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英哪……你这个狠心的孩子啊，你怎么可以丢下我，怎么可以丢下为了你中风在家不能来看你的老爹啊。你这个昧良心的，你知不知道当时我看着你从南京回来的时候，一个人小跑着从车站走回来，真的以为我女儿好了啊。”
　　 “那天小沫大早上跑到家里说你中午要回来，你爹他话都说不到一句，身体抖得像塞糠一样的，可还是咕咕隆隆得吵着要我早一点来你家看你。”王老太说到伤心处，喉咙里发出吼吼吼的抽噎声，闭着眼睛缓和了一下才顺过气来，一旁的人只是跟着不知不觉的流了一脸的泪水。
　　 “我左等右等不见你回来，你爹都急的快哭了。千呼万唤的，你回来了。一个人兴高采烈的走在提满大包小包的老林前头，看见我就一声甜甜的妈。我高兴啊，咱儿还是好好地回家了。中午吃饭的时候，看着你饭量没那么好，心思着我当时做手术也没那么好的口味，就没有多想。听到小沫说担心你，想你，你和老林两个人眼泪水哗哗的流，我愣是板着个脸凶了你们两个人一顿，还说‘人都回来了，以后没事从早到晚的看，看腻了你就不想了’。这一天到晚四处打野的疯丫头，没少让你打得抹眼泪鼻子，她还想你呢啊。”
　　 “我哪里知道那一顿饭，和你吃的就是最后一顿啊……闺女啊，要是知道，我爬也要爬来和你多吃几顿饭啊。”想着想着双手便不自觉的开始拍打着地面，拳头一下下的捶打在地面上，却好似千斤巨石砸进老林的心窝子里，疼的他脸色从白变紫从紫变黑，再变成淡淡的惨白。
　　 “你怎么就狠心瞒着我啊，一个人偷偷地在那里掉眼泪。每次问你都说没事，我心思着就算是个瘤，可陪我四五年总是可以的吧。到那时候，说不定娘我岁数大了，能走在你前面。你也不等等我，咱娘两好歹做个伴啊。养你一辈子，你总是为了这个老林奔走东西，娘俩一句中听的话也没多说过。淑英啊……你好狠的心啊……”
　　 “姥姥。妈妈死了，死了啊。死了就是没有了，我再也看不见了，连看也看不见了，什么也没有，什么声音也听不见……”抱住姥姥，小沫想着什么是死了，到最后听见姥姥一口一个狠心，她才慢慢地缓和过来——这些天，她就那么愣愣的看着熟睡了一样的妈妈，她以为她睡着了，可是现在的这些人要把她带走，带去烧了。像他们烧稻草一样，一把火把鲜活的，以前会哭、会笑、会骂自己不听话，更会心疼自己的妈妈烧了!
　　 “小沫，乖，听话，让叔叔们把舅妈带走吧。”一道温和的声音在小沫的耳边响起，小沫头也不回就知道是他的姑表哥在说话。一双有力的臂弯把她死死的搂在了怀里，急急忙忙的向姥姥看去，发现另外两个表哥正抱住姑婆和姥姥。
　　 “不要，不要，我不要啊，妈妈……啊……妈妈……”声嘶力竭的呼喊着，用尽全身的气力去挣脱哥哥的怀抱，可是那一双手臂却是铁圈儿一样牢牢地咬住自己。她心急的低头对着手臂狠狠地咬了下去，嘴巴里一阵阵腥甜从舌尖涌向喉咙。
　　 在手臂松懈下来的一瞬间，不顾一切的冲向灵柩车，手臂瞬间又从后背袭来抱住了她。在那一霎那，她听见轰然一声巨响，在她心中不知什么时候被筑起的铜墙铁壁轰然倒塌，心脏一抽忘记了跳动，瑟瑟的捏紧的疼痛。她倒抽一口气，张大了嘴巴看着表哥，眼前一黑差点晕倒过去。
　　 她看着即将开走的灵柩车，发出最后一声哭喊：“妈……”
　　 “哎……翠兰，你也不要跟着我老人家后面难过了，一切都过去了……啊，过去了……”似乎是翠兰显露在脸上的痛苦神色让老太太有了不安，她看着咕隆着什么的老头，嘴巴吧唧一砸，缓缓地转过身躯背对着两个人。只见她抬起手臂，轻轻地用衣角擦拭着脸颊。扬起头长长的叹出了一口气，才转回身体看着翠兰。
　　 “小沫的事情，有眉目了吗，这孩子……”本来想努力地平复下去心情，可是谁知道努力地结果却是眼泪扑梭梭的蹦出来。
　　 老太太憋着嘴巴，强忍住泪水看着翠兰，大口大口的倒吸几个空气才让情绪稍微的缓和一点。
　　 “小沫这个孩子，她……她是淑英唯一的一个孩子啊——都怪我不好，当初淑英看中了这穷的鸟不拉屎的老林家，我也没敢怎么反对就随了她的心愿。嫁过去三年有了小沫，坐月子正赶上她家种棉花。这要强的娃啊，怎么也不知道休息休息，跟在老爷们身后做着苦力。以后事情好了，身体也垮了，连生孩子的本事也没有了——淑英没了，看到这孩子就像看到淑英一样。谁知道……哎，造孽啊！”
　　 “呜呜呜……”听了老太太的话，原先一直在呢喃着英子的王大爷，嘴巴一撇，呜呜咽咽的哭了起来。老太太知道王大爷虽然是身体垮了，可是脑袋却没摔没碰——一肚子明白憋在心里却没有人可以告知，更没有人可以听见。
