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来临，风雪也多起来，青苗再也不能时时去看自己的男人。但她不再感到孤独，因为肚子里有了娃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因为顾着娃儿，青苗不敢再节省，于是洞里的食物很快的变少了……
　　 虽然已经春天了，依然寒意袭人，但终究是不再成天介风雪漫天。青苗摸了摸微微有些隆起的肚皮，去查看了下食物，决定等天彻底转晴，就走出大山。虽然万分舍不得远离男人，但青苗感觉洞子里是不能待——再待下去，怕是等不到孩子生下来，自己也饿死了，而且时有野物在洞口转悠留下的足迹，让人心惊胆颤。梧桐砦也是回去不得的，青苗想着里面都是孤魂野鬼，怕是养不大孩子。
　　 在一个晴天，青苗收拾了些衣服，揣上男人留下的银钱，带上仅剩的几个土豆，踏上了走往山外的沟沟坎坎……
　　 【十五】
　　 “周平功先生吗？”
　　 对，是我！
　　 “您好，我是屏风老人院的护理老方，冯青苗奶奶是您的家人吧？”
　　 对对！是我奶奶。我奶奶怎么了，还没适应吗？
　　 “一般来说，适应都是有个过程的。可能是老人年纪太大，老念念不忘一些旧时事情，眼前的事情却总记不住。这几天愈加厉害了，成天闹着要回什么吴东寨看看，还没日没夜地叫着山壮子，闹得其他老人都有意见了。我们是养老院，老关着，好说不好听吧？您方便告诉我们一些事情吗？知道思想根源，我们也好对症下药，骗她也有个准头不是？”
　　 哦，这个周末我抽时间看看去，到时候再谈，好吗……
　　 等对方挂掉电话，周平功才放下手机。
　　 儿子结婚，再苦也得帮着供房子，自己只好成天泡在工地。妻子再就业了，也是忙得不成样子，小年轻更不愿意和老人住在一起，何况是那么老，还老年痴呆的人？周平功实在没办法。想着老人院人多，热闹，还有专人照看，不得已出此下策。没想到这样更闹心，上个礼拜还去哄了半天，这才几天？周平功愁死了——去了又能怎么办？她老人家那些啰啰嗦嗦的故事，哪是有影儿的事情？
　　 有没有用也得去！还没想出什么好对策，周末就到了。
　　
　　 一进房间，周平功就见奶奶正和护理在抢果盘。周平功忙过去护着奶奶，对护理阿姨说：“喂，你在干什么？一个老人家也推推搡搡，叫你领导来！”
　　 护理阿姨委屈地说：“她哪像一百岁了？差点把我扥地上！成天敲着果盘找我要豆子，叮叮当当吵得隔壁都造反了。再说，我哪儿去弄豌豆绿豆的？”
　　 自己奶奶的毛病，周平功当然清楚。他摆摆手，示意护理阿姨放手，然后对奶奶说：“奶奶，您不要这样。家里家里您闹腾，这里这里您也闹腾，您让我怎么办？我得干活呀！”
　　 老人怔怔地看着周平功，像是在想什么。突然，她一把抓住周平功的手，急迫地说：“壮子，你怎么还没跑？快，快跑！”她疯了似的推着周平功，还左顾右顾，神色显得很慌张。
　　 “奶奶！跑什么跑，日本鬼早死光了！”周平功耐住性子，“现今是好日子了，没有鬼！”
　　 老人不信似的看着周平功：“壮子，你骗俺？”
　　 周平功哭笑不得：“奶奶！我是您孙子，不是什么壮子！”
　　 老人笑了，她伸出手：“看你剁饼似的嘴巴，学起瞎话了？”
　　 周平功别过脸：“奶奶，您别乱摸！今儿早上吃什么了？”
　　 “哦，馍馍壳子……”老人显得很茫然。
　　 每次的对话都差不多的内容，周平功有些疲了。他摇着奶奶的手说：“您乖点好吗？我实在是跑不过来，工地上事情又多。”
　　 “哦，你要去挖药砍柴是吧？俺不出门，就家里等！”老人脸上露出红晕。
　　 哎，闹不清想些什么？周平功摇摇头。
　　 这时，一位老年妇女走进来，笑眯眯的。她伸出手道：“您好，我是老方。周平功先生吧？”
　　 “是是！”周平功忙站起来伸出手，“我奶奶给您添麻烦了！”
　　 “言重了，言重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坐吧！”老方显得很和蔼，“老了老了，少受点罪，也算我们尽心了。”
　　 “那是那是！总归是麻烦您了！”周平功搓着手，拘束而感激的样子。
　　 “客气话就不需要说了，你知道多少，关于你奶奶？”老方坐在老人身边，很随意地拉起老人的手抚摸着。老奶奶却没感觉似的，望着窗外。
