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后一个多月后，我由自己的妈妈陪同着，按时去医院做了复检，查出我已感染盆腔炎。“她还在喂奶吧？用药对孩子不利的，我开些药，你回家帮她直接给药。”医生如此交待我妈妈。
　　 可到了家，当明白所谓的直接给药，就是用医用橡皮管把药液从阴道直接插入子宫时，我简直要崩溃了！不是怕疼，是觉得屈辱！那个姿势，那个位置让我感觉屈辱！就因为是女人，因为要生育，我就得承受这一切？我当初是不是太不理智了？为什么一定要任性地生下宝宝？生宝宝能改变我失败的境况么？会不会，因为宝宝，我的生活，会更加失败？
　　 那段日子，我常常抱着自己刚刚满月的宝宝，困兽一般，来来回回在家中的卧室、客厅、厨房……到处走，只是，无论我怎么走，都走不出你和你妈妈用目光织就的围城。
　　 远远地，站在自己的家里，隔着漫漫的时间和空间，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你们，无处不在，还停留在冬天里的你们——冬天，永远的，九年前伦敦干冷干冷的冬天。风很大，天色、建筑、植物，周围的一切仿佛都被风刮去了表层鲜活的色彩，变得灰白、惨淡，衬得匆匆追我出来，一式都穿着宽大臃肿玫红色羽绒服的你和你妈妈，显得那么突兀、刺眼。
　　 我的泪水一次次地涌上来，瞬间冲出眼眶，泛滥成灾，可再多的泪水也无力阻挡你们迅疾的到来，到来，到来，一次又一次越来越迫近的到来。慢慢地，还不仅仅是你们，长这么大，我曾遇到过那么多自己不满意、不如意的事，它们都曾让我感知过疑惑、自责、伤痛，后来，随着成长，它们渐渐在我的记忆里消失，了无痕迹。我不会想到，如今，因为你们的出现，让它们也都浮泛出来了，清晰地、锐利地浮泛起来，让我直接面对，轻而易举地，再次把我的目光灼伤……
　　
　　 6、
　　 “你一定听说过产后抑郁症吧？它非常普遍，在任何一本有关怀孕、生产的科普书上你都会看到它。据说有超过一半的女性会在自己的孩子出生后，经历这段抑郁期。因为在此时，因生产，我们体内激素发生了变化，而那些生理上的变化，导致了我们心理上的严重不适应。
　　 事实上，在三年前的那个夏天，和你一样，我也困顿在自己的抑郁情绪里。后来是什么帮我走出来的呢？现在细想，最主要的还是和亲人、朋友间的倾诉、沟通。越是情绪不好，就越不该自己闷在心里。倾诉其实就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心理疏导手段。另外，后来我妈妈后来还帮我报过一个产后健身班。我觉得有规律的体育锻炼，对自己的调整和恢复也非常有帮助。
　　 不过，熬过那段难耐的时光，我也觉出，其实这段时期也不仅仅是场噩梦。当你真正走出来，你还会不断发现它带给自己的许多有益的变化。
　　 记得孩子满月后，我妈妈总催我去户外走一走，散散心。我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到大街上去时的情形：走出楼道，听到纷扰的市声越来越近，心就跟着越来越激动，及至走出小区，突然看到眼前的大街、人群，一下子就泪流满面，那简直是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后来，我上了一辆公共汽车，是个下午，一车稀稀拉拉的人，大都是中年妇女，沉默的，聒噪的，闲适的，忙碌的……本来我是最讨厌这些人的，觉得她们大都无聊、庸俗、唠叨，还自以为是。但在那一刻看到她们，我竟喉头哽咽，觉得她们是那么近，那么亲，那么温暖、厚实。暖老温贫、生生世世，活着，其实就是这么具体的，活着，人和人之间不可能有太多本质上的不同，处处都是参照，是提醒。眼前这些我曾不屑的人，她们中的一个就将是我的未来。她们永远都值得我敬重，因为她们比单薄、脆弱的我好多了，最起码，她们都曾经历过生育，都曾为一个小生命付出过，心安理得地、无怨无悔地付出过……
　　 生育，我觉得对自己来说，最重要意义就是让我走出了自己的小世界，走向他人、人群。尽管经历这过程时非常痛苦，但一个人懂得要为另一个人或一些人活，那是你这一生中，多么重要的功课！开始，我能接受的只有自己的宝宝，自己身边的亲人，渐渐发现，周围的人，甚至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都在自己心上有了位置。经历这一切变化时，我重新审视自己这些年与他人的情感，在其中发现自己的自私——曾经的对他人的怀疑、抱怨，求回馈、求报答，无法设身处替别人着想，这一切，难道不都是对爱的亵渎？曾经，我们最爱的人，是不是仅仅只是自己？
