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脸色的苍白是病态的苍白。他鼻梁不高，眼窝深凹，眉毛稀疏，还只有半截。口型不太难看，鼻头鼻孔却大得与整张脸不太相称。他的眼睛是大是小？眼神是精神还是萎靡？庆寒梅在心里边想着，眼光就顺着丈夫的下颌往下移动，薄被下的身形清晰可见，都说五尺汉子，他有三尺吗？三十岁的他，还是个未发育成熟的大孩子啊！这漫漶的心思就将不轻易悲伤的她心扎疼了，眼泪禁不住就哗哗地落了下来。她用手去摸自己的泪时，小声对自己说：哭什么呢？不哭！不哭！
　　 庆寒梅突然感到下身有点疼，身心也很疲累。她和衣躺在丈夫的脚头，合上了自己的眼睛。想象着大孩子一般的丈夫，她仿佛又回到了与马昆溪两小无猜的童年。那时候自己是多么天真活泼，甜美幸福啊！记得自己最喜欢和马昆溪玩过家家的游戏了。
　　 过家家的游戏，中国传统的民间儿童游戏，即几个伙伴分别扮演同一个家庭的成员，如“爸爸”“妈妈”“孩子”“宠物”等等，利用简单的道具，模仿成人日常家庭活动。如：做饭、照顾孩子、结婚。
　　 那时候的马昆溪是多么爱听我的话啊？他一会儿是爸爸，当我是妈妈的时候；他一会儿是宝哥哥，当我是林妹妹的时候；他一会儿是小狗狗，当我是猎人的时候……我要炒菜了，他就捡来一捧柳树叶子给我，我再刁难他没有把菜洗干净；我要屙屎了，他就採来一片大麻叶子给我，我还会嫌不够大刁难他……就这样，我们在一起把自己游戏大了，了解了生活的过程，积累了生活的经验，充满了对生活的向往，培养了自己的情趣，打磨出了自己的个性，提高了生活的勇气……
　　 可是，22年过去了，马昆溪成了莘莘学子，飘在云端；而自己不过是弟弟寒红幸福的一个小小筹码而已。曾经是父亲掌上的一颗明珠，到头来不是还是不顾及女儿是否幸福？曾经青梅竹马里过家家的恩爱夫妻，到头来也不过是南柯一梦！
　　 想到这里的庆寒梅，用手摸摸自己的唇，几个小时前它还被马昆溪热吻着，也品尝过他那咸涩的感激的泪花……现在他在哪里？将来他又会在哪里？当他吻上另一个女人的香唇时，他还会想到我的嘴唇是最性感的吗？同样的话他也会毫不吝啬地送给他的妻子吧。寒梅的心好像被蝎子扎了一下，心疼串联到了下身的疼痛，她又沉浸在那荡气回肠的交合中……马昆溪一边进入她的身体，一边在她的耳边发誓：好妹妹，哥哥一辈子都会把你搁在心里。我不管混到哪一步，都会听从妹妹的呼唤，倾尽全力帮助妹妹过上幸福生活的……这些话就是庆寒梅今生今世揣在心里的太阳，是永远温暖人心的，给她活下去的勇气，活得值活得自信。
　　 想到活得值不值的问题，庆寒梅又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齐天牛。她又是一激灵，头脑仿佛被洗礼过一样清醒了。她很小的时候，就想象过人生的复杂，曾经不希望自己长大，要是能永远不长大该多好啊！自己的父母就不会老死；自己就不会辍学；还能永远指挥着马昆溪过家家，想怎么过就怎么过，想过成啥样子就过成啥样子……现在想来，如果真能不长大，弟弟就不需要娶媳妇，父母就不会愁眉苦脸，自己就不会成为换亲的筹码……可是，人生没有回头路啊，你庆寒梅现在就是齐天牛的媳妇，天亮了，你就得面对公婆和丈夫；天黑了，你就得面对这个瘦猴一样的大孩子，你会心甘情愿把自己的身子给他吗？她不敢想象这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她再次在心里挖掘过家家游戏的丰富内涵：这样的游戏，不正是永远充满着对生活的憧憬吗?不是永远展示着对活下去的努力吗?
