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试探着跟我走了几步，我又向前走去，并回头望着它。
　　 见我没有再抓它，小鹿转身就想逃跑——逃避猛虎，是它的天性。
　　 我又好气又好笑，一声大吼，吓得小鹿又趴在雪地上。
　　 我无奈地转过头来，走到小鹿身边，伸出舌头舔了舔它的头。
　　 小鹿吓得闭上了眼睛。
　　 我转过身，再次向远处走去。
　　 现在，小鹿明白了，它必须跟着我走。
　　 它无可奈何地跟着我向雪野里走去。
　　 于是，山林里有了一道奇异的景观——一只猛虎，和一只小鹿并肩行走着。
　　 不知道人类或者其他动物看到这个景观会有什么感想。
　　 如果是人类的话，一篇可以震惊世界的新闻稿件将在最短的时间里出现在各种媒体上。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
　　 走出很远后，我终于发现了其他野鹿群的足迹。
　　 我带着小鹿寻踪而去，在黄昏的时候，赶上了这群野鹿。
　　 远处的野鹿群全体紧张地肃立着，紧盯着令它们恐惧的我——一只猛虎。
　　 一旦我有什么举动，它们会迅速地逃跑。
　　 我远远地站住了，冲身边的小鹿轻啸一声，伸头向远处的野鹿群一点，然后用巨爪推了一下它的后臀。
　　 小鹿不解地看了看我，又望了望远处的鹿群，再望了望我。终于，它明白了——它可以逃出生天，回到它的族群中去了。
　　 它毫不犹豫地撒开四蹄冲了出去。
　　 跑出很远后，它突然停住了，回头望向我，大眼睛里是探究和欢喜，然后，它向着我小小地鸣叫了一声，便转身向鹿群奔去。
　　 看着它跑到野鹿群中，我轻松了下来。
　　 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它还会落在猛兽的爪下，但是，起码现在它可以在族群中活下去了。
　　 我一声长啸，转身向来路走去。
　　
　　 （十）
　　
　　 最近，在梦里，我总是重复着一个同样的梦境——在我大脑的屏幕中是一片洁白，机器的“嘀嘀”声有节奏地在我耳边响着。我象是沉入一个永久的梦魇里，不停地挣扎着，睁开眼睛的时候，我还是一只虎。
　　
　　 在山野的空气中，我嗅到了春的气息。
　　 这气息让我有些躁动不安。
　　 我明白，是我虎性中的生命周期到了——春天，是虎类的发情期。
　　 但是，我却是“人”。
　　 这时，我最怕是就是遇到一只雌虎了。
　　 可是，我却偏偏就有这么倒霉——在我刚刚进入的这片领地中，空气里就充满了雌虎发情时的气息。
　　 我痛苦地在兽性的欲望和人性的伦理中彷徨着。
　　 蓦地，几声虎类在搏斗中发出的吼啸传入我的耳中——是两只老虎在打架？
　　 我飞快地赶了过去。
　　 在洼地中，两只老虎在翻翻滚滚地撕斗着。
　　 其中一只正是那只曾被我从小野猪身边赶走的瘦虎，另一只则是一只年轻健壮的雌虎了。
　　 我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那只瘦虎闻到了雌虎发情的气息，赶了过来，但是雌虎并不接受它。而它又赖着不走，想来个霸王硬上弓，所以两只虎便撕斗了起来。
　　 那么，从人类的观念上看，这只瘦虎实际上是意图强奸那只雌虎。
　　 本来，我就被近来不断困扰我的梦魇折磨得心情糟糕已极，加上处于虎类发情期和人性观念的不认同这一天性和理性不断相互斗争的双重压力下，我的情绪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而那只混蛋倒霉的瘦虎却在我眼前上演着最让我——人性化的我最看不起的强逼“民女”的一幕，那还由得我不勃然大怒！
　　 我狂吼一声，向那只瘦虎猛扑了过去。
　　 它一看见是我，立即停止了对雌虎的攻击，向我尖厉地呼啸了起来，似乎在斥责我闯过来破坏了它的好事。
　　 发情中的它似乎忘记了曾经在我的怒吼中狼狈地退却过，竟然不自量力地想与强大的我在情场上较量一番，以争得“美女”归。
　　 欲望已经烧昏了它的头脑！
　　 这个愚蠢的家伙！
　　 我毫不留情地将积蓄在我心中的狂暴的情绪尽数发泄在它的身上，让它带着满身血淋淋的伤痕和几根折断的肋骨哀叫着抱头鼠窜而去。
　　 我望着它那狼狈逃窜的背影，仰头长啸，啸声绵绵不绝。
　　 许久，我停了下来，心情平静了许多。
　　 刚才那发泄般的搏斗和呼啸已经平息了我心头的抑郁。
　　 我转过头来，看向那只雌虎，它正蹲踞在一旁，安静而又满有兴趣地望着我。
　　 我知道，它现在算是可以接受将瘦虎赶跑了的强壮的我了。
　　 雌性动物只接受在为争夺它而发生的战争中取胜的雄性。
　　 我苦笑了一下，想到了人。
　　 人类何尝不是这样呢？美女，总是要她的男人在竞争中击败对手，才会倾心相随。
　　 但是，它是虎，我却是“人”。
　　 我苦苦地压抑着兽性的冲动，用人类的意志控制着我的不断颤抖着神经，转身离去。
