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在镜里
“哼,疯子!”
他收起枪,然后大步流星离开。我一个鲤鱼打挺蹿起来,忍着疼痛伸出两手抱住他右脚,像一个饿得再也受不了的乞丐渴求大户人家赏他一口饭一样恳求说:
“动手杀了我吧!来啊,朝心口这里一搠,就万事大吉了!动手啊!”
我看到他掣出枪,扬起在半空中。在光闪闪的枪刃里,我看见了绿油油的麦田和野草,在风中拂动。我感觉麦田和野草就是我,我就是麦田和野草,就是那个绿色的世界……
可是我没有死,杨五蕴把我关在一个地牢里,在那里我遇见了一个老和尚,在那里我学会了冤孽刀刀法。至于我是如何学会的冤孽刀,不用我说,以后总会有人把它传扬出去的。我从地牢里逃出来,按孙政遗所说的去找那个红儿村。可是那里的景象朝晴暮雪,就像海市蜃楼变换不定。我在那个地域盖了座小茅房,从冬天等到春天,可是依然看不见红儿村的一砖一瓦。我总怀疑他们所说的秦风,所说的红儿村,所说的在红儿祠堂里的那场大屠杀,是一个杜撰的故事,小说家之流的不经之谈。秦风为刘丝广敲更断臂,更是一个人们幻想出来的美好传说。我就说嘛,没有一个女人值得你去守候一生一世,也没有一个女人会因为你守候她一生一世而被感动投入你的怀抱。为什么书上总是说她们是阴性的,就因为她们是冷血的,完全不会理会男人为她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我一直耿耿于怀没有杀死孙政遗的老婆,也许这是我这几年来干的最愚蠢的一件事。一个女人会无欲无求地为你奉献一切?我不信!把我一层一层地一直打到十八层地狱,我也不信!
仲春时候,我回到东京。春日迟迟,花明柳暗,韶光大好,正是仕女外出游玩的好季节。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看着她们对我不屑一顾的柳眉星眼,听着她们故作纯情的笑声,我又怒了,那团怒火包围着我,就好像是佛像身边的蔓朵拉一样。我的使命感又来了:杀光世界上所有的女人。
我在大街上一面乞讨,一面等待可以入我法眼的女人。这时有两个汉子正往这边走来,走在前面的一个拖着一条枣木棒子,头上歪裹着力士巾,圆脸儿,一部胡子挂在胸前,两个臂膀有两腿粗,大摇大摆走着;后面那一个提着一个铜锣,一个敲锣的棍子,背着个布袋,长得跟前面那一个差不多,只是表情要和善一些。两个人长相很相似,大概是双胞胎。后面提铜锣的看见我,就从腰间解下一个钱袋来,摸出十几个钱,丢在我的瓷碗里。
“拿去,喝杯酒!”他笑呵呵说。
前面提棍子的好像有些不高兴:“你给他钱干吗?这些人都是好吃懒做的。咱们每天在外面耍棍子,累死累活,丢人现眼,就得那么几个钱;回家了,还要受那两个婆娘的骂。你真是多此一举!”
那个提铜锣地说:“我看他背着刀,不像个好吃懒做的,倒像个落魄的英雄。也没几个钱,让他买酒喝吧!”
两个人说着走了。我怒了。不是怒那个男人长着魁梧的身材,却只有一副小鸡肚肠;我是怒他们家里的婆娘,居然管起男人来了!这些女人不该杀,留着做什么!
我拿了瓷碗里的钱,就从后面跟上去。拐弯抹角来到一个肮脏贫穷的小巷子里,看他们进了一间房子。他们才进房子,里面就骂起来了。
一个声音低沉的女人说:“这么早就回来了,才挣了几个钱!还不够吃一顿的呢!”
那个拿棍子的男人原来也是个惧内的,把责任都推在那个提铜锣的身上了:“本来今天来赶趁的人挺多的,挣的也多,只是回来时,小弟把一半的钱都施舍给一个乞丐了!”
“什么!”就好像闷雷响一样,另一个声音尖利的女人骂说,“我们姐儿两个饿着肚子等你们,你们倒把钱给乞丐了?你们是不是认为,我们姐儿两个连乞丐都不如?”
那个拿棍子说:“不是‘你们’,就是小弟一人主张的。”
提铜锣地说:“咱们好歹家里还有些米面,凑合凑合还能过一晚。明天我们兄弟赶早起来去耍棒子卖药,多挣点,把今天的补过来。那个乞丐说不准几天都没吃上饭了,你们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大哥,你不记得当初秦风是怎么救咱们的了?”
看来今天我来对了,他们居然也知道秦风!
声音尖利地说:“你有同情心,同情乞丐不同情我们姐儿两个,那你和那乞丐过吧!”
