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鬼不在了？真不错！山壮子差点笑出声来。但他一转身，却发起愁了——在哪个房间呢，总不能大声喊吧？不管了，老子有枪！山壮子掏出王八盒子就往顺边墙正厅摸去。推开虚掩的大门，山壮子还没迈步，里面的情形把他吓呆了。大屋子里横七竖八好几个人躺着，一个矮光头正在擦枪。可能是突然亮堂了，光头抬头看了一眼，发觉不认识，马上厉声喝道：“你的，干什么的有！”
　　 这一鬼嗓子，把屋里所有人都惊起来了，迷瞪瞪地看着山壮子。俺的个娘！山壮子掉头就跑。他刚跑到院门前，枪声砰砰砰……活像炒豆子。突然腿一软，山壮子噗通跪倒在地。他感觉腿肚子一痛一木，一摸，一手血。跑不脱了！山壮子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不能便宜狗日的！他一咬牙，就地一滚，躲到廊柱后面，拔出枪就往涌来的人群开打。这边开火了，那边人群立马炸开，各自找地方躲，就留下一两个在地上蹬腿。山壮子想乘机去拉开门，门房里却冲出个人。山壮子抬手就抠。没响，他再抠，还是不响。
　　 姥姥的！山壮子骂了一声把枪砸向来人，顺手就拔出柴刀。那人躲开砸来的王八盒子，扭头就跑。这时山壮子听到有人喊：“八嘎，开枪的不要！”
　　 哼，想抓老子活鳖？山壮子一下滚到门边，拉开门就滚出门槛。完了！山壮子刚想爬起来，就见一个黄皮子拿枪指着自己喊别动。山壮子豁出去了，一挥手就想飞出自己手中的柴刀……他想象着柴刀飞过去，正砍在那狗日的头上……很显然，刀子没有枪子快，咣当一声，柴刀落在地上，山壮子捂着前胸慢慢扑倒在地。
　　
　　 【十三】
　　 山壮子走后，青苗也起床了。昨天见箱子里有几套被面，她准备把床装点一下——喜气喜气，就算安慰一下心底的那点遗憾吧。新铺盖，虽然没有红烛，也没有人恭喜，但青苗还是很高兴——好歹有男人了，以后的日子也有了盼头。
　　 洞中无日月，青苗不知道啥光景，只好时不时摸到洞口看看。天阴着，就像婆婆的那张脸，不知道早晚。慢慢的，青苗心焦了，索性跑出山洞，找了个高处向东坐着。怎么还不回来，莫不是遭日本鬼抓去了？她开始后悔让山壮子去，连连掐着自己胳膊。
　　 天已经擦黑了。怕是没找着地儿吧？那就回来呗。夜色浓糊糊的，青苗开始胡思乱想。八成今儿不回来了？又等了一阵，青苗只好怏怏回到洞里。草草吃了块红薯，青苗和衣睡下。她希望，山壮子突然跑进来把自己弄醒，就像每天晚上那样。但是，一个梦接一个梦醒来，始终没有那一刻发生。青苗索性坐起来，竖着耳朵听动静。寂静，寂静，无边的寂静……青苗的心缩到了一起。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山壮子怕是出事了。按他这些日子的表现，不可能待在外边这么久。想到这些，青苗坐不住了。她决定不等了，去永丰集打听打听。
　　 青苗知道永丰集在村子东边，但从来没去过，而她管不了那么多，心想，走出腰子山总会问着个人。她换上粗布衣服，弄乱头发，揣上几个烤红薯就慌慌张张上路了。对于山里长大的人来说，对于方位，有一种特殊的敏感。虽说绕了些弯路——害怕掉山沟里，但青苗还是赶在天黑前踏上了正经路。往西南是去城关，望东边是永丰集，山壮子讲的青苗都记得很清楚。
　　 一天下来，青苗只是这会儿吃了一个烤红薯，然后趴在水沟喝了很多水，给自己一种饱足感。她不敢多吃，虽然怀里还有三四个，但要留着给壮子。肚子里有些东西，青苗走路也有劲了。她恨不得一下飞到永丰集，找到山壮子。
　　 一路走了半天，一直没见过一个活人，而夜色也渐渐浓了，前面野林子里时不时传来夜猫子的笑声，青苗听得脚底都发麻。她不敢再往前走，反而转身朝回走。她记得刚路过的山包子底下，有个看山的小窝棚。这季节，没什么看头，估摸主家也不在，正好窝一夜，青苗想。
　　 果然，里面没有人，只有一个半人多高、树棍子搭就的铺子，地上是一堆乱草。住过人，就有了人气，总好过野地里过一夜，青苗是这么想的。她用树枝子死死堵上形同虚设的门——树棍子扎就的栅栏，然后将草递到铺子上，再爬上去，将自己完全盖住。
　　 这一夜，对于青苗来说，就是煎熬，动也不敢动——一动就吱呀呀叫。担心山壮子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感觉总有东西在窝棚周围转，甚至听到了山狼在喘气。