　　 那只雌虎不解地望着我，轻轻地呼啸了一声，似乎在责怪我的“不解风情”。
　　 我坚定地把守着人类理智的阵地，义无返顾地向远山走去。
　　
　　 猛然，我停住了脚步——空气中，一丝危险的信号隐隐约约地浮动着。
　　 我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压力——我现在的同类，一只强大的猛虎攻击前所发出的信息。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身后那只雌虎也不安地用尾巴拍打着地面。
　　 一只高大威猛的雄虎从灌木中现出身形。
　　 它那双碧眼阴沉沉地死盯着我，在它的后胯和肩部，有两块明显的伤疤。
　　 那是我幼年时在虎妈的协助下留给它的耻辱的印记。
　　 是那只曾经入侵过虎妈的领地的雄虎！
　　 它一步步向我逼来。
　　 狰狞的双眼中清晰地表达出复仇的欲望。
　　 在被我和虎妈打败后，它进步了许多，看它一路走来，气势雄浑，步法严谨，几乎无懈可击，俨然高手风范。它是我到现在以来遇到的最强大的对手了。
　　 我的心灵保持一片空明，倾听着它的脚步中的韵律，暗暗计算它可能发起攻击的距离和时间。
　　 我知道，如果今天我赢不了它，这块洼地就将是我葬身之所了。虎王的征途将就此终结，已经答成虎类的同盟也将分崩离析。
　　 这将是决定命运的一战！
　　 它逼得更近了，也更加的小心翼翼。
　　 我知道，它也在寻找恰当的攻击时间和角度。
　　 在安全距离的边缘，它停下了脚步。
　　 我等的就是这一刹那。
　　 我浑身的锦毛猛地一炸，身体一缩，做出扑击的势态。
　　 果然，它上当了，在我做出动作之前暴越而起，把握住先机，向我扑来。
　　 武功中，有料敌机先，先发制人。
　　 但是，也有相机而动，后发制人。
　　 我贴地一滚，闪开了它的第一次攻击。
　　 它一扑扑空，闪电般一旋身，钢鞭般的虎尾向我横扫而来。
　　 我跳了起来，躲过它凌厉的第二击，并顺势后退，再闪过它随后而来的第三次贴地反掀。
　　 一鼓做气，二鼓衰，三鼓竭！
　　 它的气势已竭。
　　 我一声大吼，凌空向它扑去。
　　 它狡猾地贴地翻滚，仰起双爪，准备给跃在空中，腹捕空门大开的我致命一击。
　　 当我的双爪对上了它的双爪时，它弓身而起，伸出血盆大口，向我的咽喉咬来。
　　 生死一发！
　　 但是，别忘了，我是“人”。
　　 人是站立行走的动物。人有双腿！
　　 我的两只后爪一缩一弹，猛击在它的头部，锋利的爪钩一抓一扯，然后借力反弹，落在地上。
　　 那只猛虎发出一声震天的狂啸，满地翻滚起来。
　　 它的虎头上鲜血淋漓。
　　 雌虎在一旁惊呆了，它愣愣地望着打滚的雄虎，不知所以。
　　 而我却清楚地知道，它瞎了——我后爪那一击中，锋利尖锐的刚爪已经抓瞎了它的双眼。
　　 这时，那只雄虎停止了滚动，它缓缓地站了起来，侧耳倾听着我的动静。虎脸上绝望而凄厉的神情让人不寒而栗。半晌，它听不动我的声音，忽然仰头怒啸。
　　 就在这时，我看见它的颌下的白毛中有三个黑色的斑点。
　　 我的脑海中“轰”地一声。
　　 传说中，老虎每吃一个人，它的下颌就会长出了个黑色的斑点。
　　 这家伙却有三个！
　　 也就是说，起码，它吃过三个人类了！
　　 它竟然吃人！吃我的“同类”！
　　 妈的！
　　 我怒不可遏，向它猛扑了过去。
　　 怒火燃烧掉了我的理智——受伤的猛兽是最凶残的！
　　 它在知道自己已经瞎了的时候，早已经决定与我同归于尽了。
　　 一阵疯狂的搏斗！真正的兽的搏斗！！
　　 当我终于一口咬断了它的咽喉的时候，我也已经遍体鳞伤了。
　　 我的腹部被它抓掉了一大块皮肉，两肋部是一道道数不清的血痕。最要命的是，我左前臂的骨头被它庞大的身体压断了。唯一的万幸是并非咬断的，否则，我就成了一只残废的虎王了。
　　 他妈的，它还真够狠的，用命换了我一身伤！
　　 我发誓，这是我第一次受伤，也将是最后一次！
　　 因为，我不会再被愤怒冲昏理智了。
　　 只要我有理智，就没有任何动物可以打败我。
　　 因为，我的理智是万物之灵的人类的智慧。
　　 但是现在，我却只能无力地趴在它的尸体边喘息着。
　　
　　 暮色苍茫，山林中飘起了一阵阵晚雾。
　　 在飘渺的风烟中，我忽然神思恍惚了起来。
　　
　　 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
　　 若知一切法无我，得成于忍，此菩萨胜前菩萨所得功德！（此文字见《金刚经》文）
　　 无眼耳鼻舌身意！
　　 无我！
　　 是啊，无我，还哪里来的伤呢？
　　 忽然间，遍体的伤痛减轻了。
　　
　　 我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身边传来“咻咻”的鼻息声，是那只雌虎。
　　 它伸出舌头，温柔地舔舐着我的伤口。
　　 我的心中，忽然泛起一丝柔情。我记起了我的女朋友。有一次我生病了，她陪在我的床前，温柔地照顾着我。
