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苗已经抽出了好看的穗子，上面开了一层米粒一样的小黄花。看到机器开到地头，一些老人上去挡住机器向前走，央求房地产老板再等十天半月的，没人听他们的话，开发商知道收了麦子还有花生，一旦种上了，更是无法下手。
　　 一觉醒来的人们，看到被压扁身子的麦苗、瓜苗、春玉米苗仰躺在地里淌着绝望的眼泪，绿色的生命渐渐失去了呼吸，慢慢将自己融进大地的子宫，等待轮回的重生。老人和孩子一起追赶着继续碾压的庞然大物，地里一片尖叫，搅浑了一方天空。
　　 真妮拉着奶奶向田埂走去，迎面而来的机器让她慌了神，身子向后一歪，一个趔趄滚到了田埂下的小水沟。奶奶哭着喊：“快爬上来。”真妮呆立在过了膝盖的水里，文涛闻讯赶来，一把拽出真妮，“妮，你咋了？手咋这么凉？”真妮一句话也不说，牙咬的嘎嘣嘎嘣响。
　　 病好的真妮好胳膊好腿，却不会走路了。赶回家的爸妈感到真妮病情的严重，带着真妮走南闯北医治，几个月下来均无效果，哪家医院也检查不出真妮得的啥病，奶奶老说真妮把魂丢在了地里，每天颠颠跑到小沟边为真妮烧纸叫魂。
　　 妈一脸愁情，夜里偷偷对真妮爸说：“这孩子没福，从小就娇气。好不容易长大了，咋就得上了这样怪病？”
　　 “一定的沟里水凉将神经弄坏了，慢慢养着看吧。”爸说完长吁了一口气。
　　 “依她吧，她想去乡下就去乡下，在这里没见过她笑一次，兴许回村病好的快一些，我看你闺女是想那个文涛了。”
　　 爸一听，挑起了眉梢，“回去就回去，提那孩子干啥？”
　　 文涛去过城里好多次，每次都与真妮失之交臂，爸妈带着真妮四处求医，这让文涛吃足了寻找的苦头。
　　 “叔，我想留下来陪妮。”
　　 “哎！算了吧，真妮这样子……”他想自己闺女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坑人家吗？他看了一眼女儿，又看了一眼文涛，起身退出了房间。
　　 真妮看着爸爸走出房间，起身去拿柜子上的书，文涛吓了一跳，上前抱住差点歪倒的真妮，真妮一脸茫然，问文涛，“你信命吗？”文涛说有时信有时不信。
　　 真妮说我信，出事的前一晚我做梦了，梦见自己被狗咬了腿。
　　 文涛说你迷信，是睡的姿势不好，压疼了腿。
　　 真妮说不是，那就是命，是命决定了我。就像你，我不知道你是在我命里还是命外。
　　 文涛身子一震，盯着春的眼睛说：“这辈子命中注定我在你命里。”要是文涛这话在麦地里说，真妮一准会感动。可，这里是医院，真妮只是看了一眼文涛，低头摊开书放在腿上，轻叹了一口气，“这人要是和书上写得一样就好了，三划拉俩划拉就把忧愁划拉没了。”
　　 “这么好的姑娘怎么就瘫了呢？”回到了乡下的真妮被前来看她的乡亲围着，妈忙解释说：“暂时的，养养就会好。”真妮静静地一句话不说，看着远处匆匆走过的人和车。
　　 文涛伸手抱下了真妮，就像抱着一团棉花，小心翼翼的样子潮湿了真妮妈的心窝，想起真妮爸对这孩子的成见，心里有些酸楚。
　　 自此，文涛天天靠在了真妮家里，像上班一样准时。回到乡下的真妮身子渐渐有了气色，脸儿也慢慢红润起来，白天她不再像以前一样爱出来转悠，她从心里失去了看的兴致。只有晚上，她才让文涛推着自己到村子外面去。
　　 老宅子没了，像一把刀子削去了人们生活的光景，树，炊烟，小鸟统统消失了，像电影导演一样一下子被PS掉。田野和老宅变成了一片片厂房和高楼，真妮心痛，她的心从掉到水沟那天起变得冰冷起来，话也懒得说。文涛抱着真妮感觉不到一丝丝热情，讲笑话想逗乐真妮，真妮一脸寂静，文涛忍不住亲吻她，真妮任由文涛摆布，眼睛却看向别处，表情依然冷静，文涛有些惧怕了，满腔热情慢慢冷了下来。
　　 文涛过去从不静心去想心事，现在被真妮的样子吓得没了主意，以前真妮带给他的是甜蜜，是海市蜃楼的憧憬，今天他一门心思对真妮好，真妮给他的是对生活的茫然，一个他看不到未来的结局。他眼里的真妮是两个人，一个像田野里的紫茄花，率真，给点阳光就灿烂。一个是理智的不能再理智的冷漠的真妮，把心思藏得密密实实，没人能看透她在想什么。打爱上真妮那天起，他就被真妮身上发出的一种无法言说的力量所折服，说是爱，其实更多的是迷恋。
　　 那天，文涛想抱真妮到好久没去的田野，春摇了摇头，她知道那些泥土的味道已经飘远，绿油油的田野成了工厂。她拉文涛在眼前，声音轻轻地说：“文涛，你真爱我吗？”