　　 “我奶奶呀？呵，”周平功无奈地笑了笑，“说天书似的，都搞不清她想说什么！”
　　 “这不行，你怎么做晚辈儿的？你奶奶哪儿人，知道吗？”
　　 “不知道。早前儿和我父亲住，父亲没了后才跟着我的，那时候她已经开始糊涂了。清醒的时候就发呆，不爱搭理人，现在却胡话多得人头疼！”周平功没有一点内疚的样子。
　　 “啊！”老方难以置信的表情，“你是大风刮来的？真没见过你这样的！”
　　 “也不是一点都不知道，零零碎碎的，只是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周平功依旧无奈。
　　 “看来你今天来，没什么准备。抽个空找老人们问问，聊胜于无吧！”老方也泄气了。
　　 “诶！”周平功随口应着。
　　 ……
　　 奶奶说了许多，终于有点想睡觉，周平功也终于暂时解脱了。走出养老院，周平功看看懒洋洋的天，自语道：“哪里去找人问？尽说笑！老年痴呆，一旦得上了，谁都知道不可逆。再说，哪有那闲空？”
　　 刚才只是敷衍，周平功压根就没想着去找什么根源。周平功不是个淡漠的人，但生活的压力，不可避免会折磨人的耐性。有时候他会抱怨似地想，奶奶死也死得过啊，都快一百岁了，何必弄得都闹心？他只是想想而已，老而不死，总不能真的不管吧？
　　 老婆依旧忙是得脚打后脑勺。乘今天休息，周平功打算好好做顿饭，以示慰劳。于是，他半途折向菜市场。
　　 供着房贷，周平功没敢大手大脚。他买了只乌鸡——老婆总喊腰疼，需要补一补，至于自己，平常好一口山药蒸肉，于是割了半斤五花肉。山药蛋便宜，但不大好买，更何况已经中午了？他抱着试试看的心情走向菜市场另一头。那里有许多外地人倒腾干货、山货，也包括海带、调味品什么的。
　　 还好，扁筐里有几个歪瓜裂枣的。周平功蹲下问：“怎么卖？”
　　 边上打牌的小年轻回头望望，说：“哈是些剩头，筐里有袋子，要就弄去，不要钱！”
　　 “呵，那怎么好意思？”周平功没白拿的习惯。
　　 “恁多话！不要玩去吧，俺打牌咧！”小年轻有点不耐烦。
　　 周平功犹豫了下，还是装上了，只不过偷偷放了两块钱。走了几步，周平功停下来。他觉得小年轻的口音有点熟悉，很像奶奶说话的口音。周平功立马回到摊子边，拍拍小年轻的背部说：“小兄弟，问你个事情！”
　　 “你拍哪儿，打牌，懂啵？”小伙子腾地站起来，“姥姥的，俺说今儿怎么尽输，搭背呐！甚事？”
　　 小伙子气势汹汹，像是要吃人。周平功不自觉地退了一步：“对不住对不住！我只是想问问，你是哪儿人。”
　　 “市场的，不像。环卫的？卫生费俺可都交了，别想糊弄俺！”小伙子乜着眼睛。
　　 “误会误会！我听你说话的口音，很像我奶奶，所以来问一句。”周平功连忙解释。
　　 “哦，闹笑话咧！呵呵呵，对不住对不住。俺是石泉永丰镇人，倒腾山瓜蛋子咧。你奶奶哪儿的？”小伙子马上和气了。
　　 “呵呵，很近，很近，我们还是乡亲呢！”周平功敷衍道。
　　 “是么？可好咧。你爱吃山药？早起么！这甚光景了？”
　　 “是是是，事情耽搁了，下回早点，呵呵，早点！”周平功招招手，“小兄弟，叨扰了！”
　　 “没甚事，忙去吧！”小伙子又开始咋呼着打牌。
　　 石泉，周平功有印象。前几天新闻里讲，石泉县长把希望工程捐款，买了辆越野车，狡称是为招商引资着想。也是，一般车子，没准不到地方就抛锚了，很多人这样调侃。
　　 难道奶奶是石泉人，更干脆直接些，是永丰镇人？那就方便了！周平功想，这么说，永丰镇就是我的老家？他有点小兴奋。
　　 平常假期，特别是春节放假前，很多同事邻居假装抱怨似的说又得回老家了，挤死人！但周平功以为他们是在炫耀，也或者在刺激像自己一样没老家的人。
　　 在周平功最初的记忆里，奶奶就是那么老，至于爷爷，根本没印象。他也曾突发奇想的问过奶奶，老家是哪儿。本来还算平静的奶奶，听了这个问题，马上就像魂要被人抽走一样，眼睛里躲躲闪闪，很害怕似的。而父亲，周平功更不敢去问——他永远是一副石雕的表情。
　　 小时候周平功总是觉得奇怪，父亲那粗粗笨笨的手，怎么能侍弄出那么娇嫩的花朵？他应该去挖石头而不是做园林工人。当然，周平功不敢说出来，就像老家的问题。
　　 或许，我也是有老家的人，不然，奶奶从哪儿来的？这一刻，对老家的问题，周平功突然觉得重要起来，好像那不适合作为未知存在于自己心中。