　　 她还记得当时自己处理完淑英的下葬事宜和姑老太一起回到家的时候，老头子正一个人背对着房屋门口坐在那里，听见脚步声急忙转过轮椅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
　　 原本一路上和姑老太想了半天，要怎么委婉的告诉老头子女儿已经不在的消息，可是当真的见到老头的时候，嘴巴里却好像被万能胶黏住了，怎么努力也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老头子心里明白，张大了嘴巴呜呜咽咽的嚎啕大哭。老太太看着这个结婚快六十年也没当着自己的面哭过一次的老伴，想起当初三个孩子一起被大火烧死的时候，他也没哭的这么无助过啊——一股寒意从脚底蔓延到头顶，只感到此时的心口是拔凉拔凉。
　　 “老头子啊，你心中的苦，我知道啊……”伸手拍拍王大爷的肩膀，一下下轻柔的拍打声听在翠兰的心里却是打雷一样。
　　 “呜……”王大爷还是一个人使劲的哭着，他看着远处那一抹孤独的坟墓，泪眼婆娑的摇晃着脑袋，呜呜咽咽的却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
　　 “也许他在想小沫的事情吧，或者在想淑英，或者是老林？”接受到王老太递过来的担忧的神色，翠兰也在那里一个人猜测着。
　　 虽然她猜测的不是那么准确，可是此时的王大爷却是实实在在的在想着小沫和淑英，包括和淑英生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一次争吵的老林。
　　 他怎么也不会忘记当时刚刚二十岁的淑英出嫁的样子，深红色的小棉袄（做棉袄的布片儿，还是自己拜托抗美援朝时候的老战友从政府部分搞来的布票），两个大麻花辫子乌溜溜的黑，和她黑葡萄一样的瞳孔一样美丽。跟在老林的身旁，一步一回头的看着自己——离家的情景还在他的脑海里，怎么一晃眼的功夫，她的孩子就出生了呢？
　　 还记得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还在生产队里做事的自己，丢下一屋子的人，会议也不开了，低着头就冲出了门——就连当初喜乐给老王家添孙子的时候，咱也没那么激动过啊。
　　 同样是地主出生，只是老大爷的父亲在革命开始的时候就把王大爷送去了闹革命，解放以后又去抗美援朝。七转八转的转到家里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军干部，退了伍回到家，老伴营生着自己部队里学会的瓜果园艺，自己在生产队里管管事物——孩子们跟在自己身后没受一点罪。偏偏进了老林家就受尽了罪，孩子出生没几天，就下田做事，落下一生的病不说，想要给老林家生个儿子也不成。搞得封建意思特深的老林父亲，对淑英恨得是咬牙切齿。
　　 老大爷和她娘省吃俭用给她省下来准备月子里吃的白米，也被老林头因为媳妇生的是女娃把米送给自己的亲闺女去。这孩子，性子坦，回家以后一句话也没说。还是老林妹子回来以后，把米偷偷地送回屋里被王老太撞见知道的消息。人家的闺女受了委屈，哪个不是到爹妈面前哭得死去活来的？偏偏这一个独苗儿，什么也不说。老太太问她“为啥不说”。她还傻乎乎的大笑着，末了还追问一句，“干啥要说啊。”
　　 可能就是淑英太好了吧，所以淑英的死，除了老两口和小沫，还有一个人一直都不能接受——那个人就是老林。淑英死后，老两口也曾劝说老林再找一个，毕竟淑英才四十出头，老林算起来也合该是这样的岁数。四十岁的男人，正是一枝花的年岁，何况还是一个事业小有所成的男人。偏偏老林心眼实在，跟死去的淑英是一模一样。整日的抱着淑英的遗相坐在那里，一句话没说他，眼泪就扑朔朔的往下掉。
　　 淑英年轻的时候跟他没少受活罪，可是小沫大了点以后，老林就一个人捣鼓着出来做了生意，不消两年的功夫房子翻新了，淑英也打扮的贵妇人一样的。一家人出来进去，小跑车跟在身后。人家男人有了钱就变坏，老林却是有了钱更知道心疼老婆孩子，连带着老两个也没少受他的福荫。甚至是喜乐的儿子接媳妇的钱，都是老林一口气拿出来的十万元解决的，当初淑英在世的时候就死活不要喜乐还钱，现在淑英死了，老林更不会要喜乐还了。
　　 哎，一个好女婿啊，淑英死了以后生怕委屈了这个孩子。苦口婆心的劝说他再找一个，就那么整天的抱着淑英的遗像不丢手，小沫这孩子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从火葬场回来之后就一句话也不说的她，此时却是跟在老林身后对着遗像发呆。
