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个浓眉大眼的女人扶着一个满脸通红的男人出来，叫那个办公室主任：“小弟，你姐夫早晨喝得太多了，今天还说头晕，下午饭我们就不吃了，你安心招呼你的客人，我先送他回家。主任立马去扶住他姐夫对他姐说：“没想到姐夫的酒量这么差，早知道给那帮人打个招呼，叫他们少灌点。”女人的眉毛皱着一堆：“就是嘛，还不是怪你，叫那些人好好陪他，结果给陪醉了。”主任也不介意女人的埋怨，嬉笑着对旁人介绍：“这是我表姐，叫杨若依，许多年没回来了。这是我姐夫，叫刘远波，更是第一次来我这里。虽说他们在省城工作，离县城也不是那么远，可有机会聚在一起的日子，还真是屈指可数。你们说我是不是得找人好好陪着？不然怠慢了怎么好！”
　　 张瀚生听到刘远波三字，就像浑身触了电，他望着满脸通红的刘远波，呆了一样地看着他略厚的嘴唇和乌黑眸子外的单眼皮。其他人在颔首在微笑在相送，他还是麻木地站在那里，犹如一根树桩。杨若依虽然扶着刘远波，可张瀚生异样的表情尽收她的眼底。她的脑子在翻转，怎么这个人的模样是那么的熟悉？
　　 她一下子想起了一张照片，杨若依的心咚咚地跳了起来，她紧张地搜索周围，看见一张曾在她脑海里放大过无数次的脸孔。她心里一惊——是她！她掰开她表弟的手：“你不用管我们了，招呼客人要紧。”然后就硬拖着刘远波，从另一道门出去了。
　　 开席了，张瀚生随着邀他一起入席的人坐上了桌子。菜还没上，酒已经摆上桌了，他打开酒瓶，傻笑着对他的上司说：“今天我来晚了，先自罚三碗。”在座的人嬉笑：“就是嘛，应该！你这个常胜将军，我们很想知道你喝醉了打麻将是不是还可以赢我们钱。吃了那么多，也得吐点出来了！”菜一个个地上来了，酒桌上的人都夸奖着张瀚生干脆、豪迈、能喝……
　　 散席了，有人高呼把麻将桌摆好。无论那些人怎么拉张瀚生，他就是不上桌子，他用傻笑回应别人的取笑，用有些变大的舌头说话：“咱——赢的钱——就是稳当，说不下水——就不下水，改——天再——陪你们玩。”
　　 那些人不再理他，各自地玩去了。他在新娘子的房间，找到了李秋月，那时张芝云已经在新房里的沙发上睡着了。他抱起张芝云，叫李秋月回家。也许是他的酒气熏着了芝云，也许是他抱起的时候用力过猛，芝云醒了，不停地哭闹。他把她抱得更紧，就像担心别人抢走手里的东西。芝云哭得更加厉害了，李秋月随便和新娘子打了声招呼就跟着追了出去。她把孩子抱了过来，坐上了张瀚生的那辆摩托。
　　 见她们坐稳，张瀚生就像拖着让人眼红的宝物，担心被人劫去一样地飞奔。李秋月在后面心惊胆战，大声地喊着开慢点。可是她的话，让迎面扑来的风扫得老远，张瀚生没有听她的，继续用逃的姿态飞驰着。
　　 天边的晚霞在树林里穿梭，好像在和张瀚生赛跑。突然，灰色的云像一块厚重的布，把霞光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天暗了下来，让人觉得路在无限的延长。张瀚生就像还要赶很远的路一样，又加了一下油门。可是，对面轰隆隆跑来的拖拉机，让一路冲刺的张瀚生就像被砸在篮板上的球一样弹了出去。随着李秋月尖叫的一声“芝云！”前进的路一下子被划着了两段，时空仿佛在那里戛然而止。
　　 【四】
　　 张瀚生一家，被喝喜酒回来的人送到了医院，一家三口的小命算是保住了。李秋月是伤得最轻的一个，不几天便出了院，张瀚生也在一月后出了院。最让人痛惜的，是他们家的芝云伤到了头部，县医院只是暂且保住了她的性命，建议他们送省医。