　　 狼，在所有人心里，就是恐怖的代称，青苗更不例外。她听人绘声绘色的讲过，说狼如何残忍，把人脑壳舔得只剩光溜溜的球球……就在她以为自己熬不到天亮的时候，外面突然安静了。不一会，青苗透过草缝看到，南面有一道光越来越亮，还有很大很奇怪的声响，然后又慢慢安静了。想是日本鬼的汽车吧？青苗听山壮子说，那东西象一座屋子，四个大轱辘，跑起来像飞。
　　 青苗没有害怕，倒是有了点安慰——八成是打不过壮子哥，找人帮忙吧？嗯，俺也去，没准先找到他。文山嫂？哎，不是俺们不使劲，确实弄不过他们。青苗已经有了放弃文山嫂的想法，毕竟，人力单薄啊。
　　 这会儿，外面突然变得更黑了，像锅底灰。青苗经常起大早，知道这就意味着快天光了。她摸摸怀里的烤红薯，溜下架子铺，然后从架子铺上抽下一根扎实的棍子。她想着，万一遇见野物，也有个物件吓唬下。
　　 东边露白了，看样子是个好天。好兆头！青苗加快了脚步。
　　 有路走就是好，不像爬山沟子，明明看着近，爬过去却还一道又一道。没到晌午，青苗已经看到了老大一溜房子。山里平坦地方少，这么大地界儿，应该就是永丰集，青苗很肯定。她找了个水洼，打算吃点喝饱。
　　 这就是壮子哥说的永丰集，也不热闹么？青苗怀疑自己走错地方了。屋子倒是挺多挺好看，就是没什么人走动，莫不是遭日本鬼吃光了？想到这些，她打了个冷战。
　　 得找个人问问！青苗不敢在街上停留，拐进了一条小路。她看到小河边有几户人家，心想，总会有个人在吧，去问问。家家都门户紧闭，青苗连着敲了几家都没人应。和俺村一样，死绝了？她几乎想逃离。就在这时，有扇门吱呀开了一半，里面伸出个白发脑壳，是个老奶奶。老奶奶招招手，示意青苗进去。
　　
　　 青苗一挤进去，老人连忙关上门，说：“你哪家的闺女，敢这当口乱跑，不怕日本人么？”
　　 青苗惊惶地点点头：“俺怕，但是……俺男人前儿来集上，这会子还没回去，俺找男人咧！”
　　 “你是……梧桐砦的？”老人直直的看着青苗。
　　 “您咋个知道？”青苗很惊讶，“您认得俺？”
　　 “啊，真是咧！俺……猜的，”老人言语闪烁，“坐吧，闺女！”
　　 “呵呵，这也能猜到？谢谢奶奶！”青苗稍稍客套，便坐下，确实走累了。
　　 “闺女，这乱惶惶的，早些回去罢，如今，这地界已是不大厚道了！”老人递过一碗水，“喝吧，喝了回去，你男人要是没事，自己会回去的！”
　　 青苗接过碗，听老人这么说，她瞪大了眼睛：“奶奶，俺找男人啊？”她不完全明白老人的意思——按青苗的想法，奶奶应该帮忙去打听的。
　　 “孩子，俺怎么跟你说呢？”老人显得很为难，“到处是坏人，你一个女子么…….”
　　 青苗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俺也怕，可总得找到他啊。回去俺也是一个人，没活头的！”青苗惊惶中透着坚决。
　　 “哎，闺女嘢，你怕是找不到了！”老人好像下了很大决心，“自个奔活路吧，这世道，不要死性子！”
　　 “奶奶，您说的甚话啊？”青苗心蓦地一沉，“您是不是晓得些么事？”
　　 “哎，俺问问你，你男人是不是高高大大，常砍柴挖药材卖？”
　　 青苗使劲点点头。
　　 “他是不是和日本鬼干仗了？”
　　 青苗再次点头。
　　 “你们村的崔婆子认识吗？她娘屋就街尾巴上，她老哥子去过你们村，估摸见着你男人了吧？”
　　 “认识咧！她和俺婆婆常唠家常。估摸见过，可……”青苗开始紧张了。
　　 “孩子，你先莫要太着急，俺也不肯定的。前天街里边打起来了，死伤了三个人，一个二狗子一个日本鬼，还一个被日本鬼说是什么地下党。二狗子就地挖坑埋了，地下党被扔后山了。尸体就这么丢着，不说瘆人，谁也不得劲啊，总归是个人么？可刮千刀……”
　　 老人说着说着停下了。她看到青苗浑身发抖，碗咣当跌碎了，接着人一头栽在地上。老人慌忙抱起青苗的头，使劲掐着人中。青苗还是没动弹，老人又舀来一瓢水，含在嘴里猛一喷。
　　 “娘诶……”青苗头一仰身子一挺，长嚎一声，吓得老人赶忙又去捂嘴巴。
　　 青苗就嚎了一声，眼睛死死地盯着老人，一动不动。
　　 老人想把青苗弄起来，却力所不及。于是她回头朝里间喊：“小四，出来帮个手！”
　　 里间先探出个小脑袋，接着，一个小丫头缩着身子走出来，看着躺在地上的女人说：“奶奶，你又管闲事咧？”