　　 文涛涨红了脸，神色很庄重，“真爱。”
　　 “你爱我什么？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
　　 “我知道。”
　　 “那你说说，你知道我喜欢什么？”真妮打落了文涛伸过来的手。
　　 文涛憨憨一笑，“太多了，让我好好想想。”
　　 真妮的眼光越过文涛，看着阳台外的那抹春阳悠悠地说：“我们的地没了，我们没法种麦子了。”
　　 文涛双手按在轮椅，“没有地我也能养活你。我进工厂挣钱养你。”
　　 “文涛，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可是我现在不快乐，很不快乐。”真妮的话让文涛低下了头，他不知如何能让真妮快乐起来。以前的真妮在田地里像个疯孩子，喜欢文涛抱她亲她，有时她会用嘴唇贴着文涛的耳朵根说一些腻歪人的话。现在的真妮，无论文涛怎么亲她摸她，甚至有一次摸了女孩最敏感的部位，她如一潭死水没有半点表情，文涛看着她，觉得自己太轻浮，也觉得没了意思。奶奶偷偷地摸着眼泪，替真妮害愁，怕孙女这样下去拴不住文涛，拴不住文涛的真妮往后日子可咋过？
　　
　　 7
　　 真妮整天歪躺在沙发上看电视，说话都没了一丁点力气，身子越来越弱。文涛一天不来看她，她显得焦躁不安，来看她，她又没热情。文涛背着真妮到楼下晒太阳，她软软趴在文涛的背上，一点声响都没有，文涛都感觉不到她的心跳。文涛有时脑子里跳出这样的念头：真妮是不是快死了？
　　 有一天晚上，文涛做了一个梦，真妮真死了，他不想把埋到真妮家老坟地，他想真妮埋到于家坟地，可是没结婚按当地习俗是不允许的，醒来的文涛有了主意，他要和真妮结婚。
　　 文涛就那么背着真妮走向城里。在爬上一座山时，真妮突然说话了，她趴在文涛的肩头说：“你把我放在这里吧，让天空的老鹰把我叼走。”
　　 奶奶没准备真妮死的事，她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想真妮会好，还和以前一样和自己牵着手儿在田地里玩耍。地没了，小菜园没了，可以去山上，梅花山还在，山上的野菜虽然大多被人挖了卖到了城里，可是山大着呢，沟沟坎坎还有好多呢。奶奶每天去那沟沟坎坎挖野菜，真妮爱吃荠菜陷的饺子就给她包荠菜陷饺子，爱吃槐花烙饼，文涛转挑刚刚咕嘟嘴的槐花，一时间吃的真妮满口野菜香。真妮打起精神吃饭，她是为了让奶奶喜欢，要是奶奶不在了真妮也许真就死了。
　　 那天，真妮说想吃鸡蛋葱油饼，奶奶打发文涛到楼下的小超市买新鲜的小葱回来，地没了，村里人吃菜也像城里人一样要到超市买。那菜都是从百十里外的菜农手里进来的，经过路上的颠簸，拉回了的菜像离开土地的人没了精神头。老杠头说：“妈的，这也叫菜？”他边吃边骂，大多时是去梅花山挖野菜回来做着吃。
　　 文涛有时从真妮家带好吃的回来，说是奶奶做的，老杠头才闭住嘴，吃的啧啧有声。病好了的老杠头人瘦了一圈，地被收走后他见天蹲在家里不出门。饭量少了很多，人也变得矮小了许多。都说人老了老了向地里长，看来这话一点不假。
　　 文涛去买菜割肉，奶奶在厨房和面，奶奶要给孙女包山菜饺子吃。
　　 文涛走的时候，真妮在沙发上看电视剧》《清粼粼的水来蓝盈盈的天》。她不喜欢看城里人爱看的《蜗居》，里面的男人和女人算计来算计去的爱啊情啊，看着心烦。还是《清粼粼的水来蓝盈盈的天》好看，乡下人多朴实，爱就爱，恨就恨，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
　　 然而，现在的乡下人，不知怎么就都成了一个表情，看不出他们到底是高兴还是忧郁。不像以前老村，人人都在地里忙活，为娶媳妇忙活，为儿子盖新房忙活，为生娃忙活，村里牛啊驴啊叫的欢实，整个村子满满当当的。现在住到了高楼大厦，人越来越少，青年人都到了工厂或城里，冰凉的水泥墙困住的是一些老弱病残，村子越发地冷清。
　　 从城里回来的人大多改了容颜，趾高气扬的外貌下依然露着卑琐，真妮讨厌他们，讨厌有些为了钱出卖自己灵魂的女孩子，她边看电视边想，要是当官的都像《清凌凌的水来蓝盈盈的天》里的钱大宝该多好？老村到现在也会是青山绿水的生机。