　　 从省医回来，已是半年后的事了。芝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活泼可爱的芝云，医生说她的头部有一小块被撞坏了，得等她长大成人后，再去用一种材料给补上。
　　 这个打击，让那个原本和谐的家庭涛声四起。李秋月变了，一改以前的温柔，有时候还会因为一点小事和张瀚生打起来。就这样吵吵闹闹地又过了十六年，张芝云二十岁了。她的身体，并没有因为她的成长而好起来。她癫痫发作的次数在与日俱增，心智的年龄却仅有十三岁。
　　 张瀚生与李秋月采纳了医生的建议，给芝云做脑手术，把她脑袋上缺的那一块给补上。手术是成功的，芝云的发病率也得到了缓解。张瀚生与李秋月的关系，也略微的有所好转。如果不是恰逢那一年邮政与电信分家，他们的关系一定会好下去。然而，那只是如果！
　　 邮政与电信分家，傻瓜都知道电信的钱比起邮政的好赚得多，张瀚生也在努力地往电信钻。在请人去洗脚城洗脚的时候，听到有人在议论邮政与电信的事。议论自己的饭碗，这对张瀚生来说无疑是最感兴趣的话题。他竖着耳朵在听，议论的人却不知隔墙有耳，他们继续在谈论。有一个人突然说：“这次分家，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下面的职工激励，上面的领导更激励。就拿我表舅来说，如果不是张瀚生挡道，他去电信做局长是十拿九稳的事。哎，这张瀚生也不知道在瞎掺合啥，其实他去做邮政局的局长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另一人笑：“为什么说他恰当？也许做电信局的局长他也恰当呢？”张瀚生竖起了自己的拇指，心里暗赞着那人。又听见开始说话的那人接着说：“我说他恰当，又不是指他的能力，我是指身份！”另一人用莫名其妙的声音：“身份？”那人答：“是啊，身份！因为他最适合带邮政局的帽子！”另一人诧异：“帽子？什么帽子？”那人有些蔑视的声音：“笨！你难道没看见邮政局是戴的绿帽子？”另一人喷笑：“你这人也太损了点，没这么诅咒人的。”那人“哼”了一声：“谁诅咒了？我就不信他张瀚生会不清楚，你只要看看他女儿就知道了。张瀚生与李秋月都是双眼皮，唯独她女儿是单眼皮。就单眼皮也就算了，你看张瀚生与李秋月都是薄嘴唇，再看他女儿，那嘴唇怎么有点厚啊……”
　　 听到这里张瀚生在床上猛一下翘起来，给他修指甲的师傅手心一滑，他的脚趾被削灰指甲的刀划了一条口。血流了出来，修指甲的师傅一阵惊慌，口吃地道歉后，跑着去拿创可贴去了。他捂住脚，脸色就像被雷震住的天，怒火中烧，乌云密布。他请来的客人拉住了他：“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这郑老九（与张瀚生竞争电信局长的人）也太不地道了，竞争就竞争，说这些做什么呢？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坐上电信局长的位置！”
　　 修指甲的师傅来了，他小心翼翼地在张瀚生的口子上贴着创可贴，还迭连地说着“对不起！”张瀚生的疼痛根本不在脚上，而在心里。他强装笑脸，又陪着客人去了咖啡厅，把该谈的事情都谈了个一清二楚。在送走客人后，他独自去了酒吧，在那里喝了个酩酊大醉。自十几年前那场车祸之后，这是他第一次喝酒。他想用酒扑灭心头的火，结果越扑越旺。