　　 忽然间，我强烈地思念起她来。
　　 我振起仅存的意志，挣扎着站起身来，拖着断爪，蹒跚着正要离去，雌虎却发出一所怒吼，似乎在责怪我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
　　 我转过头歉意地望了它一眼，继续艰难地向前爬起。
　　 雌虎真的发怒了！
　　 它猛地将我伤痕累累的身体扑倒在地上，然后压在我身上，一双碧绿的眼睛愤怒而又痛惜地望着我。
　　 我无奈地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倒在地上不动了。
　　 雌虎见我老实了，从我身上爬了起来，在我身边转了几个圈子，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接着，它转身向山坡走去，边走边回头望着我，好象怕我跳起来逃掉一样。
　　 我心中好笑——我现在哪里还有力气跑掉啊。
　　 伤口的疼痛倒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我失血很多，如果不及时处理的话，我这只虎王的小命恐怕都要丢掉了。
　　 我挣扎着舔舐着自己身体上的伤口。现在，我只能用这种原始的方式止血了。
　　 猛然，我想起植物叶子嚼碎后会有粘稠的汁液，是止血的好材料。
　　 我片刻也不耽误地咬起地上和灌木丛中刚刚发芽嫩叶，嚼碎后吐在伤口上。
　　 这些叶子真苦哇！
　　 我咧咧嘴。
　　 堆在我伤口上的植物汁液真的止住了我流个不停的鲜血。
　　 我的小命拣回来了。
　　 但是，断了的骨头怎么办呢？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传来，雌虎回来了，它拖着一只黄羊。
　　 我的心中滋味万千。
　　 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以报。
　　 在我虎的生涯中，除去幼年时代受虎妈的保护和哺育外，我再不曾受过任何“人”的恩惠，但是，今天，在我重伤后，却不得不接受一只雌虎的照料，实在是……，哎………。
　　 我默默地吃着食物，心中却想着一个绝对滑稽但却绝对不好笑的事——它——那只雌虎若是要我以身相报却如何是好？
　　 我心乱如麻。
　　
　　 夜色沉沉。
　　 雌虎安静地伏在我的身旁。
　　 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狼嚎。
　　 我心中一动。
　　 山洼处那只死虎和我身上发出的血腥味足可以把狼群引来。
　　 平时我当然会不以为然，但是现在，我重伤而且断了一条腿，如果遭遇到狼群，后果实在是不想也罢，同时，我也想起了那只黑狼。
　　 它会不会就在那群野浪中呢？
　　 我轻啸了一声，伸爪推了推那只雌虎，低哼着用虎类的语言将我的忧虑告诉了它。
　　 雌虎歪着头思量了半晌，似乎理不出头绪。
　　 我很清楚，虎类是没有回避狼群的习惯的。因为虎是山林之王，百兽回避。不去找狼群的麻烦它们已经应该感天谢地了，要躲避狼群却是想也不要想的。
　　 但是它却没有想过，一旦狼群来了，我现在无力作战，最多是拼掉几头饿狼保本，而我一旦战死，狼群会被血腥和死亡刺激得狂性大发，雌虎除了逃跑，是绝对没有机会幸免的。
　　 我死了，它会逃跑吗？
　　 看它的举动，答案恐怕是否定的，于是，一对虎“恋人”想当然的会将战斗到最后一息，在清风冷月下丧身狼吻。
　　 实在是有副很凄美的图画，也将是一个很感人的故事。
　　 但我却不想成为画中的主人公，更不想做故事里的主角。
　　 我艰难地爬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向远离狼群的方向一瘸一拐地走去。
　　 雌虎犹豫了一下，望了望发出狼嚎的方向，再望了望脚步蹒跚的我，终于跟在我身后走了起来。
　　
　　 （十一）
　　
　　 半个多月后，我和雌虎已经远远地离开了她的领地，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山林里。
　　 这里没有其他猛兽留下的痕迹，看来是块还没有主人的区域。
　　 我决定在这里停留下来。
　　 我的外伤已经好了大半，但是前腿骨折处却需要养上一段时间。
　　 这半个月来，一直是雌虎捕杀猎物，维持着我的生命的。好在，它并没有挟恩逼我以身相报，只是很温柔地照顾着我。否则，我还真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现在，我就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感谢它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