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护士推着王大爷就进了急诊室，那边老林和喜乐一左一右的站在墙边，看着逐渐散去的父老乡亲，老林只是满脸堆积着牵强的笑容和他们远远地打着招呼。
　　 “吧嗒……”一条深不见底的灰白色走廊，通向一条古老的楼梯口。不知过了过久，一阵错落有致的声响忽然从那里传来，老林急忙抬起头向那里看去。这一看不打紧，差点让老林当场把这一条老命交代在这里。
　　 对面双手环抱肩头蹲在那里的喜乐，借着走廊里微弱的灯光将老林的表情看的仔细，他好奇着这在商界里摸爬滚打大半辈子的“老狐狸”是看见了什么忽然脸色大变。随即豁的一下子站起身来扭头向那声音看去，这一看却是让他抵住墙壁的身子猛地一斜，来不及伸出手臂支撑身体，那光滑的额头就直直得向地面磕去。
　　 只听“咚”一声，喜乐的额头撞到地面，当即鼓起一块大包。老狐狸老林，看见来人却只是身体微微一颤，脸颊上的青筋剧烈地抖动了一下，双手下意识的攥紧了衣角。
　　 “淑英……你怎么来了？”呆愣了好一会儿，喜乐才从地面上挣扎着站起身体，一边揉着额头嘴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一边对面不改色的老林瞄一眼。
　　 “舅舅，刚才我妈看爸爸匆匆忙忙的被二伯喊出来，心里猜测着是姥姥或者姥爷出事了，我按照爸爸的嘱咐死活不让她出来。可我妈说如果不让她来，她就要死给我看。我……”拉住淑英的手臂，此时正一脸畏惧的看着爸爸的小沫急忙替妈妈开口，可是她的话只说到一半就被老林抬起的手臂打断了。她攥紧了淑英的手臂，咬着嘴唇看着自己的爸爸。
　　 “咱爸怎么了，哥。”淑英的脸色蜡黄干瘪，原本美丽的丹凤眼此时也是黯淡无光，那樱桃一样嫣红的嘴唇此时是翘起了一层又一层的白色死皮。看着哥哥，身体却是因为脱口而出的话猛地向后急速倒退几步。还好是小沫拉住了她的手臂才不至于她向一边倒去，就这样还是颤巍巍的一屁股跌坐在身后的长椅上。
　　 “没事吧？”老林一步并作两步的跃到她身旁，一双别人看着冰冷沉着的眼眸，却是溢满心疼和担忧。
　　 “我没事……只是走的有点急了。”淑英气若游丝的低着头，说出的声音却飘渺若不存在。如果不是看见喜乐身体挪动了几下，蹲下身子将耳朵贴了上去，别人还真的以为她耷拉着脑袋什么也没有说。
　　 “你看你，你都这样了，你怎么还出来了。”喜乐看着淑英，说不出是什么情感在鼻子里化作闷闷的空气，只是把他鼻子堵的难受。他大声的干咳几下，而后抬起头看着急救室门口亮着的红灯。
　　 “我听开车的大凯说，咱爸突然倒了，我着急……”淑英使出全身的气力才摇摇晃晃的把头抬起来，看着眼泪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肆意满脸的哥哥，微微的犹豫了一下，马上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眯着眼睛温暖的一笑，声音轻轻柔柔的娇痴着：“哥，你看你，怎么这样。孩子在呢，没事的，啊！”
　　 听到淑英的话，喜乐微微一愣，抬头看着小沫。眼睛眨动了几下想说点什么，犹豫了半天还是长叹一声，摇摇头对着手术室的大门背过身去。
　　 “淑英哪，孩子……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吗？”不知道什么时候，翠兰就那么孤零零的站在了淑英的身后，耳朵里是老林长长的叹息声。
　　 “我不知道什么呢，妈？”一个不好的感觉在小沫的脑海里忽然一闪，她看着带着深红色毛线帽子的妈妈，脑海里陡然冒出当初第一次看见妈妈脑袋上，那从头顶心门位置一直延伸到后脑勺的丑陋而又张牙舞爪的黑色疤痕。那是一条触目惊心的让人全身发颤，牙齿咯咯作响的巨型蜈蚣。就那么突兀地落在小沫的眼里，却犹如一道深不可见的烙痕，被烙铁深深地烙进了她的灵魂深处。
　　 “没什么……”妈妈听见小沫的话，淡淡的回答着。小沫还想说点什么，可是看着翠兰对着自己伸出的手臂使劲了摇晃了几下，她缩缩脖子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她知道母亲回来之后的一个月里，一直都是翠兰阿姨在给妈妈打点滴输营养液恢复身体，既然翠兰阿姨都对自己摆手要自己不要追问，那么应该是没事的了。
　　 “或许当时，年仅十几岁的小沫根本就不知道，他妈妈的病又怎么可以和自己姥姥的子宫瘤作比较呢？”想到当时小沫听见自己的话，乖乖地把到嘴的话咽了回去，翠兰无奈而又自责的想着：“这都怪我啊，不应该听淑英的话，隐瞒了他们的孩子，更隐瞒了两个老人。以至于她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可以接受。小沫……”
　　 想起小沫，还记得当时王大爷从急救室出来的时候，淑英身体像风里的棉花絮一样，惨白着、颤抖着，一晃一晃的来到了他的病床前。看着老父亲紧闭的眼眸，一滴滴泪水就像断线的珍珠一样滚了出来。
