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镜里
我说:“快走!”
孙政遗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们?”
我心里说我救你们肯定是目的,但不是现在说。我就说:“先走再说!你懂得梅花庄路径,你带路。”
孙政遗就走在前面,他老婆走在后面,我则断后,出了院子,来到一个过道里,孙政遗把小门开了,我们就从那里出了梅花庄。不能往南回东京,只得一路往西走,走了一个更辰,都走累了。前面是一个阴森森的松树林子,我们就奔进林子里,歇一会儿。坐在一棵大树老根上,林子里时不时传出奇声怪叫,真让人毛骨悚然。我看着孙政遗老婆,孙政遗老婆则看着孙政遗,孙政遗则看着我。看着她时,我又感觉浑身不自在起来,那种抓狂越来越强烈,我把刀握得紧紧的。
孙政遗问:“你为什么要救我们?”
我腾地站起来说:“问的好!我为什么要救你们,我想问你,秦风在哪儿?”
他老婆吓得直躲在他怀里。孙政遗说:“原来是为了秦风。我不认识秦风,你救错人了。”
我说:“我救错人了?那好,我再把你们押到杨五蕴那里去!你别骗我了,那个陈州客栈的老板已经跟我说了,那年去红儿村的人里面,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世上也只有你知道秦风在哪儿。”
他老婆说:“为什么来找你的人,不是为了冤孽刀,就是为了秦风!”
孙政遗叹口气说:“为什么恶业报应得那么快,善业却迟迟不来。我苦心练习刀法,受尽各种磨难,可还是杨五蕴的手下败将。我只是偶然记得了秦风的几招冤孽刀,偶然见到了秦风一面,却招来了那么多的苦恼。唉,这是什么天理!”
我心里说,你怎么现在才明白?根本就没有什么天理,老天已经死啦!要不我怎么披头散发地站在这里?哼,要是真有老天,我估计不是公的,而是母的。也和这世上的女人一样,你越是哈巴狗一样嘴角流涎地追求她,赞美她,她越是得意,越是不理你;你越是积贫积弱,受尽苦楚,仰天呼喊:“老天啊,开开眼吧!”她越是看也不看你一眼,柳眉一竖,星眼一睁,甩头不顾。我是看透了。
我说:“你放心,我找你,找秦风,不是为了冤孽刀。我找他是为了其他事情,你告诉我他在哪儿?”
孙政遗回忆说:“那年我一行二十多人去红儿村找秦风,来到红儿墓室里,看到里面立着一块碑,上面既说明冤孽刀刀法和秦氏刀法埋在石碑下,又说明不许损毁墓室,否则将会招来不测之祸。可是那些人看到冤孽刀刀法和秦氏刀法就埋藏在石碑下,什么也不顾了,挥刀砍倒石碑,没想到却触动了机关,暗箭乱飞,登时杀伤不少人。乱箭过后,我们都以为没事了,可是满头白发的秦风却突然出现,一把鬼头刀,把所有人都杀死了。那刀快得没法形容,要不是看到他印在墙壁上的影子,我还真以为遇到了鬼!”
我想他准是在骗我不要去找秦风,故意把秦风说的神乎其神。就算秦风真是一个神,我苏文也要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反正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没有了,我也没抱幻想,阎王爷会发善心,下辈子让我轮回做一个心想事成的人。我鼻子里哼了一下,说:“可是秦风为什么没有杀你?”
孙政遗说:“他放过我,只是因为之前我对那些人说了一句话。”
我说:“什么话?”
孙政遗说:“我劝他们不要损坏墓室,不要砍倒石碑。”
我皱眉说:“什么意思?”
孙政遗说:“因为那是秦风心爱女人红儿的墓室,他不允许外人破坏墓室一石一草,他说:‘得罪我秦风没事,可是损坏红儿墓室者,罪加一等,杀无赦!’就因为之前我说了一句不要损坏墓室的话,他才没有杀我。”
我又抓狂了:“不可能!不可能!怎么有这样蠢的男人,女人死后,还痴情不改!不可能!世上没有一个女人值得男人去爱!她们都是贱胚子,都该死!”
