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树强的女人先一步迈上了奈何桥。两年后，真妮爷爷也去世了。真妮发现，打爷爷走后，奶奶再没拿过于爷爷送到地里的瓜，也没再看到奶奶偷偷往外掖葱油饼。甚至发现奶奶看到于爷爷都不说话，路上碰到，能绕弯就绕弯。真妮说：“奶奶，你怎么不和于爷爷说话了？”
　　 奶奶说：“说啥？”
　　 真妮说：“于爷爷成天给你送瓜吃呢。”
　　 奶奶剜了真妮一眼说：“要送就让他孙子正儿八经来送，你爷爷在时我跟他见天说话都没事，吃他再多东西别人都不会多心，你爷爷不在了就不一样，我不能让人背后剜脊梁骨。你爷爷在那边会不踏实。”奶奶说的话真妮不信，她看到奶奶说到于爷爷时眼里的亮光，脸上的一抹羞色像小姑娘一样。
　　 真妮奶奶没有搬到新楼房时，老杠头不肯搬的决心很大，真妮奶奶搬走后，扯断了他的念想。他留下来就是为了给真妮奶奶看，要是跟随着搬走，那不显的自己太没骨气了？以后谁还把自己当人看？自个住着自个的老房子硬气，就不信谁敢动自己一根汗毛。也不打听打听，我于树强可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
　　 晚上，真妮爱领着小白到老村子转悠。她和奶奶一样喜欢老村味道，尤其喜欢村里老街夜晚的味道。看着大多数空了的屋子，真妮依旧能从空了的屋子里挖出一堆人来，在袅袅炊烟里品出主人的性情。新房冰冷的水泥里没有故事的土壤，真妮的思维飘荡在空气里。
　　 顺着老宅子走向麦田，闻着麦苗淡淡的香味，真妮心里很甜。文涛在田埂上等她。文涛比他爷爷于树强有能耐，爷爷念了真妮奶奶一辈子腰都没搂过一次，文涛在田埂上第一次就偷吻了真妮的唇。
　　 真妮在乡下，领着小白上学奶奶还是不放心，常常亲自去接送。有时忙农活了，就托付给于树强的孙子文涛，从小两个孩子就玩在一起。文涛和他爷爷一样倔强，犯起浑跟谁也敢还手。可在真妮跟前，他跋扈的脾气生生被掐灭，腼腆得像个姑娘。有时候闹个矛盾，明明是真妮的错，愣逼着文涛先低头，到头来也没得到真妮几句好话。文涛奶奶活着时没少骂孙子：跟你爷爷一样没出息。
　　 文涛比爷爷有本事，不仅搂了真妮的腰，亲了真妮的嘴，还得寸进尺摸了真妮的奶子。真妮是个本分的姑娘，可到了麦地里，经麦浪一澎湃，躺进软软的波涛里，真妮就不是真妮了。那时的真妮是地里的灰菜，任凭文涛的拿捏揉搓，身子像水一样。走出麦地，真妮像变了一个人，目不斜视的样子让文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4
　　 真妮对文涛的好没有语言表达，文涛心里空落落地猜不透她心思。可奶奶知道真妮对文涛的好。一次，文涛送真妮一个装满幸运星的瓶子，奶奶看回到家真妮一扔的样子，以为她不喜欢，就用瓶子装了酱油。真妮看到后二话不说，流着泪把一瓶子酱油倒在大盆里，刷净后把抽屉里的幸运星装了进去，奶奶气得翻眼珠，再有文涛送的东西，奶奶说啥也不动了。
　　 按说孙女在乡下找对象奶奶是不乐意的，因为真妮早晚要回城里去。可是偏偏真妮恋的对象是于树强的孙子，奶奶就下不了决心了。怎么说儿子儿媳把真妮交到自己手里，又不能不管。
　　 于是奶奶敲起来耳边鼓：前屋的大牛和你大奶奶家的妞好了那么多年，不是分手了？现在想想啊还是你老奶奶那时看得远，看看我们家多幸福？真妮笑着说：“奶奶这叫幸福？我看你是认命。”奶奶说：“认命就是福。你看看村里几对自由爱的不都离了？只要父母看好的过的都好好的。你爸妈还有你叔婶过的多好？”真妮说：“现在的人想干啥就干啥呢。”真妮说话的淡静让奶奶心一惊，把话挑明了说：“婚姻是大事，不是你自己就能决定的，你看好了，你爸妈看不好咋办？”真妮细声细气地说：“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说了算，谁也别想管我。”奶奶一听脸变成了紫茄子，眼前晃动着当年的自己，而孙女比自己当年有主见。奶奶摇了摇头说：“哎！现在的年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像过去我们在老人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不认命又能咋样？现在的孩子有福啊！”奶奶原本在开导，现在像是羡慕起孙女。