　　 老林见不得淑英难过，拉住她劝她回家。翠兰也一个劲的跟在后面没少说话，就连一向从不说妹妹一句坏话的喜乐，也冷着个脸蛋威逼她回去，可是还是小沫的一声“妈妈”让淑英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病房跟在出租车司机大凯身后回了家。
　　 “也许淑英当时还不知道老爷子是因为要给她种树才中风的吧，也许是知道的。只是，不管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到底她还是舍弃了心爱的小沫和一对满头白发的老父母，离开了这有着悲苦冷暖的人世。如果当初，我早一点和两位老人接触，让他们做好淑英离开的心理准备。那么，后来的悲剧是不是也不会再上演了？”思绪被王老太的哭声拉回，冰冷的西北风夹杂着太阳的温度怪异的擦过她的脸颊，一边是生生的刺骨寒冷，一边却又是老太太呼出的湿哒哒的热气。
　　 因为是一个村子的人，又是淑英从小到大的玩伴，还是一个资深医生的翠兰在淑英从南京回家调养的时候，就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她的医师。淑英的身子骨，刚刚从医院出去的时候，连坐直了都是困难。可是好在南京有家人，在那里找著名的医生使用中国最古老而又神秘的针灸治疗了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已经能一个人慢慢行走。
　　 家离乡医院只有十几分钟，每天的输液都是她自己慢慢步行。随着输液的天数的增加身体却是越来越虚弱，后来被人扶着都不能走上一个台阶。那些从南京带回来的药，一种是防止他中风的，另一种却偏偏是触进脑神经活跃，容易造成中风的，这两种药却没有一种可以不吃。这无疑又给翠兰对淑英的治疗带来了巨大的困难，她在小沫和老林不理解的眼神下，艰难的行走在医院和淑英家。不曾想，淑英还是苦苦支撑了半个月之后，瞌上了她的眼眸。
　　 那一夜，狗叫得特别凶猛。她刚刚梳洗完毕准备上床睡觉，随着喜乐哥那特色的公鸭子嗓子响起，门外同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翠兰啊，你快去看看淑英啊——一个劲的往外吐着白沫，嗓子眼里像打井一样呼哧呼哧的啊！”
　　 “啊？”翠兰暗道一声不好，衣服往肩头一披就奔出了门。借着朦朦胧胧的月光，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了林家大门。
　　 淑英已经被老林，从他们两口子的卧室搬到堂屋的西墙边：一张冰冷的没有一件被褥铺垫的木板床上，淑英穿着深红色的棉袄仰躺在那里。她的眼角，小沫刚刚擦拭干净，泪水又从她的眼角跑出来，拦也拦不住。数不清的白色泡沫一样的东西从她紧抿的嘴角溢出，一声声呼哧呼哧的奇怪声音从她蜷缩的脖子里响起。
　　 她紧紧攥住小沫的双手，扬着脑袋伸长了脖子长大嘴巴，只见往外喘气却不见吸气。小沫全身抖的像塞糠一样，一边颤巍巍的追问着翠兰“阿姨，我该怎么办，阿姨我该怎么办……”一边哆哆嗦嗦的看着爸爸和舅舅脸色凝重的盯住妈妈看。
　　 一个声音告诉她，妈妈要不在了。可是什么是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难道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吗，可是为什么只见妈妈呼气却不见吸气呢？看着妈妈很痛苦的样子，她害怕着，痛苦着。她知道妈妈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可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姥姥的瘤做手术之后活了十六年都没有事，而自己的妈妈从手术回来到现在连半年都没有——再说了，今天是大年初一啊！
　　 她看着翠兰，感受着妈妈握住自己的双手慢慢的松软下去。一颗心忽然被什么人攥在了手里用刀一下下划拉着，说不出是麻木了，还是在疼痛着。她缓缓地扭过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妈妈已经停止了呼气，更停止了吸气。
　　 妈妈死了，妈妈真的死了！
　　 瞪大了眼睛看着妈妈，小沫从发现妈妈没有了气息之后，追着翠兰问了一句：“不是说姥姥在我妈生我的时候，得了子宫瘤做了手术吗？为什么她可以活十几年，二十几年，可是妈妈却死了？”
　　 “小沫……”要怎么回答，要怎么回答这个一直以来都被告知“母亲没事”的孩子。翠兰看着呆傻的盯住没有一点呼吸的母亲看的小沫，固执的憋着眼泪，紧抿着嘴角，微微的扬起脑袋。那一双干瘦的小手，此时正死死的抓住母亲蜡黄的手指。
