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地
可是我还是那样做,妈妈说了,活人怎么能被尿憋死。
而且鹏鹏是全天下最最聪明的孩子。是吗,妈妈?
时间过去了不久以后,地里的莲花白和油菜同时都熟了。可是,那时正是五月底六月初,我也马上要中考了。一个字,忙。可是家里只有我和妈妈两个人。两个弟弟虽然已经不小,但几近于不存在。那两个不懂事的家伙,整天只知道吵着吃吵着穿吵着要吵着拿,他们只要不给妈妈和我添乱子就算是帮了大忙了。何谈替人分忧,何谈帮人干活。不可能,我和妈妈也从来就没有考虑过。所以我和妈妈并没有把他们算成劳动力。所以妈妈渐渐地瘦弱和憔悴了下来。
妈妈,您累了吗?您若是累了就躺在鹏鹏怀里睡一会吧!鹏鹏会保护好您的。鹏鹏是男人,鹏鹏有保护您的能力了。
可是妈妈并没有停下来。妈妈还是凌晨三点就摸黑起床,晚上直到月亮都当中了还不回来。妈妈就那样从地里将莲花白一个一个地砍掉,去掉多余部分,然后又一个一个整整齐齐来来回回地摆在架子车上。一天又一天,一公里又一公里,一次又一次。我就跟在妈妈的后面给妈妈使劲推车子打下手。
妈妈这个女人,她怎么和我一样蠢。
妈妈,让鹏鹏拉车子好吗?鹏鹏是一个男人,拉车子是男人应该干的活。
妈妈并没有理她的傻瓜孩子,还是一个劲蹒跚着朝前走。
妈妈,您太过分了,您不让鹏鹏拉车子是不是瞧不起鹏鹏干的活?要是那样的话,鹏鹏永远也不要理您了。您相信吗,妈妈?鹏鹏长大了,鹏鹏真的已经长大了,您把车子给鹏鹏!
妈妈您怎么了?妈妈您不要哭,鹏鹏最害怕您哭了。
好鹏鹏,妈妈很乖,妈妈不哭。
那您把车子给鹏鹏。
是。可是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孩子。要知道,妈妈不希望你一辈子像你爸爸一样拉架子车。对妈妈来说会不会拉能不能拉动架子车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妈妈只希望你能考上大学。
是。可是妈妈,拉架子车跟我考不考上大学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妈妈笑了。
中考前一天晚上,妈妈躺在炕上,妈妈病了,妈妈的脸色让我极其害怕。爸爸在的时候,妈妈对爸爸说,不干活,不干活就都别干活了,一家子每个人都拿根竹棍子破碗穿得烂烂的去街上要饭吧!那时候,爸爸还是一个比较野性的人。他从来不把这个家当一回事。我看出来了,我能够看出来,因为他总是说一些不负责任的话,做一些不负责任的事。妈妈病了,妈妈的病让我想起爸爸的不好。如果爸爸一直都像后来那么好的话,也许妈妈并不会病,也许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发生。
谁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要拔草你自己去拔吧,别叫我。
没看见我在打麻将吗?滚!
爸爸您太过分了。爸爸,您不配做我的爸爸!
爸爸给了我一个耳光子,这个耳光子没有让我分清楚东西南北,我已经没有那样的能力。极至的伤心和痛恨已经覆盖了我,我只是听见了一群人嘲笑的声音和斥责。我只是知道我爸爸为了不干活,为了不让我影响他打麻将,他将我打得落花流水,他只需要那么轻轻地用力就可以让自己花天酒地了。没有人管这些。我滚。妈妈也滚。我们把整个世界留下来都给您。
您敢要吗?您怎么要得起呢?
妈妈,我不要去要饭。妈妈,我去干活。
妈妈,我不要去要饭。
傻孩子,谁说让你去要饭了。
进大门的时候有人叫我,郑鲲鹏,郑鲲鹏,你的电话。
谁打来的?
你妈妈。
我没有接到那个电话,我的妈妈是不会给我打电话的,她不是我妈妈,她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她说她是医生,她说她在乌鲁木齐,她还说……不过对一个傻瓜来说,她说的都是废话。
你究竟是谁?
我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上尉大哥,你在干什么呢?是在给嫂子打电话或者发短信吗?要是没打没发就不要打也不要发了,好吗?你应该向小郑我学习。小郑我那样想人也没有给他们打一个电话发一条短信。小郑多么坚强呀!你应该向他学习,他是你的榜样,而且你还是一个有任务在身的人呢,那样会耽误工期的。小郑我却不同,我只是一个打下手的罢了。
上尉大哥,你别给嫂子发短信打电话好吗?你一定要答应我。
虽然我知道这是自欺欺人用纸包火,但我还是想这么做。
妈妈,鹏鹏不是男子汉。鹏鹏哭了。鹏鹏再也没有忍住即将掉下来的眼泪。它已经变成一条河了,妈妈。妈妈,上尉大哥他要是知道结果了会怎么样呢?妈妈,他也是一个好人好军人。妈妈,好人总是会受苦是吗?