　　 文涛买菜回来，见真妮泪流满面，文涛看到电视画面出现了一坡坡滚动着浪花的麦苗，是那一片绿色刺疼了真妮的神经。打真妮腿不好，没见过她哭过一次，今天好像要把积攒的泪水一下子流出了。
　　 “好妮，不哭，不哭。”文涛紧紧抱着她，眼睛也跟着湿润，“妮，我要向所有人证明我有多么爱你。”真妮搂着文涛的脖子，眼睛盯着文涛，泪光里她的眼睛渐渐燃起了光亮。
　　 中午，文涛一口气吃了三大碗水饺后，背起真妮出了门。翻过了几座山，趟过了几条河他记不得，他把真妮背到外村人的麦地里了。
　　 绿油油的麦苗已经拔节，正一波一波滚着波涛，满世界都是清香的味道，金黄的阳光洒满田野，也洒进了真妮的心。她紧紧搂住文涛，心活过来了的真妮眼泪止不住哗哗流，“文涛放下我。”文涛放下真妮，并肩坐在麦垄上，他把笑成了花一样的真妮揽在怀里。
　　 “文涛，你对着这一坡麦子说，说999次，你爱我！”
　　 回到家的文涛向爷爷说出了自己的计划，爷爷那张死气沉沉的脸立马活了过来，歪躺的身子也有了力气，快步走到院子里，老泪枞横地对着天空大喊：“老天，你睁眼了。”说完要孙子陪着自己去超市买来了酒和肉，爷俩吃得红光满面。
　　
　　 8
　　 第二天一大早，老杠头坐着车去了五四农场。文涛的一个远房姑婆，多年前嫁在部队农场里的一个连级干部，前些年捎信说部队搬迁回到了济南军区，农场有大片土地要对外承包。老杠头说家里的地就够自己种的，没心思去那么远的地方种地。昨晚孙子的话让他想到了这茬，老杠头要去碰碰运气。
　　 车子走到了响午才到了位于夏南庄的五四农场，老妹见到老哥哥，喜得合不拢嘴，“怎么就不提前打个电话呢？要是你晚来一天，我就见不到老哥哥了。”老杠头知道妹子的儿子在济南开了一家高级酒店，生意异常火爆，一家人几乎都搬了去。老妹恋着家里的泥土地，一年也就去住三两个月。她的大孙子跟文涛大小差不多，标准的富二代打扮，老杠头看着别扭，脖子上那么粗的大金链子也不怕被抢去？听在城里打工的人说，城里经常有骑着摩托车抢包、项链什么的团伙。
　　 老杠头是急性子，想把心里的事说了再吃饭，老妹好多年没见到老哥，没容老哥多说话，喊着孙子和孙媳妇给老杠头做了满桌的鸡鸭鱼肉和海货，老杠头眼直勾勾地盯着看，熬热的即墨老黄酒飘着香气，他咽了一口唾沫，心里想咋一会做出这么多好吃的？
　　 吃了几口菜，老杠头放下了筷子，对一直给自己夹菜的老妹说：“妹子，你们明天就走了，我还是把事先说了吧。”
　　 “老哥，看你急的，有什么事你说。不行我们明天就不走了。”
　　 老杠头叹了一口气，“老家的地都被政府征了去，我想租几亩地。”
　　 老妹惊讶地看着老杠头，“多好啊，都变成了城里人。一大把年纪了还种什么地吆！”
　　 “这跟年纪没关系，我喜欢种地，闻不到泥土味难受啊。”
　　 老妹的孙子豪杰搭话说：“老舅爷，你算算种地不划算。去了本钱，一年也赚不到几个，都不够操心钱。”
　　 老杠头盯着豪杰，“不种地，你们吃啥？”
　　 “舅爷，国家备着好多粮食呢。农场的人大多进了城，死活都不爱回家种地。地大多都承包给林场的人种树了。”
　　 老杠头一听傻了眼，被岁月刻了沟沟坎坎的脸一下子耷拉下来。看着老哥不高兴，老妹心里难受，突然，她想起什么，对着豪杰说：“你打个电话问问你叔，他家的三十亩地租出去没有。”
　　 豪杰愣了一下，“哪个叔？”
　　 “前几天我住院时你爸的那个医生同学。他爸不是突发心肌梗塞去了吗？那天他给你爸打电话说老爷子承包的五十亩地要租出去，你爸还说他要回来租。”豪杰一听摸出电话要来了号码。
　　 “行，价钱好说，我们又不指望那地。”豪杰做了一个OK的手势，老杠头笑了。
　　 第二天，老妹让孙子拉上老哥去了医生村。到了，老杠头才知道五十亩地靠近大沽河，离水近，干旱时缺不了水，就怕雨水多，大沽河一涨水是一个麻烦事。
　　 医生见到他们，领着他们在地里看，“看到没，那边是大沽河。去年发洪水，这里一大片都被淹了。麦子颗粒无收。好在这地承包时没用几个钱。你承包地做啥？”医生不相信眼前的豪杰会种地。豪杰看看老杠头，老杠头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只顾低头扒拉着泥土看，看着闻着，还放到舌尖上尝尝。
　　 “那你承包给人不是坑人家吗？水一来一季的收成就打了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