　　 于是，庆寒梅为鼓励自己能有活下去的勇气，在自己的心上刻下了这样的心铭——永远要憧憬，永远要努力！
　　 心铭是庆寒梅人生的一个重要发现，她从小到大都为修正自己刻下过很多心铭。比如，她读书时，为自己刻的心铭是“努力了不后悔！”在家庭生活里，她为自己刻的心铭是“不争吃穿是乖孩子！”在为人处世方面，她为自己刻下的心铭是“平心重德!”
　　 庆寒梅想着想着就进入了梦乡。在梦乡里，她没有和马昆溪做爱，而是在老家门前的洋槐树下，和马昆溪在一起过家家……
　　 就在她沉睡的时候，有两个人从睡梦里醒来了。一个就是她的丈夫齐天牛。醒来的齐天牛翻身倚着墙坐了起来，看到睡着的庆寒梅他惊呆了！难道是父母讲说的神话故事里的嫦娥姐姐下凡了吗？她怎么会躺在我的床上？难道她会像七仙女那样嫁给牛郎吗？齐天牛突然看到床前崭新的衣柜和墙上挂着的马灯，就完全从酒精里清醒过来：今天是自己结婚的大喜日子!这个女人也不是嫦娥，而是自己用妹妹换回来的媳妇庆寒梅。
　　 齐天牛对媳妇的概念很单纯，也颇幼稚可笑。他没有娶媳妇的渴望，也不懂娶来媳妇好做什么。是父亲曾经告诉他说：“你大姐出嫁了；你妹妹迟早也会出嫁；可是父亲一天天老了，干不动活了。以前在生产队多好啊，咱啥都不必操心。自从分田到户，不会种地的也得学会种地。可是你这么瘦小，啥活也干不了!一定要娶个中用媳妇来为你种地做饭照顾你才好。”他明白了，娶媳妇就是来帮助干活的。是母亲曾经告诉他说：“你是咱老齐家传宗接代的男人，将来给你娶个媳妇回来，你要努力为齐家生个一男半女，齐家就有继承人了。”他又明白了，娶媳妇就是用来生儿育女的。种地干活他能理解，但生儿育女他想不明白。小时候，母亲告诉他，姐姐妹妹和他都是父亲从路边捡回来的。他就问妈妈：既然是路边捡的，那为啥还要给我娶媳妇啊？父母就都乐了，异口同声地说：“傻儿子，子女都是和媳妇睡觉才生出来的！过去那样讲是哄小孩子的。”
　　 这一刻，齐天牛望着媳妇，心里就升腾出莫名的兴奋来：“哇，我昨晚和媳妇睡觉了！我很快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了!我也要做父亲了！”他傻呼呼地竟然把心里话喊了出来，这就吓坏了一个在窗外偷窥的男人——那就是齐天牛的大姐夫程二虎。
　　 程二虎从抱着小舅媳妇的梦里一觉醒来，再也难以入睡，就悄悄起来来到新房门口，推了推门，里边插住了。他就来到窗下偷窥，正好看到小舅媳妇沉沉入睡，小舅子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媳妇。程二虎看着小舅媳妇红润俊俏的脸蛋，裤裆里就打起了伞，心旌摇曳，想入非非。小舅子的一声喊将他吓得魂飞魄散，就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
　　 齐天牛听到窗外有响声，就下床开门出去看个究竟。程二虎尴尬地怕打着身上的灰土，对小舅子笑笑说：“你睡醒了？”
　　 齐天牛黑着脸问姐夫：“你来干什么？莫非你也喜欢我媳妇？”
　　 “可不敢胡说！”程二虎吓出了一头冷汗：“兄弟，是你姐说新婚三天没大小，要我来闹一闹新房，这样对咱家好啊!”