　　 如果当初早一点有人发现此时的小沫，心理的防线已处于奔溃的边缘，或许以后的日子里，也不会有那些难以承受的疼痛在两个老人或者是老林的身上吧。只是这个时候，老林只顾着悲伤，两个老人根本还被蒙在鼓里。唯一一个和小沫相处的很好的姐妹，也是前院老刘家的女儿，只是此时深更半夜的谁又能想起来要把她喊来和小沫作伴呢？
　　 翠兰决定留下来，替老林处理淑英的后事。老林有了喜乐和翠兰帮衬着处理殇事，一个人坐在淑英的冷铺前呆呆的看着淑英的脚，沉默不语。亲戚朋友们各自承担着可以承担的责任，而小沫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被别人无视着。
　　 等到所人反应过来找小沫送淑英的时候，已经是灵柩车缓缓开来，准备将淑英送往火葬场的时候。看着一脸稚气未脱的小沫，大人们以为她会大呼大叫抱住尸体不肯丢手，可是小沫只是看着被大红的布片盖住的身体，冷冷的回头看了一眼躲在墙壁里蜷缩着身体抱住脑袋的老林，痴痴地一笑。
　　 这一笑，随后而来的却是王老太惊天动地的哭喊声。就连把头蜷缩在双腿间的老林，也猛地一下抬起头站直了身体冲向灵柩车，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忽然冒出来的老人。
　　 王老太厚厚的脂肪盖住了双眼，一头昨个还乌黑利索的短发，此时张牙舞爪的横向飞舞着，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白。
　　 “这……这……”老太太颤抖着双手，肥硕的身体由一个同样佝偻着后背，满头白发的老人家搀扶着。一双老鼠一样的眼睛眨了又眨，看着还没有来得及关上的灵柩车门，颤巍巍的往后倒退了几步，而后被那个脸颊几乎挨到地面的老妇人从后面抵住。
　　 “这……”老太太回头迟疑的看着耷拉着脑袋的女婿，再看看对着自己痴痴傻笑的外孙女。
　　 “姥姥，你要看看我妈吗？”小沫诡异的讪笑着，一脸无辜却又说出对于老人家而言最为残忍的话语。没等老人反应过来，她就快速的伸手去扯蒙盖在淑英脸颊上的黄色丝布。
　　 老太太震惊的看着小沫忽然僵硬在脸上的笑容，直到那笑容再一次如罂粟花一样荡漾在她的嘴角。她全身忍不住的颤抖一下，而后顺着小沫的手臂向车上的淑英看去。这一眼，让她以后的许多个日夜里辗转难眠且日日噩梦——她看见心爱的女儿，她这一生唯一的一个女儿，此时正紧紧地闭着眼睛仰躺在那里，深陷的眼窝，干枯蜡黄的脸色。一双紧紧抿住的嘴唇，淡淡的紫色晕染在四周。然而让她真正一屁股坐倒在地的，却是淑英那紫色的嘴角四周，一抹抹刺眼的猩红深深的落在了她的脑海里。
　　 她长大了嘴巴想要呼喊着，喉咙却被人死死的卡住，她忘记了要呼吸，忘记了呼救。急速的喘气，异常明显的嘈杂的声音，在脑海里像一颗颗闷雷一样炸开。
　　 “淑英的鼻子里，嘴巴里，到处是红的刺眼的颜色——那是血，猩红的血啊。这淑英，她死的惨啊！”老太太一口气憋了半天，一双眼睛没有半点神色的看着身后跟来的老太太。
　　 “淑英啊，我可怜的侄女啊，姑姑我就你这一个侄女啊……”老太太看见淑英嘴角的血渍，先是一愣，等到小沫从容的把黄色的丝布重新盖回淑英的脸颊才缓过神来，一屁股坐到地面上，抱住王老太就嚎啕大哭起来。
　　 “我那晚就心思着不是淑英有什么事情了吧，可是喜乐早上回去的时候还骗我说淑英没事，只是摔了一跤，送去南京复查去了，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我早上起来听见这边有声音，拉住她爹说‘怎么好像有声音在响啊，听着是哀乐呢’老头子硬是拉住我不给过来看。你们的心还真的狠，要不是我听见声音骗着老头和姑老太出来玩，我连淑英的最后一眼——也看不到啦！”
　　 “淑英啊，你真不孝啊。你这个孩子，娘把你生下来这么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就这么忍心让我白发人送你黑发人。你死了，我就你这一个闺女，等我和你爹死的时候，谁给我们扎花车做灵马。就算做了灵马，那是你淑英做的吗？”
　　 “姥姥！”一直默默地站在那里的小沫，听见姥姥的哭声一下子扑进她的怀里，从妈妈死到现在始终不曾掉下一滴泪水的她此时委屈的身体只是抽搐，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呜呜咽咽的抱紧了老太太肥厚的身子。
　　 三个人就那么坐在灵柩车前哭成一团，稳稳的挡住了它的去路。
　　 “老人家，你就让开吧，车子要到点了，不能耽误了时辰啊。您也知道这什么都看时辰，您也不想您女儿没法入土为安吧？”开车的司机看着一直闷闷的低着头站在那里的老林一眼，瞄瞄双手攥紧了衣袖将身体抵住车窗玻璃的喜乐，最后还是将视线落在了这哭的杀猪一样的老太太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