　　 回到家后，他觉得肠子打结，胸口发堵，咚一脚蹬开卫生间的门，准备找马桶吐个够。没想到的是，芝云居然在卫生间淋浴，他的突然闯入，让芝云措手不及，许久未犯的癫痫又开始发作。她在那里抽搐起来，喷头里的水打在她毫无知觉的身上。张瀚生不自觉地将她抱住，他的眼神从开始的担心变成了迷离，这多么像在邮政所发着高烧时的秋月啊！他意乱情迷了，甚至忘却了吐，他在芝云的身上吻了起来。
　　 李秋月听到撞门和芝云的声音，打了一个激灵从卧室里出来。看着张瀚生在芝云的身上乱摸，她恼羞成怒，提起在卫生间方便搓衣服时坐的小木板凳朝张瀚生的头上猛烈打去。张瀚生“啊”一声惨叫后倒在地上，卫生间的水浸湿了他的衣裳，可他却一动不动。芝云停止了抽搐，看着铁青着脸的妈妈，看着不省人事的爸爸，她又一次尖叫起来。
　　 芝云的叫声震醒了李秋月，她看着自己手上二十年前留下的刀痕，觉得有鲜红的血在她的面前流淌，她嘴里喃喃地念着：“我杀人了，我杀了他！我杀人了，我把他杀了……哈哈哈……我把他杀了……”看着她又哭又笑，芝云躲在客厅的角落，用手指戳着沙发扶手上的布。李秋月跑进卧室，把门关了起来。
　　 六小时后，张瀚生醒了过来，他慢慢从地上爬起，关住了热水器，像一个落汤鸡一样扶着墙从卫生间里出来。他去扭卧室的门，想要换一身衣裳。门扭不开，张瀚生从裤腰上取下钥匙，插进锁孔。门打开了，李秋月横躺在床上，张瀚生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正准备把身上湿了的换下，蓦然看见了李秋月旁边的一个药瓶。他的心抖得厉害，手里的衣服掉了下来，他抱着李秋月的头摇晃，唤着秋月的名字。
　　 他没有把她叫醒，李秋月因为服用了大量的安眠药离开了这个世界。张瀚生守在李秋月的身边，任旁人怎么拉也不愿离开。他守到被洗澡水淋湿的衣服都干了，还是没有动一下。旁人又来拉他，他又大哭起来，那干了的衣服又被他的泪给打湿了。人们摇着头，心慈一点的还跟着掉眼泪。
　　 不管张瀚生舍不舍得，人们还是帮着他把李秋月的后事给处理了。丧妻之事更加深了人们对他的同情，电信局长的位置，总算花落他家了。这次的官，是他当得最大的一次，却也是最不快乐的一次。从单位回到家里，看着躲在一边瑟缩的芝云，他的心开始绞痛。他慢慢地走过去，轻柔地看着芝云：“孩子，原谅爸爸，爸爸对不起你！爸爸今后会好好待你！”
　　 他想方设法满足芝云一切想要的东西，还给自己买了多种保险，受益人是芝云。他希望自己走后芝云依然可以衣食无忧。钱的事情解决了，又想着万一自己走了，芝云连一个依靠的人都没有。他到处物色，希望能够给芝云找一个如意郎君。
　　 【五】
　　 张瀚生的地位，芝云的容貌，很快就找到了一个让他们父女俩满意的人。那个人叫王强，魁梧的身材，英俊的相貌，唯一的不足就是穷。张瀚生不在乎他穷，能找一个上门女婿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芝云跟王强很快就结婚了，沉默了许久的芝云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她喜欢夜晚王强拥紧她的感觉，那样子她才会安心睡去。不然，她总会在夜里做噩梦，每天晚上的梦都一样地重复，她总是在大汗淋漓地尖叫着“爸爸、妈妈”中醒来。
　　 一年后，芝云的女儿梦秋出世了。张瀚生特别喜欢这个外孙，她长得太像她的外婆秋月了。于是他又开始谋划着梦秋的未来，他在省城给芝云他们买了一套房子，说是等梦秋大一点好去省城上幼儿园。听说在省城买了房子，王强是最高兴的人，如果买的不是期房，他真想马上就搬进去住。