那个声音低沉地说:“妹子,今晚你别让你那个跟你同房了,我也不让我男人同房了,让他们兄弟两在天井里打地铺!”
后来又杂七杂八、摔碟丢碗闹了很久,房子里才安静下来。我却不怒了,而是莫名其妙自笑自说:“骂吧!今晚在我进去前你们尽情骂吧,这可是你们在人世间骂的最后一次了,到了地下你们变成臭口巨腹,也就没这机会了!”
等天一黑,我就翻上墙,跳进天井里。嘿嘿,你说好不好笑,那两个男人竟然真的被赶到天井里打地铺睡觉,还呼噜呼噜睡得很香哩!我说你们也够贱的了,比狗还贱,女人说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你们对得起“男人”这两个字吗?对得起你们雄壮的体格吗?我真是服了他们两个了。说不准他们心里还很感激他们的老婆,给他们一块地方放倒身子呼呼大睡呢!
我穿过天井,转到屋里来,那里有一架胡梯,上面还亮着灯。我一手提刀,一手扶着扶手往上爬。楼上用屏风隔开两个床位,这时那两个女人正在里面的床边说话。
那个说话尖细的女人说:“姐姐,可恨我两姐妹号称两朵金花,原以为他们兄弟两是机辨拳勇的好男儿,没想到却是两个没用的草包,每天在街上耍棍卖药,有什么前途!真是两朵花插在牛粪上了。”
那个说话低沉的女人说:“妹子,你也不用忧愁,这只是暂时的,等他们为我们赚够了钱,我们就开溜,去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找个又俊又有能耐的男人,买田买房,过日子。”
妹妹说:“他们每天才挣几个钱!什么时候能凑够买田买房?”
姐姐说:“要不过几天,我们让他们改行,做屠夫,在肉案子卖肉,不仅得的钱多,我们姐妹两个每天也有荤腥下饭。”
妹妹说:“这个好,我实在等不下去了!要我说,找个男人不要非得是个俊俏的,两件事,有钱,有势,那就好!”
姐姐笑说:“妹妹说的还不全,还得那个活儿不要软塌塌的!”
说着两姐妹都吃吃笑起来。
我心里说:“好哇,你们这两个骚狐狸心思也忒歹毒了,男人在外面干死干活,你们却在屋子里算计他们!”我肚子里一道无明业火就刮刮杂杂烧起来,烧得我眼睛都发红发热了。我一脚把屏风踢倒了,看见她们坐在床沿。她们看见我手里明晃晃的大刀,都傻了眼了!还是那姐姐胆大一些,指着我说:
“我家里没什么可抢的。我家男人会枪棒,在东京城里是数一数二的。你要过来,我就喊他们了!”
我说:“这时才想起他们来,晚啦!”
也不四步五步,也不三步两步,我提着刀就只一跳,跳在床边,一刀下去,两个人都齐齐砍下半边来。“这下我心里才爽快!”我拿刀割下她们的头,转到楼下,来到天井里,那两只猪还在呼呼睡着呢!我把两个头颅往地上咕咚一丢,他们才醒来,摸了半天才知道那是他们婆娘的头。
我说:“你们也不用谢我,这种女人我见一个杀一个。”
大哥对着自己女人头颅倒哭起来了:“没有你每天主张事情,教我们兄弟两以后怎么办!”
哎呀,这人真是贱到底了,没的救了,要不怎么说,可怜人也有可恨处呢!他活该就是一条供人使唤的看门狗,主人一旦死了,它就无所适从了。
弟弟倒是挺开明,他说:“也罢!这两个女人每天把我们兄弟使唤来使唤去,根本不把我们做丈夫来看待。死了就死了,哥哥你哭怎的!”
我大笑说:“对!对!对!这才是好男子嘛!”
我高兴过了头,转身就要走。可是走到门口我才记起来我还有事情要问他们。我就又转回来,问他们说:
“你们既然是红儿村出来,知不知道秦风现在哪儿?”
弟弟说:“你也要找恩公?”
我说:“恩公?秦风救过你们?”
弟弟说:“秦恩公不仅救了我们兄弟两,还救了好多人!”
我说:“你说!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弟弟说:“我们两兄弟曾经当过兵,攻太原,灭北汉,我们也参加过。那一年宋兵拿下太原后,太宗皇帝在奸臣崔翰唆使下,执意发兵去幽州打辽兵。后来高粱河一战,宋军损失惨重,连太宗皇帝也受了伤。我们兄弟两负伤撤退,后面的军队就以为我们是临阵脱逃,把我们抓起来,拉回东京斩首示众,以明军法。是秦恩公救了我们,还把我们带到了红儿村,让我们有安身之地。红儿村的人都是秦恩公救来的,有像我们这样的逃兵,有东京城里的孤儿,有天灾人祸逃难离乡的难民,有无人赡养的老人,有郁郁不得志的文人。在那里没有三六九等的分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的是一种平平静静的日子。可是直到有一天,外面来了二十多人,要找秦恩公,可是他们都死在了恩公的刀下。也就是在这一天,秦恩公忽然消失了,再也没在红儿村出现过。蛇无头则不行,恩公走后,红儿村也渐渐散伙了,我想现在那里是一个人也没有了。”
“秦风为什么走了?”