这是命运吗,妈妈?
不。妈妈说,鹏鹏,明天早上我们起床早一点把门口的油菜籽割了吧,天气预报说明天很可能有雨,我看是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油菜籽都要落光了。
落光了很多努力都白费了,是吗,妈妈?钱也白费了,精力也白费了,时间也白费了,一切都是空的了。是吗,妈妈?
是。
可是,妈妈,我明天要中考了。妈妈,您明天还要去卖莲花白。妈妈,您不要命了,是吗?
妈妈,您不要命了吗?
6
我一直不敢再一次走向那个上尉所站的地方了,他在那儿我就不敢过去,他还在电线杆上忙着。他那样待在雪里,就像一只雄鹰。他停在那儿,想去更高更远的地方。可是有一根绳子束缚了他,将他紧紧地绑住了,所以他哪儿也去不了,所以他只能认认真真地完成自己的任务,然后再回去看他自己的老婆。
老婆。他曾这样叫她。
我听他这样叫过。他们的感情一定很好,要不然他不会这样叫她。我羡慕他,我也渴望自己能拥有这份幸福,可是我和他却不一样。我的难过先是对自己,现在却是对别人,那个上尉,那对听说是幸福的新人,我们这些人。他们难道就注定了同一种既定的命运吗?
不。嫂子说。
那一定是一个很善良很漂亮而且很伟大的女人,那女人一定也和我妈妈一样,她一定曾把她的男人搂进自己的怀里,然后抚摸她男人的头发对他轻声说,孩子,别怕,有妈妈在,世界就是你的。
妈妈,给我一个镰刀好吗?妈妈,您不要瞧不起鹏鹏,鹏鹏除了会拿笔杆子,鹏鹏的镰刀也一样拿得很好。
妈妈笑了。
那是第二天凌晨三点钟,在我睁开双眼的时候妈妈已经不见了,妈妈不见了。妈妈妈妈!妈妈您在哪儿?我连衣服也顾不得穿就跳下炕朝门外跑去,我站在门口朝油菜地里望去,还好我看见妈妈了,我听见妈妈割油菜籽的声音了。一定是妈妈!除了妈妈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在我家地里给我家干活的。没有。妈妈只要在我眼前就好了。妈妈您等着,妈妈我穿上衣服就来。
妈妈。
鹏鹏,你都这么大了还不知羞。
妈妈,您笑话鹏鹏了。鹏鹏不就赤裸着身子站在您跟前吗?鹏鹏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妈妈您不也看见鹏鹏这样子了吗?
天也看见了。
妈妈,它算老几呀。
妈妈,那一块是您的,这一块是鹏鹏的。妈妈,您不要看鹏鹏,也不要和鹏鹏讨价还价了,鹏鹏不吃这一套。按需分配的年代还没有到呢,所以要按劳分配。您没有鹏鹏饭量大,所以您就认命吧!
妈妈,星星对您说的话您听见了吗?
听见了。
妈妈,星星它对您说了些什么呀?
它让你睡觉呢!
妈妈,您心眼真是坏呀!妈妈,您为什么把闹钟给关了?妈妈,您是什么意思呀?
这个时候镰刀把我这个笨蛋的一个手指给割了很深很长的一个口子。可是幸好妈妈没有看见,妈妈要是看见了那多丢人呀!她一定会心疼的。那样我也会心痛。于是我抓了一把土就往伤口上胡乱地抹,狠狠地抹,直到血再也不往出涌。可是不管用啊!血还是一个劲不停地往外冒呢!于是我撒腿就朝屋里跑了。
妈妈,我急。妈妈,我急。
出来的时候当然血已经被我给收拾住了。它敢不听话,小心我揍它。可是我刚刚到地里就下起了小雨。小小的雨。这么可怜的雨。
妈妈,刚刚不还有星星吗?
星星累了啊!
妈妈,您不累吗?
有你在,妈妈怎么会累呢?
妈妈,您越来越聪明了。
鹏鹏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妈妈。
它好了,一切都会变好的,就像我的眼睛。可是妈妈,您看见那个上尉了吗?他就在那个电线杆上。可是有一件事情他还不知道呢!他不能知道,可是他迟早都是要知道的呀,妈妈?妈妈,我好想哭,我好想您。妈妈,您过来好吗?您就对他说您是我嫂子。他一定会相信的,他一定会相信,因为您和她太像了。妈妈,您见过她吗?您一定见过。说不定妈妈您和她还是姐妹呢!妈妈,您连这个也瞒着鹏鹏呀。
妈妈,我不理你了。
上尉大哥,线都穿过来了吗?