　　 三年后，房子总算到手了，张瀚生请人用最快的速度装修。水到渠成，那一年梦秋就开始在省城的幼儿园上学了。王强和芝云带着孩子住进了省城，张瀚生还在县城里继续上班。打芝云他们搬走后，也许是太冷清，也许是太寂寞，张瀚生居然接受了别人的介绍，与一个同样丧偶的妇女交往起来。
　　 这事被王强知道了，他成天在芝云的面前唠叨：“你爸口头上说将来他的一切都是你的，现在要给你找后妈了，还说不定将来会是谁的呢！”芝云对他的唠叨总是沉默，王强讨厌这种沉默。他越来越厌烦芝云，不是在家里骂她蠢猪就是跑到外面去乱串。他适应城市的生活特别的快，最喜欢的就是去迪厅蹦迪。还在那里遇到了一个他喜欢的女人。他开始抱怨张瀚生给他们的钱太少，根本就不够生活。
　　 芝云因为反应不过来而配合不上他的节奏，他对芝云不是骂就是打。芝云又开始做噩梦了，叫爸爸妈妈的次数越来越多，也让人听得越来越心惊。
　　 张瀚生来看梦秋了，别人给他介绍的那个女人也跟了来。看着那个女的，王强觉得自己的梦好像给她搅了一样。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心底里却在不停地咒骂：“老东西，原本以为把你熬死了就是我的出头之日，没想到你还人老心不老。”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诅咒，那个女的接到一个电话后走了，说是她省城的姐姐找她有事。王强高兴极了，送走女人，他又去厨房弄了几个菜，从橱柜里拿出一瓶酒，再从吊柜里取出一包东西，倒进了酒里。餐桌上，他用一次性杯子满上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张瀚生，一边热切地给张瀚生夹菜。张瀚生特别的愉快，觉得自己找了一个好女婿。他一边吃菜一边喝酒，还一边说着应该等芝云和梦秋回来一起吃。
　　 见他那杯酒下肚，王强借故灶台上还烧着菜离开了。张瀚生继续吃着，渐渐地，他的手不能动了，小便哗啦啦地从身上流了下来。他就像芝云犯了癫痫一样地抽搐，嘴里吐着白沫。王强过来了，他把酒瓶里的酒全部倒进了马桶，把两个一次性杯子扔进了卫生间的垃圾桶。他刚把张瀚生移到客厅的沙发上，芝云和梦秋就回来了。
　　 梦秋高兴地叫着外公，然而他的外公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芝云想起了妈妈李秋月，看着一脸狰狞的王强，她觉得可怕极了，她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躲在沙发的角落颤抖，她以光的速度逃了出去。见她跑出去，王强心里发虚，想着该死的臭婆娘一定会坏了他的好事。他跟着往外追，在电梯门口，他逮着了她，像揪一只小鸡一样准备拧回家去。电梯门打开了，是陪张瀚生一起来的那个女人。她本来想跑上去制止王强的粗暴行为，可是芝云的话让她又退进电梯里。
　　 如果说芝云活了二三十岁都是处于幼稚时期的话，那么今天就是她最成熟的一次。她在王强的手里难以挣脱，看见爸爸带来的那个女人她就大喊：“他毒死了我爸爸，阿姨快去报案！”王强心里一慌，把芝云放下去追女人。电梯的门在瞬间关闭了，他回过头来，芝云却从步梯里逃走，他又继续去追芝云。在楼梯的转角处，芝云再一次落入他的手里。芝云惊恐万状，她的癫痫再一次发作。王强不顾芝云的死活，继续往回拖。这时从电梯下去的女人带来了小区的保安，他们救下了芝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