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好疼。
　　 妈妈，我瞎了吗？妈妈，我会变成瞎子吗？如果不会的话，妈妈，我怎么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呀？妈妈，为什么别人都不害眼单单就我给害上了呢？妈妈，是不是因为鹏鹏不够听话呀？
　　 傻孩子，别胡思乱想，出去和妈妈晒会太阳，晒会太阳就好了。
　　 好的，妈妈。妈妈，你看到我的卷子了吗？
　　 看到了。
　　 妈妈，爸爸能看到吗？
　　 能。你爸爸他一定能看见。
　　 妈妈，爸爸看见我的卷子会笑吗？
　　 是。
　　 妈妈，既然爸爸会笑，那他为什么又要走呢？
　　 因为你考得太高啦！
　　 妈妈，我下次考零分吧。
　　 你考不了零分了，零分已经被人包了呀！
　　 是真的吗，妈妈？他们也太过分了。
　　 那你就继续考你的一百分吧！
　　 妈妈，我考上一百分爸爸还能回来吗？
　　 能。
　　 妈妈，要真是那样的话就太好了。我一定多拿几个一百分让您和爸爸看。
　　 那时我紧紧地靠在妈妈的怀里，尽力不在我和妈妈之间留一点点缝隙。于是我感到安全和幸福，于是我就像住进了一个极至自由温暖的国度和地带。在那个边地里，我看见花儿竟相开放，无数的蝴蝶在自由快活地飞舞，温暖的阳光洒在整片田野之上，一片温柔和幸福的桔黄，让人陶醉。
　　 妈妈，这是春天还是天堂？
　　 妈妈没有说话，妈妈在轻声唱歌。妈妈在唱，有一个池子，那是一个温暖的地方，一到黄昏我们就来到他的身旁，一到夜里你就将我环绕，啊!黄昏啊!啊!月亮呀!这时我看见一个穿着橄榄绿的男孩沿着一条清澈的小溪在静静地朝着山的那个方向走着，他低着头，满腹心事的样子。可是他究竟要去哪儿？他要干什么去呢？于是我就问他，可是我叫了很多声他都没有理我，他好像是没有听见。他一定是想一些事情入了魔了。一定是。
　　 你是我爸爸吗？
　　 我在问你话呢，你是我爸爸吗？你为什么不理我？你竟然敢不理我。
　　 后来那男孩回过头来，可是他不是我爸爸，可是他和我爸爸长得很像。他也有一颗善良纯真的心，他也是一个懂得和了解的人，不然他不会在大雪茫茫寒风凛冽的地带陪着一个并不怎么相干的上尉干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活，不然他不会在几次几次痛下决心离开之时又走了过来，不然他不会分清楚什么是远什么是近什么是轻什么是重什么是主什么是次。
　　 不然他不会在累得连眼皮也睁不开的夜里还是无法入眠。
　　 你就是我的天使呀!我知道在一个遥远而隐密的边地，你坐在一片碧绿色的草地上，你抬起头来，蝴蝶啊蝴蝶，我飞进了你的怀里。
　　 猛然一抬头，在一簇花丛中，爸爸正对着我笑呢！
　　 爸爸，爸爸你真傻，你怎么躲在那儿呀！
　　 这里是天堂吗，爸爸？
　　 爸爸笑了，爸爸一直都是这样笑，相信爸爸直到最后一刻脸上挂着的依然是这种笑，自信和幸福，温暖而柔软。
　　 爸爸您在吗？您真是一个不懂事的傻孩子，走了也不对妈妈说一声，您一点点也不如鹏鹏。您看，妈妈让鹏鹏出来晒太阳，鹏鹏就出来了。
　　
　　 4
　　 在半空看见一个中年男人微笑着的脸的时候，我就站在雪地里使劲拼命不停地跳舞。不是跳舞，我要热量，我要热量。
　　 这时有一个男人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可是突然间又消失了。他是谁呢？就连我的眼睛和心境也有些莫名其妙了。
　　 所以我有时会不经意地朝四周看上一看。我想知道，在这样的日子里是否会有哪个人和我们一样呢？他们是否也是为了某种东西而不得不在这样的日子里出来和风雪比赛勇气和智慧吗？
　　 那个男人他从雪里一闪就不见了，是我让他不见的吗？可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我就不知道呢？
　　 你在想什么？
　　 呵呵！没有。山顶上是绿色，半山腰是绿色，山下面的马路上是绿色，院子里房顶树上也是绿色。突然我想起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妈妈，我想哭。我的眼睛它不自觉地就湿了。它为什么有时候动不动就那么容易给潮湿了呢？我软弱了吗，妈妈？她本来是我的呀。可是后来她不是了。她说绿色和白色在一起实在不是一种很恰当的搭配。所以我试着让自己忘记了，可是这时我又想起。
　　 妈妈，我想要她，我想抚摸她的脸颊。不知道在我想起她的这当儿她又在想谁呢，是我吗？不，妈妈，她不会想我，要不然她绝不会离开。因为她离开了，所以妈妈，她想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我。
　　 她不爱我，所以她根本就不会想我。我知道，我只是个傻子而已。