　　 “这样啊！”齐天牛的瘦猴脸上就挤出一丝笑容说：“是小弟错怪姐夫了！”
　　 程二虎就色眯眯地靠近小舅子一步，悄声问：“你真的和你媳妇睡了？”
　　 齐天牛骄傲地说：“是啊！这还能假，娶媳妇不就是要和她睡，让她为我生儿育女的吗？”
　　 程二虎嫉妒得心痒痒的，吞咽着灵魂里跑出来的馋虫。
　　
　　 第五章、见公婆
　　
　　 庆寒梅正在梦里和马昆溪过家家，突然被人推醒了。她打了一个激灵，睁开惺忪的双眼，看到大姑姐齐麦花和她的弟弟齐天牛站在床前。
　　 庆寒梅慌忙掀开被子下了床，羞涩地问道：“大姐，都几点了？看我还在睡。”
　　 麦花拉着寒梅的手亲切地说：“才八点多，还早。姐姐是过来人，新娘子困觉很正常的。刚才天牛到上房屋告诉父母，他和你睡觉了，你要为他生娃娃了……父母听了可高兴了。”
　　 庆寒梅惊讶着，看了齐天牛一眼，她的表情从惊讶变成吃惊了！她呆呆地看着天牛，一时口吃说不出话来。齐麦花微微一笑，将寒梅拉到床沿坐下，说道：“寒梅啊，你的感觉在姐姐的意料之中。我过来就是想和你聊聊咱这个家，也说说我弟弟，也就是你的老公。这也是我父母，也就是你公婆的意思。我所以说得这么拗口，还不是因为咱们这是两换亲的缘故吗？从昨天的结婚典礼上，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明白，这两换亲里，最优秀的就是你！因此，心情最纠结的也一定是你！既然你没有逃婚，就说明你是心甘情愿顺从父母的安排的，是认了这个命的，姐姐说的对吗？”
　　 庆寒梅紧握了一下大姑姐的手，点头说：“您说的都对，我听着呢。”
　　 “那就好。姐姐没文化，只读了两年小学，斗大的字认识的不满升呢。”齐麦花继续刚才的话题说：“好妹妹，你和弟弟昨晚……姐姐能猜得到，你是黄花大闺女，第一次一定很羞涩……那样的情况下，一定没看清我弟弟的长相的。你刚才的表情就说明了一切！你一时半会是很难接受这样一个又瘦小又丑陋的老男人、小男人的！接受这样的男人真的需要时间来习惯的！我们姐弟三个，论个头都偏低，但我和妹妹发育正常，身高体重是对应的。可我这个弟弟从小孱弱，他最重的时候没有超过75斤。他肠胃不好，长这么大连屎也没有屙过一粒干的。就他这样子，啥农活也不会干，父母也舍不得他干啊。”
　　 庆寒梅又抬头看了天牛一眼，天牛还在那里傻愣愣地站着，像一杆纤细的芦苇。寒梅就说：“你先去吧，我和大姐说会儿话。”天牛像得到大赦一般高兴地跑出了屋。
　　 齐麦花高兴地再次紧握了一下寒梅的手，继续道：“咱姐妹就长话短说吧。看你刚才和天牛说话的口气和他高兴的样子，姐姐放心你们了。姐姐就一句话：接受天牛和这个家需要时间！你一定还不明白我话的含义！我就直说了吧，天牛的大鼻头大鼻孔在那样一张瘦小的脸上，猛一看丑得怪吓人的吧？看习惯了也会感觉很滑稽，真的像杂技团里的小丑!不瞒妹妹，天牛是继承了母亲的鼻子。有句俗话叫‘丑媳妇不怕见公婆’是吧？今天姐姐想提醒你，这句话要打一下颠倒，就叫‘丑公婆不怕见媳妇’。早饭我已经做好了，吃过早饭我和你姐夫就回去了。我这就带你去见我的父母，他们的丑陋是有点吓人，但我们子女可从来没有害怕过，因为他们是生养我们的父母啊！你有了心理准备会好一些的。天牛已经为你打了洗脸水了，你洗把脸姐就带你过去啊。”
　　 庆寒梅本来心里是一片空白，听大姑姐这么一说，她的心里真的好像有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的。瞬间，她的脑海里有许多她曾经见过的丑陋的男女形象一闪而过，她暗暗安慰自己，也是经验告诉她，无论再丑陋的人，只要看习惯了也就那么一回事，没有什么可怕的！寒梅匆匆洗了一把脸，用梳子梳理了一下头发，就跟着大姑姐朝上房屋走去。