　　 “哎，这世道硬是不活人了，可怜勒！快，弄起来，可别着凉了！”老人弯下腰，“你帮着抬屁股，挪炕上去！”
　　 老人不停地安慰着，可青苗聋子似的坐着，眼珠子都不转动一下……突然，她一下子跳下炕头就往外跑，老人伸手就拉，一下子带到在地。
　　 老人的一声“哎哟”，让青苗一下子明白了。她拉起奶奶，抱着就哭。
　　 “哭吧，哭出来好受些！”老人拍着青苗的背，“总归是要活，你男人也就能闭眼了！”
　　 哭了一气，青苗强忍悲痛，问老人道：“奶奶，俺男人丢哪块了？俺要弄回去！”
　　 “谁说不是咧？可有二狗子说了，谁弄谁死，留着做榜样呢！”老人有些害怕。
　　 “俺不管，死就死，俺还和俺男人一起咧！”青苗一脸决然。
　　 “好吧，那也天黑了再去么，省得招眼！俺只能给你指个道，俺还有孙女咧！”
　　 “不敢让您也跟着招灾，您放心吧！”青苗平静了很多。
　　
　　 月光下，刺眼的白骨，让青苗再也不能平静。她扔下棍子，抱着光光的骷髅头一阵哀嚎，就连尾随而至的山狼也受了惊吓，退去老远。青苗再也不怕了，肆无忌惮的宣泄着自己的绝望……月亮一忽儿钻进乌云，一忽儿露出眼睛，似乎不忍看这人间惨象。哭累了，青苗收拢起男人的骨头架子，用自己的外衣包好，扎紧，抱在怀里，然后一步步走向漆黑的群山。她要把自己的男人送回去，埋在自己还没进去过的家。
　　 【十四】
　　 或是失去了希望，这一段回家的路，走走停停哭哭，青苗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只知道红薯加上老奶奶给的几个馍馍，是每天吃一个，而回到梧桐砦的时候，她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晌午时分，青苗终于走进了村子。真是壮子哥说的，没一家的房子立着，能烧的都烧光了。不过，村子里没见有尸体，而村子中央的梧桐树底下，有个以前没有的大石头堆，估摸有人还没死，把他们都埋了吧。这念头只忽闪了一下，青苗丝毫不感觉兴奋。这一切，在她看来，和自己没关系了。壮子哥没了，自己也没活头了。
　　 青苗已经饿得没力气了，但她顾不得去找吃的，想早点把男人入土。老辈人说的，入土为安，她想自己的男人早些舒坦了。烧过的屋子，里面的土很硬，还多石头，青苗挖了半天，就弄出个小坑。她无奈的坐下，哭道：“壮子哥，俺没用，你不要怪俺，俺不该要你去的……”青苗哭了一阵，将男人的骨头一一摆放整齐，然后弄些浮土撒上，又搬来石块，垒砌出一个坟头。
　　 “壮子哥，你不要怕哈，俺哪儿也不去，就陪着你……”青苗斜依在坟头上，喃喃自语着。
　　 日头渐渐沉入山背，阴影逼来，又将是一个黑夜。青苗觉得口渴了，打算喝点水再回来陪山壮子。她希望一觉睡过去就和自己男人在一起了。
　　 青苗觉得大塘里的水有股子怪味，才喝了一小口，就开始呕吐——干呕，只一点苦酸汁挤出喉咙。她一天都没吃了，前心贴后心。依然没有食欲，但青苗还是掏出了干馍馍，她不想自己男人觉得自己饿瘦了，不好看。
　　 找着个粗瓷碗，青苗去祠堂后面的水沟里弄点了干净水，然后回到自己家。就着水，青苗啃了一口，刚咽下，感觉胃里一阵翻腾，又开始干呕。除了刚咽下的馍馍，没吐出什么。怎么回事？青苗瞧瞧手中的馍馍，突然，肚子又一阵抽搐……
　　 青苗呕吐得上气不接下气，哀哀地哭道：“壮子哥，你是不是在怪俺，不让俺吃？俺不吃，你别生气咧！壮子哥……”
　　 哭哭睡着，哭哭醒来……使劲追，可青苗还是没追上跑在前面的男人。
　　 “壮子哥，等……”青苗绝望了，情急之下，她大喊一声。
　　 青苗手一撒，做梦咧！她睁开眼睛，天已经蒙蒙亮了。青苗刚坐起来，肚子又一阵抽搐，呕……呕……好不容易才停下来。青苗很奇怪，俺又没吃……莫不是俺有了？青苗偷听过婆姨们讲话，说肚子里有娃儿就是这摸样。她又算算日子，该来的时候早过了。俺有了！青苗悲喜交加，翻身跪在壮子坟前哭道：“壮子哥，俺不能死了，俺肚里有你的种了，俺要生下来！”
　　 有了希望，青苗强打起精神。她啃了几口馍馍，很快的喝了一口水，然后捂着嘴巴，任肚子里翻江倒海……终于消停了些，青苗磕了几个头，爬起来就走。她要回大仙洞去，那里可以容身，可以让肚子里的娃儿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