　　 呵呵!妈妈，如果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该多好啊！妈妈，你知道她现在在干什么吗？她在那里看我吗？那多不好，你看我现在的这样子。
　　 妈妈说，孩子，一个人如果爱你她不会在乎你是什么样子。就像二十八年前一个有钱的男人娶了一个穷光蛋的女儿，那女孩甚至几年都洗不上一次澡呢!可是他们最后不仅有了一个孩子，而且还过得很幸福很美满。所以，孩子，不是你的就放弃吧，有时候你会发现，其实放弃也是一种美丽。于是我听了妈妈的话。因为那时我真正拥有的就只有妈妈一个人了。
　　 妈妈，这是命运吗？
　　 上尉大哥笑了说不是。
　　 为什么人总是在一个瞬间会很突然又很强烈地想起另一个人呢？
　　 你不要哭啊！
　　 我不会哭的，上尉大哥。我是傻子嘛，傻子怎么会哭呢！
　　 那就好！
　　 失去就失去吧，我还是会祝福她过得能好一点。
　　 我也是。
　　 你怎么了，上尉大哥？你也不要哭呀！
　　 我不会哭的。
　　 那样最好不过了，不然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面对这样的一切，我只是一个弱智儿童罢了。是真的，上尉大哥。你别光顾着笑了。
　　 那一天，爸爸拿着锄头去地里锄草。爸爸是一个懒虫，直到地里的草长得比人都高了才想起还有锄草这一回事。妈妈说，掌柜的，地里的草都成精了，前天都吃了一个女孩呢！再不锄有一天把你老婆也吃了，看谁还给你这懒汉缝衣服穿做饭吃。爸爸就低下头。爸爸一句话也不会说。爸爸喜欢他眼前的这个女人，所以爸爸也听她的话。爸爸抽完最后一口烟就随意将烟头扔到了一个角落。
　　 掌柜的你不用担心，我明天就去。
　　 因为我考试得了两个一百分，因为我考试总是得两个一百分。所以妈妈为我做了我们全家都一致最喜欢吃的陕西擀面皮。所以发生了一件本可以不发生却最终发生了的事情。所以，后来我总时不时地想起一个人来。爸爸一口气就吃了五碗，吃得肚子都圆不瘤球的，吃得他红光满面。所以爸爸那天很有力气，所以他一口气一小会儿把二亩地的草都锄得片甲不留。
　　 什么鬼儿神儿的到爸爸这儿球都不是，是吗，爸爸？
　　 爸爸笑了。爸爸干的活只有他一个人能看得过去。因为过不上一天两天那些鬼儿神儿的又全都出动了。他们不仅要吃一个女孩，他们还要吃男孩男人或者女人。他们最后就吃了一个男人，可是这男人并不是最后一个。因为那些鬼儿神儿的他们笑了。他们还想把我吃了，可是这个计划并没有成功。
　　 到最后他们也不会成功，因为他们准备吃的那个男孩根本就不是人，他只是一个会呼吸和恨的虫子罢了，如此而已。
　　 可是如果知道会有之后的那个结果，我死也不会考一百分；如果知道那天爸爸飞速锄完草后会去和别人闲聊，妈妈说她宁愿让草精把她吃了也不会让爸爸去地里。上尉大哥，你知道这些吗？
　　 妈妈，这是命运吗？
　　 上尉大哥说这不是命运，妈妈。
　　 就像我现在站在离你几千公里的新疆霍城县一样。妈妈，我从来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今天，自己会在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当兵，而且还一个人站在这茫茫的雪海之中胡思乱想。妈妈，有时候一个人想起一个人一件事情真的会很突然和强烈。她真的就不是我的了，妈妈？很多事情到最后它都不是我的了。不过，妈妈你相信我，无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无论遇见了什么，无论多么多么地想念和牵挂，也无论儿子的付出和努力是否得到了回报。妈妈，请你相信，儿子还是会一直向前。儿子什么也不会害怕的。
　　 上尉大哥，这是命运吗？
　　 妈妈说不是。
　　 当然不是，只要开始就不算晚。
　　 是，上尉大哥。你业务好繁忙啊！鸟儿又叫了。
　　 叫了几次了？
　　 不知道，大概是一次吧！
　　 噢！那，说的什么？
　　 我想你。
　　 上尉大哥，你流泪了。
　　 我没有。
　　 上尉大哥，你不是说你不会哭吗？你为什么要哭呀？
　　 你回复她说我也想你，好吗？
　　 真这样吗，上尉大哥？
　　 不，不，算了，不要回了，还是干活吧！
　　 上尉大哥？
　　 什么？
　　 我想我妈妈。
　　 还有呢？
　　 还有她。
　　 她在哪儿呀？
　　 不见了。
　　 去哪儿了？
　　 消失了。
　　 什么时候的事？
　　 永远了。
　　 上尉大哥，这是命运吗？
　　 妈妈说这不是命运，上尉大哥。
　　 上尉大哥笑了。他不说话，手里只是一直不停地在绑那些管子。我就不知道那些破管子绑好就行了，有必要那么拼了命地去绑吗？他又不像我一样是个傻子。所以事实只有一个，用眼睛看到的，不一定都是事实。他看起来在绑管子，其实不是。