　　 这个念头折磨了周平功有些日子。他还没做出决定，老方又打来电话，说奶奶卧床不起，怕是时日不多了。原先虽说糊涂话多，但身体一向不弱，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没有原想的那种庆幸，周平功着急忙忙地跑去养老院。
　　 还真是！奶奶目光呆滞、形容枯槁，就如时光静止了一样。周平功连叫了几声奶奶，很大声的，还是没反应。
　　 眼前有人，老人却望着空气似的，没一丝活泛意思。周平功回头问老方。老方说从昨天下午就这样了，不动不吃，不停喃喃着什么吴东寨，到今天早上，就不出声了。
　　 周平功悲从中来。他几乎没见奶奶笑过，从记事起。难道人一生，就该这么冷落？他抱着老人恸哭。周平功不知道是哭奶奶的命苦，还是哭自己心中的那个未知的遗憾。鼻涕眼泪一大把，像个女人似的痛哭，周平功放肆着。
　　 突然，老人说话了，还挣扎着要坐起来：“壮子，你回来了？哭个甚？俺好好的咧！”
　　 周平功忙扶奶奶靠好：“您刚才吓死我了！好好坐着，我去弄点粥来！”
　　 “还晓得担心俺咧！”老人小手指勾了下腮鬓，“这回不跑了罢？”
　　 又开始胡话了！周平功摇摇头，无奈的笑了。
　　 “奶奶！我是您孙子，怎么老念叨壮子？壮子究竟是谁？”周平功扶着老人双肩，“饿不？”
　　 “哦！”老人皱紧了眉头，“俺孙子……”她似乎陷入了沉思……“平娃子是啵？”老人眼里闪过一丝亮光，“俺怎么跑这来了，你婆姨呢？”
　　 “方阿姨，我奶奶清醒了！”周平功喜极而泣，“奶奶，您终于认出我了！”
　　 老方却没有激动起来。她拽拽周平功，示意他出来一下。
　　 “周先生，有个心理准备吧！她这应该是回光返照，熬不过这两天了！”老方表情凝重。
　　 “啊？这不是见好了吗？”周平功大惑不解。
　　 “有些事情你不懂，但作为养老院的老人，我经历多了。总归是要走的，问问吧，看还有什么念想，尽量满足她！”
　　 “哦！”周平功心一下子凉了。
　　 周平功控制住情绪，走到奶奶跟前说：“奶奶，您想吃点什么，我去买！”
　　 老人抓住孙子的手，很急促地说：“平娃，俺走后，你要把俺送回吴东寨，和你爷爷弄到一起，答应俺！”看来，老人感觉到了生命最后的迫近。
　　 “奶奶，我想答应，可所有的事情我一无所知，往哪里送？”周平功几乎带着哭腔。
　　 老人从贴身里掏出个暗红色的布包，解开，一个略显斑驳的小圆镜露出来。她脸上现出一抹少女似的红晕，扭捏了一会才说：“好吧，俺偷偷告诉你，可不许别人晓得！”
　　 “嗯！”周平功使劲点点头。
　　 “平娃子，你知道啵？你不姓周，应该姓杨……”
　　 【十六】
　　 周平功做了力所能及的准备，但现在看来，很不足。奶奶几乎是吓人的清醒，很条理的叙述了自己的一些往事。但她所说的地名，除了一个永丰集和永丰镇相近以外，几乎没什么帮助。永丰镇户籍民警翻遍了有记录以来的所有资料，但就是没有吴东寨这个地名。永丰镇辖区看起来挺大，但因为深山的缘故，实际人口不多，仅三千多人口。周平功发现这里的人群，大多聚族而居，那么杨姓人家也有这种可能吧？他想从姓氏入手。但让他失望的是，杨姓分布很零散，而且人口寥寥无几。
　　 最后，民警给了个建议，去石泉图书馆档案室找找当地的县志，或许能找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只能这样，周平功又坐上了去往县城的蹦蹦车。听了来意，图书馆的老头很配合，打开档案室，搬出一大摞资料，还帮着翻找。
　　 嗯，永丰集就是现在的永丰镇，县志上有解释，这让周平功看到了希望。他又继续翻，但一直没见到吴东寨字样。周平功希望从老馆长那里得到些指点，但老头很遗憾地表示，从没听说过这块有个地方叫吴东寨。周平功只好再往前翻找。依旧没有，周平功想放弃了。
　　 因为没帮上忙，老馆长有歉意似的，帮忙出着主意：“或是你奶奶记不清楚吧？我都快六十了，还是本地人，要不，你留个号码，我再问问其他老人？”
　　 “那就麻烦您了！”失望归失望，礼貌还是该有的，周平功写好号码，双手递过去。
　　 走向门口，也许是没话找话，避免尴尬，老馆长随口问道：“你奶奶多大年纪了？”
　　 周平功想了想说：“确切年纪不大清楚，大概快一百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