓜一样滚下山坡去。阙大胖开始也不明白别人为什么笑嘻嘻地对着他，后来有人告诉他，阙大胖，水莲手上回收的白条越来越多，你越来越轻松了，再过二、三年，你用不着费多大功夫就能把你女婿张九的屁股擦得一干二净！
　　 阙大胖满腹狐疑地爬上了米河对面的山坡。水莲从席子底下摸给一沓白条给他：“爸，这些白条在他们的手上就是绳索，在我的手上便成了废纸，到了你手上点一把火又可以将它变成灰烬。”
　　 水莲的脸色比过去红润了不少，小宝自由自在地爬来爬去，还不时冲着阙大胖呱呱地含糊不清地叫“外公”。阙大胖讪讪地笑，轻轻掩上栅栏门，迎着落日下山。
　　 九
　　 灯笼椒事件过去后，日子过着很平淡，太平淡了。平淡的时候人们总会想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从人工授精到一夫多妻，从南洋地震到周公解梦，反正阙七总要找一些引起争议的话题摆放在杂货店门口，让闲聊的人们去争论，以此维持杂货店好不容易热闹起来的人气。近来，人们在争论一个看上去豁达实质上有些无奈的话题：“什么才叫正常死亡？”阙七抛砖引玉说，车祸不算，地震不算，烧死不算，淹死不算，胀死不算，饿死不算，摔死不算，自杀不算，凶杀不算，病死不算，蒸发不算，劳改死不算，闷死不算，疯死不算，不明不白死也不算……那么，只有老得力气去尽，宏愿已遂，了无牵挂，静静地躺在熟悉的床上，缓缓张开双手，两腿慢慢伸直，脸颊偷偷变暗，鼻孔冉冉收缩，内心轻轻平静，眼睛渐渐闭合，灵魂徐徐升腾……这叫无疾而终。阙七开了一个头，人们就沿着他的思路各抒已见。对于这种不痛不痒的议题，不甘寂寞的阙大胖有时也要插上几句嘴，但总是自言自语，没有人听到他在说什么。别人说到精彩处，他也笑眯眯地点头表示赞赏。他不在场时，别人也一样说得热腾腾。这样的日子别人是这样过的，阙大胖也这样过。但别人的儿女从广东寄回来钱票的时候，或别人筹划着建设楼房设计图纸的时候，他只能凑上去看一下，分享别人的乐趣。自由的言论、活跃的思想在这里碰撞，乐趣慢慢又回来了，“椒难”的阴影逐渐远去，人们的元气在乐趣盎然中恢复过来，终于腾出时间和心情思考和讨论温饱、床第以外的事情。米河上的水车转得越来越快，时间变成轻飘飘的蝉翅，颤动得连人也感觉不到。
　　 或许只过了那么几个月，或许是在一年之后，在阙大胖手中回收的白条越来越多的时候，香港脚率领的高州贩子又嘻皮笑脸地出现在米庄。人们发现香港脚左边的脸上多了一道暗淡的伤疤，以为是给哪个小姐抓的，永久性地留在他的脸面上，由于这一条沟壑的阻挡，他左脸下半脸的笑容总传递不到上半脸去，沟壑变成了天堑。但他们都在歉疚地、试探性地微笑。伸手不打笑面人，米庄人也对他们毫无办法，家里养的鸡、猪、狗和其它能换钱的东西只得又交给高州贩子。高州贩子不再动员米庄种灯笼椒，也不劝导种法国豆，因为吃一堑长一智，他们想发动种什么东西都不可能得到米庄人的响应，哪怕他们免费提供种子。但米庄人对高州贩子爱恨不得，恩怨难清，米庄的命运总是与高州贩子紧密相连。
　　 “这一次你们种巴西香蕉，我不敢保证一定会发财，但你们不妨一试。八个月后我们还来这里收购，把米庄的香蕉出口美国，美元比卢布坚挺。”香港脚说，“不过，你们不要轻易相信我们。”
　　 没有人会轻易相信高州贩子，连阙大胖也不会。但米河总是向前流淌的，他与其它人一样轻易地忘记了过去，他还希望从高州贩子的嘴里听到新的信息。那天，当阙大胖跟王桂花说起香港脚时，正兴味盎然地唱着粤戏的王桂花怒发冲冠，抄起一根烧火棍出其不意地横扫在阙大胖的脚上。他的左脚先于他的惨叫发出了树枝折断般的声响。事后证明，他的小腿断了一条软骨。阙大胖对村卫生室的医生说，幸好断的不是硬骨头，区区一条软骨起不了多大作用，不治也罢。但后果无法逆转，阙大胖的左脚大不如前，也就是说明显瘸了，挑不得重担，走路还得拖着这条腿，显得有些累赘。王桂花恨别人在她面前提起香港脚，别人都知道，唯独阙大胖蒙在鼓里，冒了大不韪，这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别人。
　　 阙大胖并没有因此而痛恨高州贩子和香港脚。他说，我再相信一次你们，我种芭蕉，我就不相信明年长江又发大水。香港脚似乎早已经忘记脸上伤疤的来历，他宽容而诚恳地对阙大胖说，你想清楚，不过你可以再到高州去看看，有多少田地开始种上了芭蕉，像你这样的家庭，你的脚又瘸了一条，自然去不了深圳，你学不来阙鸿禧，他不用种芭蕉，天天在杂货店前吹牛，只等着用儿女寄回的钱票起高楼；你也学不来阙迎春，他的大儿子现在在陶城县政府当官，将来他迟早要进城当老爷子。你学谁呀？你靠谁呀？改变命运还得靠你自己——你看你一天天地衰老了，他们的手上还捏有你的白条，不靠种田你能做什么，过几年或许连田也种了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