　　 这已是2010年的冬天了，天很冷，寒风肆虐，一抬眼，我就能看到在窗外风中不停晃动的树木、旗帜、以及低着头，裹着大衣一溜小跑的行人。但此刻家中暖气正足，窗子的隔音也好，猫在温暖舒适家中的我，手指如飞，正把电脑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个不停。
　　 我是在写博客。如果说收获，博客也该算是产假带给我的收获之一。正是在产假那段难捱的日子里，我开通了博客，并很快发现，这种借助于文字的倾听和诉说带给的自己的无尽益处——不仅来自阅读别人博文的所得。当自己开始了表达，借助文字，整理、抒发自己的所思所想，并想像着自己写出的文字还可以被更多人看到、分享、甚至帮助到别人，那种成就感，真是让我陶醉！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许多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从虚幻的网络、文字中获取的力量要远远大于现实生活。这使得我无法不沉迷于网络。比如现在，我正在写一篇长长的留言，给一个写博文说自己已痛不欲生的大龄产妇。我的留言一开写就刹不住了闸，不得不一再分段，写到这里，还没完，就比她的博文不止长出两倍了。但我还是感觉意犹未尽，因为此刻自己正心潮澎湃、气冲斗牛，感觉到自己无比强大，完全有理由，更有资格开导、帮助她。
　　 是门铃声把我一下子拉回到现实世界中来的，反应过来，我赶紧跑去开门——门口，冷风中，站着我的妈妈和宝宝。竟然，宝宝是被妈妈背着的。
　　 “快接一下，我连掏钥匙的力气都没了……”妈歪着脖子，呼呼喘着粗气催我。
　　 “啊，您干嘛这样啊？早知道不用您去了，我也没事儿……”面对母亲，我感觉到惭愧，抱怨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我母亲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大美女，中年后也继续书写了不老传奇。她面容姣好，还是小脸儿，年纪大些，一发胖，脸儿便鼓了起来，皮肤越发显得细滑、饱满，富有光泽，但也就是最近这一年，她猛然瘦了下来，皮肤变得枯瘪了不说，眼袋、皱纹也一下子全出来了。后来去医院检查，才知道是得了甲亢，对症服药后，体力虽慢慢恢复了些，但衰老的外表却再难复原了。
　　 “宝宝你自己长腿长脚，干嘛要姥姥背？”怨完了妈，我又怨孩子。
　　 孩子只会笑呵呵地朝我吐舌头。妈妈却急着辩解：“你好容易休个周末，在家多歇歇吧。外面太冷了，开始我是想抱着她的，可不行，我根本抱不动了。”尽管后背上没了孩子，但妈的腰身弯得依然和刚才背孩子时没什么两样。一边气喘吁吁地唠叨，她一边直奔水壶倒水喝去了。
　　 “赶紧找五百元钱放宝宝背包。我记性不好，别明早送她时又给忘了。”刚举着杯子，还不待喝，妈突然又吩咐我，
　　 “什么钱？”
　　 “学外语的钱。”
　　 “呵，才三岁的孩子，中国话还没说明白呢，倒学上外语了。”我一边给孩子脱衣服，一边苦笑。妈也在一旁笑，“还不都是为了将来吗？”她说：“你那时候是没赶上，要有那时候就有这样双语的幼儿园，妈肯定早给你报了，你小时候，为了让你早点学外语，妈多难啊……”
　　 唠叨是女人衰老的标志吧？妈妈这些年在我眼中明显的变化还有唠叨，当然，她的唠叨是因为较真儿。但凡认准的事儿，她总不会忘，总要一遍遍叮嘱、数落。不过我还好，除了她唠叨让我再婚让我有些心烦外，其余都还算能接受。不像我爸，不是冷战抗议，就是能躲便躲，时不时还会约上几个据说也无法忍受家中老伴唠叨的同事，一同外出钓鱼或打牌去。
　　 “对了，宝宝，把刚才跟姥姥说的再给你妈说说。”喝了口水，妈又饶有兴趣地蹲过来说话：“丽丽，你不知道，宝宝的外国老师还给她起了个新名字呢，对不对，宝宝？说给你妈听，叫个什么来着……”
　　 “艾米，”宝宝直视着我，认认真真地横咧着嘴巴发音。这孩子讲话一直口齿不清，可这名字，她似乎是说清了，我一楞，“什么？”
　　 “艾米，”宝宝急切地又说了一遍，见我依旧在发呆，扭头就朝门口衣架跑，去指我刚挂在那儿的她的羽绒服。我取下衣服，果然，别在那衣服胸口的胸牌上的信息，除了孩子幼儿园名字，班级，学名之外，今天，又多了一行手写的工工整整的字母：AMY(艾米)。
　　 像一个鼓鼓的气球被突然刺破，我在瞬间塌软下来，弱弱地靠在墙角，我突然想：在雾蒙蒙的温吞水一般消磨人的现实生活中，一个人，所谓的强大，是不是都是假象，是瞬间的感觉？
　　 ——艾米，你又来了吗？还是一直以来，你从来就没有真正地走开过？
　　
　　 刊于《作品》2011年第12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