孙政遗继续说:“既然拿不到冤孽刀,那我就报仇无望,回来后天天以酒度日。后来我遇到了我的妻子,是她不嫌弃我是个一无所有的浪子,我在她这里找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安全与稳定,我才明白古人所说的,一切宠辱得失荣华富贵都抵不过女人的拈花一笑是什么意思。我们成婚后,在卫州门外买下梅花庄,过着平静的生活。说也奇怪,和我妻子在一起后,那天在墓室看到的秦风刀法,逐渐清晰起来。我凭借记忆把秦风在一瞬间使出的招式画在纸上参研,加以自己的想象创造,终于创出属于自己的刀法孙氏刀法。可是此时我的好胜心复仇心也越来越强烈,在打败了几个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后,就自以为刀法天下无敌了。于是昨天晚上我就夜闯皇宫,找皇帝、杨五蕴报仇。可是杨五蕴的枪法实在太厉害了,我估计他与秦风只在伯仲间。三十招以后,我就败下阵来,一路逃回梅花庄,他们也一路追到梅花庄。这大概是天意!是老天爷让我一生也报不了这个血海深仇。”
孙政遗老婆安慰他说:“成功与失败,冥冥中自有天意,又何必太执着。与其终生执着郁郁而终,还不如放开胸怀,珍惜眼前老天爷赐予你的每一样东西,快快乐乐活着。要知道过去和未来都是飘忽不定的,只有现在才最真实。”
孙政遗感激说:“你说得对。现在是我放下一切的时候了。明天我们就去南方,过一种撒网打鱼的平淡生活。”
我怒了。不是因为他们在我面前打情骂俏,而是世上居然有一个女人会爱上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我不信!这个女人一定在说谎,她一定另有所图。女人都是邪恶的!我高喊:“我不信!我不信!为什么!为什么!”提起大刀,猛地就朝那个女人砍去。我要把她剖腹剜心,看看她的心是不是真被爱情浸润得红通通的。随着女人一声尖叫,孙政遗的刀也横了下来,架住我砍下的大刀,咣当一声,火花爆起来。
孙政遗喊:“你疯了!”
我说:“我就是疯了!我是被女人逼疯的,我要杀光所有女人!”
我们就在林子里搏斗。他真不愧江湖第一刀的称号,我每出一招都被他克制。我们就好像在玩一种关锁解锁的游戏,我才把锁解开,他就又咔嚓一声把锁锁上;其实准确地说,我还没把锁解开,他又已经在我手上扣上另一把锁了。而从气势上,他的刀就好像是寒风一阵阵扑面而来,冷彻肌骨。显然他是手下留情了,并不想把我一击即溃。我们斗了有上百招,两把刀好像就从来没有分开过,那兵器相交冒出的火花就一直闪耀着,松林外要是有人看见了,是不是会认为是小孩在点着松脂玩耍?我不知道我们打了多久,等我们停下来时,我只看见天上已经斗转星移。
“你的刀法是从哪里学来的,好怪异!”孙政遗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问,斗了那么久他居然一点也不气喘。
我长长吐了口气说:“自己琢磨来的!”我可没有骗他,我的刀法根本就没有章法。
孙政遗皱眉说:“自己琢磨来的?”
我说:“你不信?”等你被女人伤得很深很深,想用刀去杀她们的时候,各种折磨她们的招式就会涌上心头了。
他不说信或者不信,只是问我:“你这套刀法叫什么刀法?”
我想了想说:“叫……灭女刀!”
他一定不相信我说的话,认为我在敷衍他,他就笑了说:“灭女刀?哈哈,既然你不愿告诉我就算了。按你现在刀法的造诣,江湖上能打得过你的,不会多于五个人。”
就在我想说,我并不在乎刀法如何厉害,只想杀尽天下女人时,林子中忽然呱呱呱惊飞起几只乌鸦,紧接着顺着夜风传来一声凄厉的长啸,那么尖利,那么突然,好像一下子割破了喉咙一样。朝声音响处望去,空中一道白光闪烁,好像一束急速变动的月光,那几只老鸦,大概就是被这神秘的光束吓飞走的。
孙政遗惊叫说:“不好!杨五蕴追来了。咱们快离开这里。”
他老婆低头说:“你带着我走不快,不如你自己走吧,我一个人留在这里,杨五蕴是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走吧!”
孙政遗拉住她手臂说:“不行!要走一块走!”
那种想打喷嚏的冲动又来了,我就揉了揉鼻子。我是很想杀光所有的女人,可是我并不想去杀一个和男人恩恩爱爱的女人。我背过脸说:“你们一起走吧,杨五蕴留给我对付。”
“你不是他对手的,即便我们两个联合也未必是他对手。”孙政遗说。
“我管他是谁呢!”我说,“他有三头六臂不成?我这把刀,神来杀神,佛来杀佛。你们快走吧,去你们刚才说的南方,过撒网打鱼的生活。”
“可是……”孙政遗说。
我嗖地一下把刀指着他:“你们走不走?我脾气一上来,就要杀你老婆了!”