　　 时间久了，劝说的人越来越担心。等到老林发现小沫的话越来越少的时候，没曾想这孩子却一句话也不愿意再和老林说。一开始老林以为小沫和自己一样是难过的不想说话，可是眼看着她的眼神变得越来越飘移，越来越散乱，他开始着急了。他喊来所有的亲戚好友，喊来最心疼她的姥爷姥姥。
　　 她的姥姥听闻消息推着姥爷从几里之外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小沫一个人哪也不去，哪也不走，就那么一句话也不说的对着原先老林摆放淑英遗相的地方傻乎乎的眨巴着眼睛，任凭姥姥是千呼万唤，也不回头一次。
　　 还是翠兰，听到自己哥哥的话，从医院下了班后赶来。看着呆愣愣的小沫，脑袋里一个激灵，对着老林打了一个寒颤。
　　 老林看见脸色瞬间僵硬的翠兰，迟疑的追问着小沫怎么了。
　　 翠兰犹豫了半天，回头看着一脸期盼的王老太，摇摇头。她转身大踏几步，一把将伸手小沫拉进了自己的怀里。
　　 看着小沫就像是一个木头桩子、活死人一样不悲不喜的僵硬着身体，直勾勾的栽进翠兰的怀里，老林才忽然发现——原来淑英的死，还不是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
　　 后来，老林依照翠兰的要求把小沫送去了医院做检查，检查的结果却让这已经摇摇欲坠的家庭彻底的土崩瓦解下来——小沫得的是非常罕见的心理自闭症。
　　 唯一让老林感到震惊和诧异的却是，小沫为什么会得了这个自闭症？自闭症的造成因素很多：可能是由生理因素形成，如神经机能发展、生化机能发展、遗传因素或脑部受损所致。自闭症可能是由生理因素形成，如神经机能发展、生化机能发展、遗传因素或脑部受损所致。
　　 可是小沫一出生的时候是正常的，这就排除了生理因素；脑袋也不曾受到伤害，为什么就自闭了呢？
　　 其实，王老太看着小沫，想起那一天映入她的眼帘之后就再也徘徊不去的鲜血，她就知道了大半。这个，王大爷也知道。
　　 他知道小沫是看见了妈妈的鲜血，受了刺激，可是当时的她只是知道了母亲的死亡已成事实，却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些什么。老人家不明白，他老林家那么多的人都干嘛去了，小沫这么小的一个孩子，什么也没有见过，淑英的死对它而言根本就是一个突发事件。她还没有能够安稳接受的时候，到底是谁又残忍的让她跟着去了火葬场？
　　 也许，当小沫看着母亲被火葬场的工人推上火化车的那一步开始，小沫的精神就在一片片碎裂。也许当小沫亲眼目睹淑英被推进火化室，焚化炉轰然磕上的那一刻，小沫看见猛地一下坐起来的淑英大喊一声，从此就跟着一缕消散而去的淑英化成的轻烟，走进了只有年轻时候的淑英、老林和还是孩提时候的小沫的世界了吧？
　　 王大爷知道，事情一定是这样。他想责备那些让小沫跟去的人们，可是他说出的话没有人听懂；他想大声的辱骂那些眼睁睁地看着小沫心甘情愿的为了淑英关上自己心门，不再容忍任何一个关心她的家人走进她的世界的医生。可是，医生同样没能治好王大爷自己。
　　 老来殇子，后来唯一的一个外甥女还变成这样一副德行，他的心里岂是一个苦字啊。原以为这个痛，没人懂，没人听见。可是刚才老太太轻轻的拍打着他的肩膀，他回过头幽幽的看着这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衰老的让自己不认识的胖女人，一抹心酸终究是夹裹住泪水奔涌而出。
　　 小沫自闭了，小沫和淑英这两个名字，就成了压在老林和王家老两口心头的千万斤巨石。
　　 “娘，没事的，小沫会好起来的。”看着王大爷盯住那一座孤坟半天也不愿意把视线收回，翠兰知道他一定是在想小沫或者是淑英。只是淑英的死已经成为现实，就算翠兰她想倾尽一切帮助这风雨飘摇的家庭，对于淑英的死、小沫的自闭，她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因为她也是一个凡人，凡人哪有改天换地的权力？
　　 她想在自己能力所及的地方，倾尽全力的帮助两个老人家。她想到了帮小沫找心理医生，也四处找以前的医学院同学。原以为这心理性的自闭会很少，也很难有治愈的希望。可是皇天不负有心人，眼看着年终来到，新的一年又要拉开序幕。老人家新伤加旧愁，慢慢的随着这淑英的周年祭一天天的来到而膨胀隆起。就在这恼人的情感叠加到要爆炸的时候，王老太提出要提前一天来到这里看一看淑英的“家”，也就出现了开头坟墓前上坟的场景。