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里的师傅姓郑，是个快退休的老头儿。他想把自己的儿子弄到教育组，顶替他的工作，没有办妥当便心生怨恨。对组里的正式职工，他最多是唠叨，不敢别的怎样。可对我们这些职工子弟，却有的是办法。父亲他们经常下乡，而且一去就是十天半月。大人们下乡，我们孩子就遭殃。端上饭桌的盆里，总是老南瓜皮，南瓜一块也见不着。南瓜皮又老又糙口，而且没有油水，生咽到喉咙怎么都不愿意下去。又不敢说，那郑老头凶得很，说了怕骂，且怕更大的报复。
　　 四姑妈嫁在高中附近。我便盼着周末能到她家去改善一下伙食。姑父游手好闲，根本不管家里，生活也寡淡得很。姑父好吃，夏里就去逮青蛙，摸螺蛳，加点盐煮了吃。我跟着享享口福，根本顾不上去想青蛙是有益的动物，不能捕杀了来吃。那时最要紧的，是永远空虚的胃，还轮不上顾及心灵上的罪恶。
　　 有一次，只有我和姑妈两个人在家，姑妈难得地烧了一锅鱼，我们叫“棒棒鱼”，就是现在那种一根独刺的干朝鲜鱼。我都不晓得嘴巴还可以用来说话，只知道埋头苦干，直差把舌头也跟着嚼了吞下去。姑妈在一旁不作声，看着我吃，等我吃饱了放下碗筷，自己才就着剩下的汤水吃了点饭。那次吃到的“棒棒鱼”，作为最美味的东西，存进了我的脑子里。
　　 后来，一次无意中说起，姑妈说那天她刚去卫生院做了人流。姑父只顾自己玩，陪都没陪。她觉着不值，所以下狠心买了鱼准备好好待自己一次。我却只顾着吃，丝毫没留意姑妈的脸是惨白的，起身是弯着腰扶着肚子的。“棒棒鱼”自此，又刻在了我的灵魂里。
　　 可恶的郑老头最终退了休，换了芬的父亲谭叔叔当做饭师傅。这是一个好人，人善，心软，见不得我们孩子饿，总想着法儿地给我们做宵夜，哪怕只是一个馒头，或是一碗炒饭。
　　 那年元旦前夕，大人们又不在，他抽空从家里带来一口袋香菜、菠菜，还有一小块年猪肉，给我们做了一个火锅。等我们放学回来，老远就闻到肉香，大家撒着欢地追着香往谭叔叔家跑。大大小小七八个孩子，都挤在他屋里。靠墙的小炉子上，架着一口铁锅，里面翻腾着肉片，把我们的眼珠子都勾进去了。大家跟鬼子扫荡一样，一番下来，锅里连肉带汤，全消灭光，一大筐子香菜和菠菜，只留下一个筐。还喊没吃饱，害得谭叔叔又做了一大锅蛋炒饭，把蒸饭的铝制大蒸锅淘得底朝天才罢休。
　　 好人有好报。可这样一个好心人，前几年听父亲偶然说起，已是食道癌晚期。他比父亲，可是要小上好些岁，估摸着去的时候，也就五十来岁，让人惋惜。
　　 镇高中在小河边。我们常去河里摸鱼，捉泥鳅，搬螃蟹。所有这些，不光是为了玩为了打发时光，也为了那张馋嘴，和天天叫都不累的肚子。高中的校长，是个干瘦的老头儿，好像姓余。他住着临近河滩的单独的一处小房子。他养着一只猫，是他的宝贝，伺候得跟老子似的。他经常到河里钓鱼，也找我们讨泥鳅啥的，都是为了喂他的猫。那猫也长他的脸，跟只小豹子似的，通身黑毛，油光水滑的。晚上要是碰上它那对绿幽幽的眼，或是听到跟老虎一样雄浑的叫声，准把人给吓个半死。
　　 让我们小孩子羡慕的，是那猫天天都有得油荤吃。镇上“食品”在学校下面的山脚。那年头，肉制品只有这指定的地方才有卖，人们喜欢的都是肥肉。没有鱼、泥鳅的日子，老头儿便下午跑去“食品”，缠着卖肉的师傅买下没有卖出的内脏，或是其他。我们总能在放学路上碰到老头儿，手里提着心肺，或是猪肝，或是一截肉骨头，亦或其他边角料。东西跟着他的脚步，一颤一颤的；我们的眼睛和心，跟着他手中的东西，也一颤一颤的。这些勾我们魂的东西，最后都到了那只大肥猫的肚子里。闻香的老头儿，瘦得像一把土烟。跟着闻香的我们，恨不得把那猫逮住红烧了吃。
　　 后来，大肥猫到底是死了，不过不是被我们红烧了，而是吃了别人药倒的老鼠。有些奇怪，老头天天好鱼好肉地供着，它怎么还去吃药老鼠？或许是为了显示一下作为猫的本领，却又壮得追不上老鼠，只能扑只死的来凑数；又或许是吃鱼吃肉吃腻了，想换换口味。我不是那猫，只能如此揣测。
　　 肥猫的死，让余老头儿伤心了好长一阵子。我们小孩子倒像是缺心眼儿，没有一丁点难过，反倒觉着间接被药死的肥猫不能弄来吃，很有些遗憾。过不多久，老头儿屋里传来小猫咪的叫声。老头儿又走在了往来“食品”与高中的路上，他的手里牵着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绳子那端，系着我们一群孩子的眼，和心。
　　 【五】
　　 多年以后的今天，我由当初的那个小山村，一步步走到镇上、县里，及至市里。我离故乡，越来越远。故乡在心里，就像是隔着一块毛玻璃看远方。满以为都是雾里花，水中月，虚虚实实不真切。
　　 唯有在吃母亲亲手摊的包谷粑粑，或是父亲母亲从外婆、舅舅家带回的腊肉，亦或在外面享受山珍海味美味佳肴各色吃食的时候，记忆便复活了，触角如榕树的虬根四下延伸，一直扎到记忆的深处。
　　 许是扎痛了，最明晰的，是外婆、母亲经常红肿的眼睛，和曾经的那段与吃紧紧相连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