　　 可是他的那个手是铁的吗？上尉大哥，你的手是铁的吗？上尉大哥，你的手是铁的吗？不是。那他为什么不戴手套呀？他这样光着手在风雪里居然坚持了半个小时了。他的手在发抖，他的腿在发抖，他的全身都在发抖，已经好长时间了。妈妈，他的动作让我想流泪。
　　 我不能流泪。上尉大哥说流泪不是男儿所为，我是男子汉。可是妈妈，我控制不住自己。妈妈，我想哭。除了哭我别无所能。
　　 上尉大哥，我能哭吗？
　　 我没有哭。上尉大哥说军人没有眼泪。上尉大哥说军人的眼泪都应该咽进心里。我也是。
　　 可是它会淹死人。
　　 它不会淹死人。
　　 那你给我讲一个故事吧！你给我讲一个故事我就相信你说的话是真的。
　　 知道你嫂子在哪儿吗？
　　 在床上。
　　 她是一个好女人。只有她才会忍受我们这些穿着军绿的人。
　　 知道她为什么发短信吗？
　　 因为我把手机设置的是空号。
　　 知道为什么我把手机设置的是空号吗？
　　 因为我不想长时间没有她的消息。
　　 可是我怕我和她都承受不了这份重量。
　　 怎么了？
　　 她是高龄产妇，要生了，就在这几天。爸爸妈妈早就不在了，他们走了。连这样的好儿媳妇都没看一眼就走了。是她一直支持我走到现在，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我。可是她要生了，她是个高龄产妇，医生说可能会有危险。本来说好了干完和田的活就回去的，不想又被调到这儿来了。
　　 董亮不是新来的吗？让他一个新兵旦子来不就结了。
　　 这孩子已经整整忙了一年了，也该休息休息和女朋友到处走走了。你是不知道，他女朋友正在和他闹情绪呢！
　　 这样的女朋友还不如不要。
　　 瞧话。每一个军人的老婆在刚刚和他开始时都有这么一个阶段。
　　 那么说嫂子也是。
　　 当初还不如她呢！
　　 瞧话，我才不相信呢！
　　 我那一天刚刚干完和田的活就给她去了一个电话。
　　 她说，海，你能不去吗？
　　 不能，我说。我说得可坚决了，可是其实我很难受。
　　 你哭了吗？
　　 我怎么可能哭，我是男人，更是军人。
　　 她哭了吗？
　　 她没有哭，她也不可能哭。
　　 为什么呀？
　　 因为她是我的女人。
　　 她不是我的女人，所以她走了，虽然她哭了……
　　 是。好了，全部都绑完了。下面的任务就是紧线，你会使用紧线器吗？
　　 不会。
　　 那你把紧线器给我扔上来。
　　 你不冷吗？
　　 冷呀！
　　 可是山下的人把紧线器拿下去用了，我把手套给你扔上去，你先歇会儿，我下去拿。
　　 对了，还有手机，趁着这个空儿给嫂子打个电话吧，她一定可担心了。不打电话发个短信也好。在电线杆上风雪里发短信，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呀！嫂子一定会感动坏的。她一定会哭的！
　　 她不会哭。我都说过了，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哭。
　　 为什么？
　　 因为他是我的女人。
　　 是。可是上尉大哥，这是你要讲给我的故事吗？我想我妈妈，她老人家也不会哭，从小到大我就没见她哭过一次。她怎么样了你知道吗？你能看见她吗？她老人家一到冬天身体就不好。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疼，浑身都会不舒服，没有胃口没有精神也没有儿子在她身边陪她，这些都是累着的。可是她累了一辈子她的三个儿子却都走了，走得一个比一个远，离开她了。他们现在有了自己的天地，她却老了。她为了我们弟兄三个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吗？
　　 上尉大哥，如果你看见我妈妈了就说你不认识我，好吗？
　　 你答应我你也不认识你嫂子我才答应你。
　　
　　 5
　　 妈妈，油菜花开成那样是不是就快落了呀？
　　 孩子你别动，妈妈看看你的眼睛。
　　 妈妈，你别碰我。
　　 ……
　　 对不起妈妈，鹏鹏不该那样对您说话。
　　 鹏鹏，我们去看医生吧？
　　 妈妈，您放心好了，鹏鹏我是绝对不会去看医生的。
　　 半个月过去以后，我的眼睛依然没有一点点好转，而且看来似乎有恶化的趋势。每天早上起来，我的眼前都是一片黑暗，直到中午太阳光浓烈的时候才能看见一点点尘埃的舞动。可是不久之后一切又都恢复原状。我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长时间眨着眼睛用两只手掰着不闭上，不断地活动和锻炼两只眼睛，用洗锅水洗脚水清洗眼睛，我甚至用尿水清洗过自己的眼睛。最后一种方法刚开始还有一点点效果，可是渐渐地也就不那么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