穿过来了。
上尉大哥,刚刚有你一个电话。
知道。
上尉大哥,嫂子对你说什么了?
她说生下来了。
是个大胖小子吗?
是。
他一定和你和嫂子都长得很像。
小郑。
什么?
他还会叫我爸爸呢!
真的?
我在手机里听见的还会有错吗?
上尉大哥。
紧线器。
给。
雪是越下越大了。看着上尉大哥的影子我就忍不住流下泪来。妈妈,您过来好吗?我快要坚持不住了呀!在这个边缘的异乡地域。我们这些身穿橄榄绿的人呀!他们的心也和这天一样下大大大大雪了!
7
妈妈。
上尉大哥从电线杆上下来了。他的脸好红呀,不,是白,不,我色盲了吗?怎么连颜色都分辨不清了呢?到底是红还是白呀?对了,什么都不是,他的脸上有的只是冷。冷。那个冷。
于是我把手套赶紧递给了他,于是他笑了,他跳起了舞来。
不如跳舞!
现在干什么呀?
上尉大哥说,我们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穿剩余的线,他说大多数线已经从山下绕上来了,只要经过山坡就能通到山上。那时就大工告成了。
不是,还没调试呢!
小郑,难道你觉得我干的活还用检验吗?
现在几点了呀?
中午一点左右吧!
中午一点离上午十一点是多长时间呢?
两个小时吧!
两个小时。
对呀,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们这就动手吧!
话还没有说完上尉就朝山下走了。后来他再次出现的时候,手里就拉着一根黑色的线。他的突然出现和消失让我很缺失。就像这么大的雪,它可以覆盖所有的物体,却永远也不可能抚平我已经变得伤感的心。我眼前的这个人,当他……
我不会说下面的话,因为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再说下去实在是太残忍了。
我从迟愣中苏醒过来,于是我跑了下去站在上尉的旁边。我看着这个已经三十好几的中年男人,他的皮肤已经昭示着他的衰老,可是我显然已经爱上了他,我爱上了这些人。他们的现在也就是我的以后。可是我突然觉得,在这个高大的男人跟前,居然和在我妈妈跟前一样,我仿佛来到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国度和地带。在那里,我不仅看到了美丽的花朵、漂亮的蝴蝶、自由自在的鱼儿和它们无忧无虑的天真和烂漫,我还看到了我的爸爸妈妈和那个永远只属于上尉自己的嫂子,幸福或者温暖,我还看到了一个身穿橄榄绿的男孩。
他沿着一条小河从山上走了下来,一直朝着这边。他低着头,满腹心事的样子。可是他究竟要去哪儿?他要干什么去呢?于是我就问他,可是我叫了很多声他都没有理我。他好像是没有听见,他一定是想一些事情入了魔了。一定是。
你究竟是谁?
我在问你话呢,你究竟是谁?你为什么不理我?你竟然敢不理我。
我没有不理你呀!小郑,你在想什么呢?
没,没有。
小郑,你这一辈子有没有最最难忘的东西呀?
有,太多了,数也数不完呢!
我说的不是你这个意思。
你是说的现在吗?
是,是你现在最想的一个人或是一件事。
那,有呀!我现在最想我妈妈了。
骗人。你以为我是谁?
呵呵!她不能和我妈妈比。
这个倒是。你妈妈她一定是一个很伟大的女人。
为什么呀?
因为她和你嫂子一样不会流泪。
上尉大哥,不会流泪就算很伟大吗?
臭小子。
开玩笑啦。
说说看,你最想她的什么了。
也没有什么。我想起和她一起卖的那次莲花白了。
你?
是。
为什么单单想起了这个呀?
因为我刚刚看到了一片金黄的油菜田,在那片油菜田里,一个中年女人正把一个小男孩拥在怀里,她爱他,他也爱她。她还唱起了一支歌呢!妈妈在唱,有一个池子,那是一个温暖的地方,一到黄昏我们就来到他的身旁,一到夜里你就将我环绕,啊!黄昏啊!啊!月亮呀!你就是我的天使呀!我知道在一个遥远而隐密的地方,你坐在一片碧绿色的草地上,你抬起头来,蝴蝶啊蝴蝶,我飞进了你的怀里。
还有呢?
你想听吗?
是。
那你必须要答应我一件事情。
什么?
从现在起,别给嫂子发短信,也别打电话了。还有,在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你都会保持冷静,不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