　　 快走到上房屋门口的时候，庆寒梅的目光穿越大姑姐的头顶，就看到了坐在堂屋方桌两边柳圈椅子里的公公和婆婆，公公个子好像不算低，看坐相至少有一米六七吧；公公头大嘴阔，大眼睛黑眼珠小眼白大，是少见的四白眼。婆婆好像和天牛一般高低，坐在柳圈椅子里，一颗枣核一样的头刚好高出方桌，那突出的鼻头和大鼻孔，就好像是两眼黑咕隆咚的井。寒梅心里惊秫着就加快步伐扯住了大姑姐的手。是怎么走进上房屋，怎么被大姑姐按在小凳子上的，寒梅后来一直记不起来了。
　　 仿佛过来很久，寒梅的大脑才开始有点清醒。她潜意识里，眼光不敢抬高，她从柳圈椅子腿扫过去，就看到了婆婆穿着尖口V形布鞋，很明显是缠过脚的女人。公公的脚上穿的是绿色的解放鞋，寒梅就想，这大热天的，穿这样的胶鞋不长脚气吗？寒梅向左移动目光，就看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也正用明亮亮的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看，她猜想这就是大姐夫吧？挨着大姐夫坐着的是自己的老公齐天牛。
　　 这时，公公齐大同干咳了两声，开口说道：“麦花她娘，我先说还是你先说？”没有听到回应声。寒梅好奇地用眼角看向婆婆，只见婆婆端坐着右手伸向公公，就是示意由公公先说。
　　 寒梅又听到公公干咳了两声，开口道：“现在，除了小女儿春妞不在，咱老齐家的人就基本都在了。现在家里添了新人，我要说的当然主要是说给天牛媳妇听的。她刚到咱家，按理说该清净个把月再说家务的。可是，咱是特殊家庭，特事就要特办。说老实话，两个女儿嫁出去后，这个家就没有一个中用的人啦，都是坐吃等死的货……”婆婆李欣用手砰砰敲桌子，提醒公公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公公看了婆婆一眼，又扫视一圈，又干咳了两声继续说：“过去吧，我和老伴心里老是感觉委屈了他姐夫……”
　　 “爸，您老不要这样说。我和麦花过得好好的，有啥委屈?”
　　 公公挥手止住了女婿程二虎的话。继续说道：”昨天晚上，我和老伴叨咕了半夜，从今往后，就要委屈天牛媳妇了。我们老俩是先看到女婿寒红的，当时心理还比较平衡。但想不到儿媳是这么……优秀，和春红不像是亲姐弟似的……不多说了，真的要委屈儿媳了!我和老伴都知道自己的形象，儿媳不敢看暂时回避都成，等你慢慢习惯了就好了，知道我们都是人，都是从苦难中走过来的老人就会接受我们的。他姐夫不也是因为家里穷才娶的麦花吗？姻缘的事都是命里带的，这话是迷信的说法，但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就只能把无奈咽到肚里，把微笑挂到脸上，厚着脸皮也要活下去，用现在时髦的讲究就叫善待生命吧。古人说，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人呢？既然成为了一家人，就是有缘有份，都说捆绑不是夫妻，可是这两换亲就是捆绑的夫妻啊！我们老两口就只能将自己的无奈加在儿媳的身上了，真的是委屈你了！”说到这里，公公的目光射向了低头不语的庆寒梅，话头停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