“不知道。据说有人去过红儿祠堂,发现里面有一个墓室,里面有一副阴沉木棺材,棺材里面的尸体不见了,墓室里躺着二十多具尸体,他们就是那天去找红儿村的那一伙人。”
“那你们现在知不知道秦风在哪儿?”
弟弟笑了说:“我们兄弟在恩公走了半年后,也离开红儿村了。我们确实不知道恩公为什么离开,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总是来无影去无踪的,神龙见首不见尾。退一步讲,即便我们知道恩公在哪儿,我们也不会告诉你。恩公对我们有再造之恩,我们岂能忘恩负义!”
我看出来,他们兄弟两个虽然蠢得像木头,可是为人处事还是挺厚道的,他说不会告诉我就是不会告诉我了;否则如果不厚道,他们怎么能和那两个臭婆娘生活了那么久!不过我还是很生气的,在我苏文面前居然把秦风奉若神明,置我苏文于何地!我的另一个信条就是,不能在精神上击垮别人,就在肉体上击垮他们。于是我就用刀背,在两兄弟背后狠狠拍了一下,拍得他们都吐出血来,晕在地上。看到他们倒了,我就狂笑着跳出天井。
我在街上走着,心里琢磨着该何去何从?反正暂时也找不到秦风,不如先去杀几个女人。明天一定也是一个春光无限好的日子,在城外各个名园里一定挤满了仕女游人。到时找个落单的,我就一刀取她性命。于是第二天,我就来到庶人园。这里是秦王从前的旧宅,现在开放为仕女游玩。等到黄昏时候,看到一对男女落单。那女的眼睛真好看!像一片柳叶一样。就在我杀了那个男的,刺伤了那个女的之后,你就来了……
三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找你了么?”苏文看着那个倒在落花中呻吟的女人说。
“不知道。”秦风说。
“你为什么要救她?”苏文说。
“你难道就没有爱过一个人,难道就没有因为一双眼睛而彻夜难眠过?”秦风看着那个女人说。
“没有!”苏文大喊说,“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值得我去爱!”
四
那时我还是一个读圣贤书的书生,而她是庄户的女儿,姓吴氏,叫轩儿。她的名字总让我想起一个被束之高阁的女子,长吁短叹在小轩窗,忽然一抹月光照进来,即照得她欢喜,也照得她惆怅。她父亲是方圆百里之内最有钱的人,既有碳厂,也有冶铁的窑子,也贩卖私盐粮草。传说他和赵匡胤私交很深,赵普就是他介绍给赵匡胤的。除了父亲母亲,轩儿还有一个哥哥,叫吴延昭,和他母亲一样也是个高傲看不起穷人的人,他们都希望轩儿能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轩儿的脾气倒像她父亲,看人不看身份地位,而只是看一个人的精神气质,这大概跟他白手起家有关。我和轩儿认识,还真有点“墙头马上”的意思。她和她母亲来花神庙上香,偶然来庙后小筑观玩,看到我在读书之余耍刀。她就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我说现在天下大乱,崇尚的是机辨拳勇,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就一无是处。她反驳说,从来都是劳心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只要我肯韬光养晦,一定能够出人头地。那天我们评论历史,改正诗文,她俨然已经是我的红颜知己。
我承认那一会儿我出了神,被烟雾迷住了眼睛,把她看成一个气质思想与众不同的女子,没有看到她身上有她哥哥母亲一样庸俗的成分。只怪我那时候太年轻,对女人不了解;女人说什么我就信什么。我们接触有一年时间。她知道我什么也没有,没有钱买四季服装,一日三餐都成问题。她就偷偷资助我,我说:“总有一天我会百倍地偿还你的!”没有人知道我们在小庙外的松林里幽会。
那天晚上,我依然在林子里等她。那是清风半夜鸣蝉的仲夏日子。在焦急的等待后,我终于看见她来了。在淡淡的月光下,她穿着白衣像一缕白色的风掠过葱郁的稻田,穿过那棵高大的枫树,向我飞奔而来。我跑出林子抱住她。
“今天怎么来得那么迟?是不是你哥和你母亲知道你晚上老跑出来了?”她老躲着我的眼睛,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知道一定发生什么事了,于是我慢慢松开抓住她的手。“哼,他们两个人,要是知道你偷偷来跟我幽会,一定会拿刀来杀了我的。在这方面,你父亲要开明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