　　 真妮考到了七中没去上，文涛考到了职业高中，听真妮不去上学自己也不想念，被在外打工的爸爸逼着勉强念完了高中。毕业后不听父母安排出去打工，兴高采烈地跑回了爷爷家，真妮不去城里，文涛自然也不会走出村子。村里的年轻人都走光了，文涛的姐姐也到了爸妈打工的南方，家里就文涛这么一个儿子，又和爷爷一样的倔脾气，他说不出去爸妈拿他没辙。
　　 真妮的爸妈见到过文涛，没给过他一个好脸。
　　 爸、妈回梅花山看奶奶和真妮时，文涛也在。看着文涛走出院门，爸说：“一个魁梧的小伙，书念不好，没有一技之长，靠老人能过一辈子？”真妮妈看着文涛背影满心喜欢，这文涛长得高高壮壮的比自己儿子强多了，小声对真妮爸说：“我看好这孩子。你也不看看你闺女那身子骨，能有文涛这样的女婿不比城里人差。再说了，梅花山眼看就要划到城里，要是他俩真成了，是咱们闺女的福气。”真妮妈临走时让奶奶问问文涛愿不愿意去美容院做事。奶奶当天就去问了文涛，文涛说我问问真妮去。
　　 晚上，月色的田埂上，文涛把真妮揽在胸前，告诉真妮：“你爸妈想让我去城里的美容院跟着他们学做事。你说咋样？”真妮身子一下子僵硬了，冷冷地说：“这是你自己的事，问我干嘛。”文涛感觉出真妮的变化，心想我留在村里不出去打工就是为了你，我不问你问谁去？他眼珠子一转，反问真妮：“那是你们家的美容院，你不回去吗？”真妮的头摇得拨浪鼓一样，“不回，不回。我要陪奶奶在梅花山种地。”文涛说：“奶奶有走的一天，你咋办？”真妮用拳头捣着文涛：“你咒我奶。我奶奶好好着呢。”文涛像泄了气的皮球，他真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真妮看看。能和真妮一起去城里是文涛的向往，他手里没有太多的钱，爸妈给的几个零花钱没法给真妮买一件像样的东西，自己特想和真妮一起去城里打工，用自己挣的钱给真妮买一个金黄金黄的定情金戒子。那时你真妮还能说是我自个的事？
　　 真妮不爱去城里，文涛心里没了主意，回家告诉爷爷，爷爷没给孙子一句好话，“城里有什么好？吃的菜都是有毒的，还有地沟油不都跑到城里了？在家吃爷爷亲手种的绿色菜多好？吃得花生油都是到村里油坊看着榨出的油，在乡下吃什么都放心。再说，种地有什么不好，自己说了算，想歇着就歇着，不像城里人一天到头像陀螺，没年没节的，钱再多有什么用？你看看真妮爷爷六十多一点就走了，有再多的钱能带去？你爷爷我钱不多，可是我多活了他小二十年，你说值不值？”
　　 文涛的名字文文静静，人却是个马大哈，爷爷与真妮奶奶的事他一丁点都不知，但他信爷爷的话。听去城里打工的同学说，每天天不亮要起来，吃的跟猪食差不多，菜里就飘着几滴油腥沫子，哪能见到大块的肉啊。自己跟着爷爷想想吃啥就吃啥，新鲜的猪肉，新鲜的鸡蛋，新鲜的蔬菜瓜果，就像真妮说的吃到嘴里还有泥土的香味。
　　 下午，文涛到了真妮和奶奶的地里，他以为真妮会生他的气，没想到真妮像没事人一样坐在田埂上，手指缠绕着毛毛草，一脸的幸福样。文涛紧挨着真妮坐下，山上的树叶在晚霞中哗哗响动，麦苗在地里悄悄拔节。远处，城市里反射的光在天空中摇晃，一片绿色里有多了些许温情。文涛伸手搂住真妮，真妮如猫儿乖乖埋在文涛的臂弯，仰头迎接文涛的吻。握着真妮的手，文涛感觉那是地里长出的青草，淡绿色的经脉让他既熟悉又陌生。他困惑了，这样的手戴上戒指还会是真妮？
　　
　　 5
　　 村子里大喇叭里吆喝了几天，要村民们支持上级旧村改造政策，村民都知道搬迁是大势所趋，工作比想象的顺利，十几天功夫基本搬迁完毕，唯有老倔头没事人一样蹲在老宅子里，安然住在祖祖辈辈的老宅子里熬日子，他和孙子成了守候老宅的最后一道风景。
　　 真妮心地善良，惦记着在老宅的文涛和于爷爷。每到晚上，真妮就会领着小白到村里转悠转悠，经常眼泪婆娑，她在担心文涛和于爷爷晚上的孤独，眼前的空屋，树木在月光下那么静美，她舍不得，奶奶所有的岁月几乎都在这老宅里活着。村子被轰隆隆的庞然大物推倒了，记忆中的岁月也就没了，再几年，有关老宅的故事也就消失了。
　　 真妮毕竟是年轻人，那些夜里的伤感见到阳光就蒸发了，快乐再次浮现在她脸上。
　　 于爷爷每到季节口，就会让文涛给真妮和她奶奶送来一些菜苗，爷爷怎么弄，文涛教真妮怎么弄。到了秋，真妮和奶奶地里的红红绿绿让祖孙俩人瞪大了眼球。高兴的奶奶经常给真妮做好吃的，今天把一个个滚圆的大菜椒扣去籽，放上调好陷的肉丸，明天在菜叶上清蒸糯米丸，每次奶奶都是饭做多了，让真妮给文涛爷俩送一盆去，“文涛天天帮咱，做人要知道感恩。”奶奶的话没说完，真妮早就出了家门。
　　 “爷爷，这是奶奶特意给你做的。”看着老杠头咧着嘴巴吃得那个香劲，真妮心里很自豪。