于是孙政遗抱拳跟我说了句“大恩不言谢”,就急急离开了。我看着孙政遗拉着他老婆的手,跑出黑暗的松林,在星斗横斜下飞奔着跑过荒芜的田畴,最后消隐在一片灰白的浓雾里。在看着他们飞奔时,我又一次出了神。我也曾多少次幻想和心爱的人飞奔着跑向一个远离喧嚣与骚动的地方,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我又抓狂了,正好杨五蕴握着那柄光闪闪的短枪像一只九尾狐狸一样蹿进林子来。我仰天长啸,就不仅仅是惊飞起几只老鸦了,而是声振林木,百兽率哭。他落在我身前,像一片秋天的落叶那样轻盈,像一只夏天的麻雀那样迅捷,手里握着枪拖在地上。天已经发白了,可是林子里还很晦暗,在翻滚的灰色雾气中,我模模糊糊看见他那张辟邪一样狰狞的笑脸。
“孙政遗夫妇呢?他们往哪里走了?”他虽然语调柔和,可却是命令的口气。
我手里紧紧抓着刀,背过身不让他看见我的脸,这样制造出一种神秘感,他一定难以琢磨,顷刻间不会对我发动攻击。只要能拖延时间长一些,孙政遗夫妇就会跑得更远。“我不知道。也许往南走了,也许往北去了,又或者往西边逃了……”
“对了,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和孙政遗夫妇是什么关系?”杨五蕴说。
他还真被我套住了。我说:“你猜。”
他嘿嘿嘿笑起来,好像是在肚子里笑的,而不是用嘴。开始笑得还很小声,渐渐就放肆笑起来,最后竟是哈哈大笑了。“你想稳住我,好为他们争取逃跑的时间,是不是?”他突然之间就中断了笑声,“我数三下,你要是再不说他们往哪里走了,你就在这林子做守护神吧。”
我能感觉到他是在咬着牙数数的。“一!”
我也在咬着呀,而且他一定也听到了我咬牙时咯吱咯吱的声音了。
“二!”
“去你妈!”
在说出这句话时,我的刀已经朝他反劈过来。我只看到他的眼睛蓦地一睁,之后他就不见了,消失在灰白翻滚的雾气中,我的大刀劈到半中就立即抽回来护住身前。那么快,真的就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就躲过了我用尽平生气力砍下的大刀!他能躲在哪儿呢,竟然在我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为防止他从我背后偷袭,我倚定一棵老松树,扬刀上指,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观察着四周。天更亮了,雾气也更重。一团浓重的云雾像水一样漫到我身前,突然,从雾里刺出一把枪来,我连忙挥刀遮挡。那枪又缩回去,接着又刺出来,好像是一把梭镖。我使出浑身解数遮挡,累得满头大汗。终于那团雾气散开了,眼前一个人也看不见!难不成他变化为了雾气里的一粒粒水珠?不能和他正面对敌,让我十分焦躁,朝着林子四周大喊大叫,可是林子里静悄悄的,现在是连一只飞鸟也没有了。蓦地,雾气又四合,翻滚着朝我这里逼来。他在哪里?该防哪一面是好?突然,浓雾里又刺出枪来,而且不只是一个方向刺来,而是四面八方。我知道林子里只有他一个敌人,他刺出的枪也分有先后,可是他刺得太快了,简直就是同时刺出的。我只挡过了他的第一枪,可是随后的七枪我都没有躲过,两脚、两手、后背都被他刺到了,我的刀掉在地上。我倒在地上喘气,当雾气渐渐散开,我终于看见他那张狰狞的笑脸了。
“怎么样?和秦风的风飘万点正愁人沧海一粟比起来,谁的刀法更帅?”他得意地看着我说。
我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反正我也快死了,回答不回答无所谓了。只是想起刚才孙政遗夫妇两人离去的情景,我感到一阵难过。
他唰的一下把枪斜向上扬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孙政遗往哪里逃了?”
我笑了笑:“不知道。也许往南走了,也许往北去了……”
他的枪落下了,呲的一声,我感觉右腿一阵刺痛。
“说不说孙政遗往哪里逃了?”听他的口气,好像已经被激怒了。
我攒足气力,翻身一滚,仰面朝天:“我不知道。你杀了我吧!”
“你想死?”
浓雾渐渐散去,露出林子上空一片灰绿色的天空。“你杀了我吧,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每天都被仇恨煎熬着,生不如死。”
“你想死?我偏偏不让你如愿。”
我神经质地哼哼笑起来:“你杀了我吧!行尸走肉活着有什么意思!活在一个被注定的命运框架里有什么意思。为什么他们都能遇到一个相濡以沫的人,为什么我不能?为什么在这场男人和女人的游戏里,我永远是那个被玩弄者那个失败者?你杀了我吧!嘿嘿嘿嘿,杀了我呀!”
“疯子!”
“我是疯了,我是被女人逼疯的。你杀了我这个疯子吧!我知道他们往哪儿走了,可是我却不告诉你。哈哈哈哈,你看不出来我也是在耍你吗?你动手呀,杀了我,你就能出这口恶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