　　 “奶奶，于爷爷说你做的饭比城里饭店的都好吃。”奶奶听了心里像灌了蜜，知道祖孙俩喜欢她做的饭。
　　 梅花山村离城里四十多里路，真妮在长大，城市也在长大，一眨眼站在自己家阳台上就能看到城里人家的灯光。爸说，“城里周边的土地卖光了，农民进工厂的进工厂，到城里的到城里，梅花山早晚也会变成开发区，家家户户不用再种地了。”真妮不爱听爸说这些，关于城市的扩大化她不懂，也不想去懂，她一门心思在奶奶的二亩地里。
　　 老杠头病了。他想不通，合同上明明写着三十年不动，咋就说动就动了？钱，村民们就知道那几个钱，地卖了以后子子孙孙怎么知道祖辈的根？老倔头觉得，不管什么理由卖地就是不对，是败家子。他组织了一帮人到处上访，走着走着就走成了孤雁，更多的人被票子迷了眼。老杠头当场撕毁了人家递来的合同，一口唾沫吐到上级领导脸上，坐在政府大门口撒起泼，这下惹恼了领导，一个电话老杠头被拉到了派出所。
　　 老杠头病倒了，村里没人去看他，说他丢了梅花山人的脸。真妮奶奶变着花样做好吃的，老杠头的脸儿就是不见阳光。
　　 征地工作队开进了村，文涛和真妮去了，去找他们评理。人家慢条斯理地抬出了一箩筐套话，最多的话就是城市化是国家新政策，谁人也不许违背。文涛看着哪干部样的人一张一合的嘴刚闭上，就接过了话茬，“领导，我爷爷不就是护着自己的地吗？他犯了哪条国法了你们抓人？”那干部说：“他顶撞领导，在机关大院破坏党的形象就是犯法。”文涛一听火蹭一下上来了，说，你丫看不到，那么些土地都卖了，你们当官的哪个腰包不鼓鼓的？就不许老百姓说一下心声？干部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一幅怒发冲冠的样子，说，你个小破孩懂啥？说话要有证据，小心我告你诬陷罪。你是不是想和你爷爷上次一样想进里面试试？再说招商引资是为了让大家早一天奔小康，你懂啥？去去去……说完挥了挥手，那几个随声附合的人一哄而上，将文涛和真妮轰出了办公室。老杠头在门口，盯着被推出的孙子说：“奶奶个熊，要是今天他们敢抓你，我就死在他们车下。”
　　 没过几天，城里防疫站来了一群穿白大褂的人，一色的年轻人，吊在老槐树上寂寞了几天的大喇叭又响了起来：各位父老乡亲，这个，这个市里为了防止狂犬病流行，今天我们村一律打狗。自己动手打更好，自己不打就由防疫站人员打，这个，这个大伙要配合配合。
　　 真妮没把这话当真，她的小白很小。不曾想小白出了门就向前冲，一冲冲进了防疫站人的眼里，一个绳套套住了小白，套儿里的小白发出的嘶吼咬得老宅子空气血淋淋。奶奶一把拽住那根绳，“小伙子，这小狗是个耍狗，像猫一样，你行行好放了吧。”他摇摇头，继续拖着小白向前走，真妮把着门框哭得一塌糊涂。
　　 这一个个结堵得真妮心里难受，她想不通，国家人怎么没长心吗？咋就那么冷血？
　　 村里老人都感觉老杠头怕是过不了春坎了，一辈子没受过这样的窝囊气，他能顺过来？村主任高兴自己的工作有盼头了。不曾想，没过几天，老杠头扛着撅头上山了，在已经卖了的地里锄草松土，让他高兴的是隔着半山坡他看到了真妮和她奶奶，老远能听到真妮银铃一样的笑，像啥事没发生一样，忙着和泛着青的泥土说话，人们猜不透这一老一少心里在想啥。
　　 渐渐地，地多了一些攒动的人影，那圈起来的地挡不住老人和孩子的脚步，地里嫩绿的苗儿勾着他们的魂，庄稼在，泥土的魂魄就在，说不定在这个韩国厂子盖好前就收获了。一帮村委立在地头，闷闷不乐地抽着烟，他们想管，可自己的爹妈和孩子都在地里，管谁好？
　　 没人理解老杠头，他是一个爱地如命的人，有地种就感到幸福，失去了地仿佛自己的魂儿也就散了。他的爷爷对他说过：人就是长在泥里的，看不起土地的人，就是忘本。自己进去了一会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天天挂在嘴上爱惜土地的人都是他妈的扯淡，钱途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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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妮是在夏末时出的事。那轰轰隆隆的机器压倒了泛着绿光的麦苗，也压碎了真妮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